采煤二队持续地过断层,连续一年完不成生产任务,职工收入连生活费都保不住,眼下又赶上收麦农忙季节,井下缺人手急需补充,而许多协议工看到上一个班出力不少,挣不到多少钱,还随时可能丢命,就旷工给农民收麦子去了。正常一个小班平均三十个人,到这个过断层的节骨眼上,连十个人都保证不了。情急之下,队长漫山遍野地家访,一家一家地动员上班。
鳌北煤矿三面环山,矿井在一个簸箕形的小盆地里,有十五平方公里,在六七十年代先井下、后地面,先生产、后生活的建矿理念指导下,煤矿简易投产,除了办公楼,和一栋能容纳不到八百人的单身职工楼外,其他一万多名职工还有两万多名家属都是在山上自己挖窑洞,盖简易棚子居住,条件很差,有的地方连路都没有。在那时候通讯都是靠腿和嗓门的,要找到一个职工上班,那是多么的艰难啊!
鳌北煤矿打报告给渭北市矿务局,建议撤销采煤二队,合并到采煤五队,说鳌北煤矿采煤二队组建于1972年3月,由建队时的穿式采煤过渡到硐室跨采,到现在的长壁回采,支护由木柱变成摩擦支柱的半机械化生产方式,但是自组建以来,一直完不成生产任务,安全事故频发,尤其是近两年,生产任务完成率不到60%,连续发生三起两人以上事故,队长、书记已经换了三任,安全生产没有丝毫的起色,“12·2”重大事故的发生,造成人心涣散,管理失控,井下严重缺员,再加上工作面过断层执行措施不力,工作面即将到了毁灭的地步,给国家带来无法弥补的重大损失。为了彻底改变采二队原煤产量亏欠、亏损指标超标、安全欠账的被动局面,建议将采煤二队合并到采煤五队,采煤二队由矿上任命的干部就地免职,分流到二线,职工合并到采煤五队。同时,加强采煤五队班子建设,把因为事故降职使用的原总工程师肖伟光,任命为采煤副总工程师,主抓采煤五队工作,队长、书记不做调整,原采五队甲、乙、丙班长提升为跟班副队长,班长全部由协议工担任,对于采二队现过断层的420工作面,建议回撤甩掉二十米处,重新掘巷道。
鳌北煤矿的请示报告,引起了渭北矿务局的高度重视,局长范能源召开局长办公会专门研究合并事宜。
党委书记姜治文说,这得慎重研究,现在国家缺煤,三天两头地催,煤炭厅生产调度室明确规定,区队停产一个班要向矿生产调度室说明情况,停产一个原班要向煤炭厅生产调度室说明情况,一个矿停产一个队由省厅组成调查组,作为事故来追查。在当前生产任务压力这么大的情况下,鳌北煤矿打了这个报告,不说对与错,首先时候不对,即使咱们同意,也没有充分的理由上报,撤销一个采煤队绝对不是小事情,得上省厅办公会,能批吗?大家都说说。
总工程师朱玉新发言,刘东春(鳌北煤矿矿长)他们到底想干什么?两起事故第一起的警告处分还没有到期,严重警告处分才背上,他们根本就没有从灵魂深处找原因,吸取事故教训,反而找客观原因。撤销采煤二队,有十年历史的采煤队你说撤销就撤销了,这是在将矿务局的军,明白人一眼都能看得出来,是给自己推脱责任。
生产副局长许德宏说,姜书记说得非常有道理,在目前缺煤的非常时期,鳌北煤矿打这个报告,确实不是时候。但话又说回来,问题要从两方面分析,鳌北煤矿采二队大家是知道的,从组建到现在没有几年完成过生产任务,而且还事故不断,不仅拖了鳌北煤矿的后腿,也使全局的安全工作很被动,刘东春他们班子打这个报告,我相信也是经过慎重考虑的,可能是实在没有办法的办法。他们在管理上确实存在许多问题,这是主观方面的原因。从客观上讲,我查了鳌北煤矿的生产技术档案,采二队几乎就没有采过一个像样的工作面,可以说都是边角料,条件复杂,生产上不去,干部工人拿不到工资,久而久之,造成人心涣散,缺乏凝聚力。所以我个人认为,撤销符合实际,也在情理之中。
局长范能源最后说,对鳌北煤矿报告撤销采二队这个问题,大家从不同的角度分析了利弊,我认为都有道理,把问题的根源找到了,符合生产规律,不过时机不对,这是一个方面;另外,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据我所知,在我省煤炭系统撤销一个采煤队还没有先例,刘东春能这样大胆地去想,我十分敬佩!改革开放改什么,就是改革落后的生产方式,优化结构。计划经济条件下僵化、违背生产规律的东西就得改、就得淘汰,改革开放就是要我们一切按照市场规律办事,把经济搞上去是根本。鳌北煤矿撤销合并采二队的报告我基本同意,不要让刘东春他们长期背着这个沉重的包袱前行,时间长了谁也得被压弯、压垮。至于煤炭厅能不能同意,我心里一时还没有底,但是,咱工作得做到前头,我考虑先不要打请示报告,由姜书记和朱玉新先去和省厅相关领导沟通一下,听听他们的意见。
一个突破性的体制改革就这样在讨论中达成共识,确定下来了。改革说起来容易,但真正实施起来要打破各种条条框框的枷锁,的确很难很难。
沟通的结果是省煤炭厅和渭北矿务局一样,领导也是持两种不同的观点,最终没有否决,这就意味着有成功的希望。渭北矿务局抓住了这根希望的稻草不放过,但不敢大意,他们首先给厅长陈耀仙写出书面材料请示,陈厅长是改革开放第一批从局长越级提拔到厅长的知识分子,他“文革”前毕业于国家矿业大学采矿专业,“文革”期间在类似鳌北煤矿采二队这样复杂条件的某煤矿井下接受锻炼,和老工人一起打眼、放炮、攉煤、抬筐,干了整整五个春秋,对一线工作有深刻的体会。当他看到渭北矿务局上报鳌北煤矿撤销采二队的报告时眼前一亮,他想是改革开放催生了各行各业的飞速发展,上海存煤告急,这座不夜城因缺煤即将成为夜之城;广东、深圳告急,存煤不足一周;全国缺煤,建设大型煤炭基地、引进外资办煤矿已经提上国家经济五年规划的日程。同时,全省各大电厂也用煤告急,省长一个一个打电话在催产量。作为煤炭储量大省,如何发挥资源优势,挖掘最大潜力,多出煤,出好煤,为国家排忧解难呢?陈厅长想了许多的办法,深感压力之大,肩上的担子之重。他经过认真地分析各大矿务局的生产情况,初步得出结论:煤炭产量上不去的根本问题是生产工艺太落后,体制僵化,人海战术制约着产量的提升。就拿鳌北煤矿为例,全矿有职工两万五千人,年出煤八十万吨,采二队二百四十人,月产量不到一万吨,何谈为国家做贡献?撤销采煤二队对转变观念、顺应改革浪潮、废除僵化的管理体制是最好的突破口。陈厅长没有召开专门的厅长办公会议,只是和生产规划部门在生产技术和机构编制方面做了沟通,在渭北矿务局的报告上批示:撤销鳌北煤矿采煤二队并入采煤五队,符合改革开放的方针政策,淘汰制约生产力发展的不利因素,让鳌北煤矿甩掉包袱、轻装前行是对的。希望你们要做好说服教育工作,保证矿区稳定,妥善地搞好人员分流工作,举全局之力,从采煤五队的班子建设入手,加大投入搞好机械化采煤,将采煤五队装备成为全省煤炭系统的典范。
渭北矿务局撤销采煤二队的举措,顺应了改革发展的需要,为全省干部职工解放思想、转变观念,打破计划经济长期形成的僵化格局,吹响了进军号。尤其是局矿两级认真落实安全生产责任制,开足马力调结构,优化生产工艺,为全省煤炭战线上迎接新机遇,起到了很好的点面示范带头作用,紧接在沈阳开关厂破产的新闻事件之后,对整个煤炭系统产生了震撼性的效应,《国家能源报》以“渭北矿务局打破禁区开新路”为题做了大篇幅报道。
鳌北煤矿一年两次“出彩”已经引起了省长和煤炭厅长的高度重视,国家煤炭部的机关报又对撤销采二队的事情做了巧妙和试探性的报道,大大提升了这一改革决策的影响力,是祸是福难以判断,对矿长刘东春、书记李高明来说,无疑是承担了更大的压力,只有铆着劲大干,才不会辜负组织对鳌北煤矿的信任,不让全矿三万名职工及其家属失望。他们慎之又慎地做好采煤二队职工的分流工作,队长、书记调到地面职能科室,对一些不愿去采五队的职工全部安排在二线岗位,副队长、协议工充实到采煤五队。
合并后的采煤五队全体职工大会在矿调度室召开,规格之高,会议内容之丰富超出预料。参加会议的领导有矿长刘东春、从矿务局下派的总工程师溪石彬、矿副总工程师肖伟光、干部兼劳资科长赵德乾、调度室主任王延浩、宣传部长刘新德,除了上早班的三十多名工人和一名跟班副队长外,其余二百六十名职工全部到会。
会议由干部兼劳资科长赵德乾主持,说采煤二区合并采煤五队圆满成功,在此表示祝贺,并宣布肖伟光副总工程师长期蹲点主抓采五队工作,机电副总工程师邢福林配合肖伟光搞好采五队机械化改造,队长田定军、书记侯文江享受矿副总工程师待遇,原采二队三位副队长平级调动至采五队仍任副队长。同时,为了更好地发挥农民协议工在一线的作用,肖伟光建议井下三个班每班配备两名副班长,尽可能从协议工中产生。
刘东春矿长讲话说,今天参加你们采五队的会议,本来是件高兴的事情,但我高兴不起来。采煤二队三年发生三起事故我背处分不算啥,因为我是矿长,责任应该由我全部承担。但是我感觉对不住肖伟光同志,他放弃优越的环境调到咱这山沟里来,支援国家重点建设,从井口开挖第一锨土起到现在,兢兢业业把智慧和青春都献给了鳌北,现在却降级、降职使用,我实在不忍心。但是又能怎么样?三起事故造成两死三伤啊!当我知道协议工陈忠启因医疗费被贪污,延误治疗导致丢掉了一条腿;当我见到贾正科的遗孀跪在我面前,说贾正科的一儿一女都上初中了还住在破窑洞里,矿上能否看在她丈夫是救人死的,好赖给找个住处时,我真的流泪了。我想,就是把我撤职了,我也没有任何怨言。后来发生的一切我不说大家都很清楚,以我们为反面教材,全煤炭系统农民协议工的管理体制得到了变革,每年15%的转正指标,使协议工有了上进的空间,有了美好的希望!以我们撤队合并为教材,拉开了全省煤炭系统放权让利的思想大解放,通过媒体报道在全国产生了很大的反响。我痛定思痛,决心要解放思想,跟上改革开放的大潮,使鳌北煤矿的面貌发生根本的转变。我们矿职工家属2.5万人,年产量80万吨的目标奋斗这么多年也没有实现,就这还号称西北第一大矿?改革开放,工业发展需要大量的煤炭做基础能源,如果我们不求进取,国家的战略部署能实现吗?我们平均每年死亡6人,轻重伤100多人,给多少家庭造成了灾难!为什么能出现这样的局面?就因为我们的生产力水平太低,生产方式近于原始,生产效率差,安全事故多,劳动强度大。要改变这种被动局面,必须要搭上改革开放的快车,转变观念,淘汰僵化的管理体制,向机械化要产量,向科学的管理体制要效益,向大幅度减少的一线职工人数要安全……
刘东春这番讲话激起久久不息的掌声,最能理解其中含义的就是队长田定军、书记侯文江,他们知道,一场大的变革就要在采五队展开,前面无论是山、是海,都要一往直前,没有退路可以选择。领会矿长讲话意图的还有我们这些农民协议工。矿长的话应该是金口玉言,我们再也不会在井下干活老缩手缩脚,我们再也不会担心一旦受伤医疗费没有人管,再加上有了15%的转正指标,虽然还没说达到啥样的标准能转正,但肯定是选干得好的,这个指标让大家有了奋斗的动力和见到曙光的希望。
在肖伟光的主持下,合并后的采煤五队人员部署发生了很大的调整,五十岁以上的全部调整到了打缺口、运材料、机修班岗位,就是所谓的采煤队二线,相对安全,活也轻松,上班时间短。正式工基本都在打眼、回柱放顶这些有技巧、长眼色的岗位上,工作面除了那些干活耍奸溜滑没人要的外,协议工占到了生产班人数的七成。我们班长梁永忠调矿生产科,师傅李治富也调整到丙班开溜子去了,班长换成了马俊山。马班长是1970年招工到矿上,以前是采煤二队丙班班长,我和从采二队合并过来的农民协议工田宝琪任副班长,他比我晚到矿三个月。丙班副班长是姚大勇和王选怀,甲班副班长是和我一起来的采二队农民协议工刘进成、原海峰,王志胜被任命为丙班放顶回柱班班长,还有协议工周绪东因为是高中毕业有文化,常给区队写写画画,人也灵巧心细,享受正式工待遇的舒服工作——点(数)柱子。
马班长看上去有六十岁的样子,个子不高还驼背,身材瘦小,体重超不过五十公斤,满脸的胡须,两只眼睛老是瞟着看人,第一印象看着极不正经,还有些匪气。听副班长田宝琪说,在他们采二队,大家都把马班长叫马寡子,声音大,爱女人。果不其然,马班长开门见山地对我俩说,我招工前是给生产队在饲养室喂牲口,为了招工将年龄改小了八岁,按照实际年龄已经退休三年了。我说马班长那你为啥不到二线去呢,工作面这么辛苦不说,还要上夜班。马班长看了我好大一会儿说,家里缺钱,房没有盖,儿子还没有娶上媳妇,说到底就是想在采煤队多挣点钱。说到这里,他加重了语气说,我的情况田宝琪最清楚,本来没挣下多少钱,就这还要养活“二老婆”,没钱能行吗?反正就这样子了,干是干不动了,我招呼你俩好好干,给矿上要计时工,协调关系交给我,干好了有奖励。我问有啥奖励,他说让你俩轮流开开荤,见见世面,知道女人是什么味道,免得结婚时找不到地方,在这方面我有经验!扯这荤嗑时的马班长,两只眼睛眯成了一条线,粗糙紧绷的脸稍有所松动,露出色眯眯的笑意。今后要在这样的班长手下干活,我突然感觉心里七上八下的没有底。
为了促进大家快速互相熟悉,队上在周三的安全学习会上,要求各班长、副班长做自我介绍,肖伟光副总工程师到会讲话。在我的记忆中,肖总的一半讲话是对我们这些农民协议工说的。他反复强调,农民协议工吃苦肯干,应着重引导和培养他们,使他们发挥更大更好的作用。明白人一下就能听出来,话表面是在对协议工说,实际是给队上领导和正式工听的。因为在入矿的培训班上,肖总已经对我们这帮泥腿子有了比较全面的了解,他预感到未来,鳌北煤矿弄潮的担子必然会落在这些协议工的肩上,他被降职使用后主抓采五队工作,能和这些协议工打交道给了他不少心理平衡。所以,为采煤五队班组多配备一名副班长,而且副班长全是让协议工担任,是他的提议。
我们农民协议工没受过良好的教育,都是文化浅薄的农村娃,对人生的路该如何走,几乎没什么概念。加上出身底层家庭,小农经济环境下长大,长期的耳濡目染、坐井观天,使得我们的认知也存在局限性,要彻底摒弃我们惯有的那种狭隘意识,追求更高的生存层次,对我们来说,无异于天方夜谭。但是,身为农民,我们那种吃苦耐劳、坚忍不拔的意志,只要合理的开发和利用,就能变成克服一切困难的优势。本着这样的眼光和认识,肖伟光从不掩饰对农民协议工的爱重,时时处处为我们着想。遇到这样的好领导,我们感到无比的欣慰和自豪,都暗下决心,一定使出吃奶的劲儿,干出个样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