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与红

02

字体:16+-

合并之后,矿上对采五队的生产工序做了比较大的调整,工作面临时实行两采一整修,从三班倒生产变为两班生产,一个班检修设备,产量是否会受影响,谁心里也没底。根据生产布局,甲、丙班正常出煤生产,只上早班和下午,夜班停产检修工作面。队领导考虑到乙班班长马俊山曾是采二队的班长,对工作面情况熟悉,且经验丰富,而副班长田宝琪是采二队放顶回柱班长出身,所以回撤工作面,掘进新巷道的工作,就安排给乙班了。

要回柱的采二队工作面一百二十米长,坡度五十一度,大小压梁三处,最大的压梁接近一米,在鳌北煤矿、在全矿务局开采史上十分罕见,平均1.6米高的工作面,最高处只剩下六十厘米,三分之一的柱子钻在了地板里,连续两个原班没有出煤,顶板还大量淋水,从机尾往前的六十米工作面已经全部泡在了水里……班长马俊山坐在机头的变速箱上,把矿灯从安全帽上拿来往工作面照,几乎看不到一处完整的顶板,还不时传出咚、咚的石头垮落声。这位老采煤傻眼了,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感叹地说了一句,难啊!紧接着提高嗓门说,宝琪,你路线熟悉,把采二队的人都给我带上,从回风巷进去,看水泵在哪里,把电送上先排水,赶紧让工作面通风,等水抽下去后先加固维护机尾三岔口,保持煤墙与溜子畅通,再看顶板情况回收。他又安排我到采五队工具房把洋镐、锤、锨和水平楔子拿过来,从机头往工作面维修。

顶板确实破碎,仅一个机头就让我们三个人维护了四个多小时,勉强向工作面进去不到两米,挡在前面的一根柱子一头压在地板里,一头插在顶板的石头里。我们十多个人轮番刨,没有任何效果。马班长急了,说你们采五队这帮狗只会吹牛,啥也干不了,都给我滚出来。他一下从变速箱上跳出来,要亲自出马。他让我出来,自己钻了进去,一会儿要锤,一会儿又是换钢钎,折腾了半个多小时,柱子仍然纹丝不动,前面刨出来的那点空隙还被顶板再次来压给填满了。马班长狠狠地骂了一句,狗日的还治不了你,把雷管和炸药给我拿过来……

马班长要用最后、最损的招数——炮崩柱子,这是煤矿安全规章严格禁止的违章行为,后果是这根柱子彻底报废,搞不好一炮崩下来会造成大面积冒顶,没有百分之一百二十的把握,谁也不敢冒这么大的风险,这是只有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采取的非正常手段。

马班长将炸药捆在柱子上部靠老空那一边,把放炮线连接好,然后爬出来拧动放炮器。“咚!”一声,炮烟弥漫了整个巷道,工作面机尾的水没有排下去,回风不通,炮烟好长时间扩散不出去,马班长冒着炮烟带我冲了进去。这一炮崩完,顶板上面只冒了一米多高,被炮崩的那根柱子扭成了麻花,马班长用钢钎敲了一下崩坏柱头上的活石头,爬进去两下就把受伤报废的柱子扒了出来,然后用木板皮背好顶,放心地对我说,这下把冒落下来的渣往中间巷溜子上清,我到机尾看水排得咋样。

炮不仅把柱子崩出来了,还将机头上面松动的石头震下来,顶板上面的老顶还比较稳定,我们用了不长时间把前面三节槽子的渣清空,柱子重新扒出来给下面垫上木板再支护,开始正常地向工作面深处维护……

机尾回风巷两个原班没有排水了,一台大功率的水泵已经被淹,田宝琪他们束手无策,只好电话汇报调度室,调度员安排临时从一千米以外的掘进工作面调一台水泵过来,但是,宝琪组织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水泵抬过来安上后,马班长赶过去看到水泵功率太小,排了好长时间水位也没有一点儿变化,当场就急了,说你们一个个都是死人,像这样排到猴年马月,还想要工资,喝西北风去吧!把裤子都给我脱了,顺着电缆线往里摸,找水泵。他首先脱了,拿了根搪采棍探路,一手拽着电缆往里走。

马班长这么大的年龄都脱了,其他人还有什么说的,都纷纷脱裤子,光着尻子跟着走。走到机尾约六十米处时,水已经到了半腰,再继续走就很危险。马班长让田宝琪带领人,从回风巷把报废的溜槽抬进来垫在水里,然后再继续摸。终于找到了水泵,大家齐心协力把水泵和电缆线一起抬了出来。水泵电机防水功能特别好,接上电,很快就启动起来了。没有用多长时间,水位开始下降离开顶板,尽管水里全是煤,出来每个人皮肤都成黑了,但由于巷道不通风,温度很好,水不是那么凉,对人的身体没有大碍。

待水排下去一米多深,看到机尾的顶板和支护基本完好时,大家才松了一口气。这时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八点下井,算起来已经在井下干了十四个小时,再加上升井的路上和洗澡,最少这一个班在十六个小时以上,不过这一班,谁也没有感觉到饿,大家没有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工作有进展了,马班长才放心地招呼大家升井。

干煤矿的都知道,回收工作面是大事中的大事,从各生产安全职能部门到区队的每一个工人,都要高度重视、高度警惕。必须制定严格的回撤措施,区队全体职工总动员,保勤不许休班,倾全队之力限制时间打歼灭战。而这次的搬家就不一样了,矿上只关心生产系统,把设备安全回收出来就行。采煤二队已经不在全矿生产循环的计划范围内,回撤工作面又没有时间限制,只剩下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回收,因此就没有那么紧张了。实际上这个工作面的回收难度要超过平常工作面不知多少倍。

我们上的八点班,通过第一个班的应急决策,我和田宝琪副班长不仅掌握了在井下非常时期应急处理各种不确定因素的能力,增长了见识,更重要的是对马班长从心底产生万分的佩服,佩服他果断处理问题的魄力和以身作则的表率。听田宝琪副班长说,老马之所以外号叫马寡子,是因为你看他走在地面上时人模人样的,一旦换了衣服下井,干一班活儿,再到升井洗澡,满嘴除了骂人就是黄段子,还从来不看场合。有一次,全矿安全生产大检查,地测科有两个女同志下井检查,班里的老工人故意逗马班长说,今天下井有两个女的,你看到了吗?老马吼道,你什么意思?老工人说,像你这个老骚情,一晚上能整五十个回合?马班长来劲了,不说五十回,二十回轻轻松松的。马班长话音还没有落下,检查组从工作面出来了,那个女的站在马班长跟前,用矿灯照着脸叫了一声:“二爸,你在说胡啥哩?”原来这个女同志是煤校毕业才分到地测科当技术员,是马俊山的侄女。想当初,老马正是因为他哥在矿上机关工作,才敢改年龄招工到矿上。马班长脸唰一下通红,用巴掌左右打自己的脸,觉得羞耻难容,从地上抓起煤块往脸上砸。看到这种尴尬的场面,大家都劝升井,在工作面出事咋办?跟班队长担心叫他一个人升井走在路上碰死在矿车上咋整。过了一会儿,打眼工出来才带着一起升井。从此以后的半年时间,马班长在井下寡言少语,再没有脏话了,谁在他面前提起黄话,他还和谁急。可是,一年以后老毛病又犯了,也是从下井到升井,黄话、骂人的脏话不断,大家已经习惯了,哪一天听不到马班长的骂,就感觉不正常,听不到马班长的黄段子,就很寂寞,尤其是马班长休班期间,开始几天还有些消停,但时间长了,听不到马班长的骂声和黄话,总感觉缺点什么,时间都过得慢了。

田宝琪说马班长最叫人佩服的一点是在领导面前从来不说软话,不说工人的坏话,他对看不上的领导,不论官职大小,都敢当场顶撞,不留面子,对他的下属,就是在工作中有再大的失误,哪怕当时把你骂得狗血喷头,甚至动手,到了领导面前,他也都揽到自己身上,当作与你毫无关系。马班长正是具备了这样的品行和性格,才赢得了领导的信任和大家的拥护。领导心里是有数的,把这么艰巨的任务交给他干,不会出大问题,保证能拿下来。

第一天的工作顺畅了,也可以说心里有底了,第二个班他还是按照第一天的分工,田宝琪带领采二队的人继续从机尾往前维护,马班长让田宝棋最少得给他维护三十节槽子,让我领着几个采五队的维护从机头往后到大压梁下面的十五节槽子。我说这样的条件我从来也没有见过,怕完不成任务。马班长生气了,说完不成都给我滚回去,我另跟队长要人。

活儿一分,责任都落实到人头,他就万事大吉了,有什么难度一概不管,自己屁股一拍不知道躲到哪个僻静的巷道睡觉去了。煤矿安全规程明确规定,井下睡觉是严重的违章。而在那个年代,井下睡觉不像现在管得那么严,只要不出事,把活儿干好,煤出来了,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马班长把生产安排顺当后睡觉当作情理之中的“正常”现象。制度成了摆设,管理方面疏忽,才导致煤矿事故不断,矿史记载,鳌北煤矿最可怕的一年吃掉了三十四条鲜活的生命。

工作面回柱前的维护比大家想象的能好一些,虽然长期停产压力都集中在工作面,柱梁东倒西歪,有的地方压得人都爬不进去。把冒落下来的伪顶石头清理出去,上边的老顶平展展的,没有一点儿压力,非常稳定。

这一班的维护我们都超额完成了任务,没有晚点,按时升井,大家都看到了希望,感觉很轻松。在路上,我问马班长,你是知道老顶没有动静,才大胆放手让我去干的?他说,你以为我这么多年的井是白下了?这是经验,学着点。我问,你是咋预料到老顶没有多大变化的?他说,这个工作面周围的煤都没有采,大面积老顶来压的可能性是零,有压力煤上面不到一米厚的伪顶,石头比较松软,煤出过石头本身的压力都容易造成破碎,工作面停了这么长时间,有点压力很正常。我又问那你咋肯定老顶就没有来压,他说我昨天在机头放炮崩那个柱子就是在考验顶板的压力究竟有多大,如果一炮崩得老顶全下来,那完了,这活儿就别干了,八百多根柱子和一千根顶梁,还有二十四节溜槽,谁有日天的本事也没办法。炮崩后垮落下来的都是浮渣,老顶光溜溜的没有任何变化,我就放心了,这活儿能干,只是采二队那帮狗领导不干实事,硬把一个好好的工作面折腾成这个样子,也把采二队折腾黄了,败类,都该拉出去毙了。

我们只用了四个班的时间,就完成了工作面的维护工作,具备了回收的条件,比预计的要好得多,为防止石头垮落再一次把煤溜子压死,溜槽下面统一用木头垫高了十厘米,煤溜子开起来哗啦啦的,运转平稳,煤墙的压煤和老空的碎石全部清理干净,机尾和机头通过起底的方式,高度由一米升到两米,回收的通道畅通无阻。此时的马班长还是坐在机头的减速箱上,思考下一步的回收工作,一副胸有成竹和取得阶段性成绩的自豪感,已经满满地从表情上流露。他还说,像这样的工作面完全可以出煤,矿上这些官爷们硬让回收另掘进巷道,也好,把这几个断层甩过去,不然,总是个麻烦。第五天正式回撤,回撤对于煤矿来说,是安全生产上的大事,必须制定专门的操作规程,特殊情况区队和矿两级领导要跟班到现场。这次回撤矿上委派副总工程师肖伟光、队长田定军和大学毕业才分配到区队的技术员章林跟班蹲点,现场指挥。

矿上给采五队回撤工作面的时间是十五天,到我们班成了十天,队上“昧下”五天,这也在情理之中,老工人都知道,给自己留有余地,已经成了不成文的规矩,大家都习惯了。马班长在这个问题上没有发表任何反对意见给领导摆困难,就代表乙班和队长田定军在目标责任书上签字。

马班长说,他到矿这么多年,回收工作面不下十个,啥样的条件都遇到过,他们定的规程没有多大用处,到井下该咋干还是咋干。马班长在签订目标责任书时看都不看,就痛快地写上自己的名字,原来他心里另有一本账。还没有到工作面马班长已经把矿上制定的操作规程抛到脑后了,完全凭经验,按照自己的那一套给安排工作,规程规定回撤时先把工作面溜槽、刮板、链子撤出来运到固定的地方再回撤柱梁,防止一旦大面积来压,溜子压在里面出不来,还有一个考虑是怕用溜子往外运柱梁发生安全事故。而马班长安排的做法正好相反,先将老空最里面的那一排柱梁全部回收用溜子拉出来,然后再回撤溜子。这是严重的违章作业,而马班长心里有数。他说,这样不用往外扛柱梁,工作效率能提高六成,溜子还能开动,即使有垮帮煤下来能运出去,回收的路不怕被堵塞,个别柱子压死还可以用溜子拉,至于安全问题,马班长用百分之一百二十的把握说,老顶没有任何压力,你们只管给我干。此时我们才明白,马班长在维修期间费那么大的力气,耗了一个班的工时把溜子弄好,是有目的的。

用溜子拉柱子是明令禁止的违章,又有矿上和区队两级领导跟班,一举一动都在监督之下,马班长组织集体违章,咋样实施?责任谁承担?大伙儿都捏着一把汗,看马班长的了。马班长自有他的绝招,首先从时间上打擦边球。给矿上呈报的只上早班,矿调度室派安检人员现场跟班。那时安全管理不像现在这么严格,马班长把我们班分成两组下井,一组是正大光明地早班八点准时下井,由田宝琪带领,另一组由他和我带领,只有六个人,零点偷偷摸摸地入井。他还安排田宝琪应付,如果肖伟光副总和田定军队长问起来,就说昨晚马班长肚子痛得厉害,连夜送医院了,可能要晚一会儿下井,不用等了,以此打马虎眼蒙骗组织。

实际他根本就没有去医院,而是带领我们六个人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工作面,我带领两人从中间往机头回收最里面的那一排柱子,老工人李海熊从机尾向前回收,他在机头点(开)溜子,所谓的点溜子,就是将回收出来的柱梁放在溜子上,一段放满了向前开动两米停下来,再往后放,等溜子都放满了,大家出来再从机头往中间巷溜子上倒柱梁,不用人工从工作面往外一根一根地扛。我问马班长安全培训时肖总明确指出,用溜子运柱梁是严重违章操作,咱这样干行吗?他说,我是班长你是班长?出了事我顶着,井下不违章哪挣得下钱,一根一根地往外扛柱子,累死你狗日的,这是没有老婆,有了老婆这样干下去,给你摆在面前也没办法。

我们是在违章操作的强压下,做的这项伟大而光荣的任务,后来想起来真有些后怕。但置身于这样的环境里,什么危险、生命等等最可怕的后果谁都没有去想,矿工只要一出井口,长长地吸一口气说,今天上来见到太阳了,不怕瓦斯爆炸了,就快乐地喝酒、吃肉,享受着光明,因为一下井就又和大自然对赌,也许哪一天就上不来了!但井下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可怕,恐惧到了极致,就如呼吸一样平常,在这黑暗的世界里,煤矿工人照样有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