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与红

03

字体:16+-

对顶板有了准确的判断,在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老空最里面的那柱梁全部回收放在溜子上,马班长让我们给最后一排柱子把戗柱都打牢固,然后再出来在机头下柱梁。马班长点溜子真是高手,四十千瓦的电机溜子上压着两万多公斤的柱梁,他一开一停,正好一米的距离,柱梁顺顺当当地倒在中间巷的溜子上,机头只要一个人对不规格的调整一下,柱梁就能准确地倒在中间巷溜子上。我领着五个人在顺槽巷的切眼里下柱子,等田宝琪带领整点班工人下来,还有跟班领导和矿生产职能科室领导到工作面检查时,我们已经从机尾开始撤溜子。肖副总工程师和田定军队长看到我们已开始回收时,不理解地问:俊山你不是病了去医院了吗,咋在这儿?马班长说,我到医院看了一下没大事,这不是回收吗?这是大事,没有赶上开班前会就下来了,走得快,才到工作面。肖副总半信半疑,用矿灯向老空照去,一切都明白了。马俊山这是和他们捉迷藏。肖副总和田定军队长不约而同地对了一个眼神,什么也没有说,都转过身来,把矿灯的光聚在马俊山的脸上。马班长被刺眼的光照得眼珠子乱转,但没有一丝的胆怯和失礼的表现,说,看我脸干什么,没有大病,死不了,还有个老寡妇等着我哩。他是在故意装糊涂。肖副总深知这是严重的违章,如果让矿上知道追查下去,自己负个领导责任,对田队长得降级使用,马俊山年龄大不干班长了无所谓,田宝琪和王彬这两个协议工副班长也得受处理。协议工是他自己亲自培训出来的,给劳资科多次提要求设协议工副班长,他们人才是鳌北煤矿的希望啊,如果因和他们毫无关系的违章,刚当上没几天的副班长被撤了,自己脸上无光无所谓,但让协议工的前途受影响,就是给鳌北煤矿造成损失。田定军是个老井下、优秀的采煤队长,一眼就看出了我们提前放井用溜子拉柱子的违章作业。早就听说马俊山能干,毛病多,不守规矩,有名的刺头,尤其是“傻子”的外号在全矿是出了名的,看来矿上撤销采二队是正确的决策,以前只听说管理混乱,亲眼见识了,胆大得超出了常人的想象力,都像这样违章干下去,不惹大麻烦才怪呢!如果马俊山是我们采五队的班长,我当场就可以撤销,报劳资科降一级工资,送安全培训班学习一个星期。但是,今天不能啊!正因为马俊山是从采二队分流到采五队,劳资科点名保留的班长,才上班六天,如果按照制度执行,必然给外人留下排外的思想,还有肖副总,不管是人品、官品、工作能力和敬业精神,都是全矿上上下下没啥说的。苏联专家设计的运输大巷,顶部在破碎层里边,漏、冒顶已经成为制约鳌北煤矿安全生产最大的症结,运输咽喉的不畅通,导致设计年生产能力九十万吨的矿井,产量一直在六十万吨左右徘徊,冒顶已经牺牲了三名矿工的生命,重新开拓一条巷道,局、矿曾经有过这样的想法,但这意味着彻底否定苏联的设计,那代价之高暂且不说,整个系统会发生变化,设计上的难度和风险,在高度计划经济体制下,谁也不敢拍这个板。肖伟光副总工程师通过反复的论证,最终采取锚喷技术解决了井巷支护修补难题。这属于解决了世界性的技术难题,在国内外引起了轰动,吸引了全国矿产、地质、交通运输各行业前来取经。后来,锚喷技术已经广泛运用到矿山工程、铁路隧道、高速公路建设、水利工程及地质系统的各个领域,据说,肖伟光是中国锚喷技术发明的第一人。

鉴于方方面面的原因,马俊山的违章指挥问题令肖、田二人矛盾踌躇,难以决断。退一步反复想,都是为了工作,侥幸没有出事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也行。田定军担心不处理的话,留下难管理尾巴,以后酿成大麻烦,但也被这种一心扑在工作上的精神所感动,甚至有了敬畏之心。他脚使劲儿往溜槽上一跺,心里叫道:算了,只有你知、我知、他知。只要严防死守,盯紧,不能再违章蛮干出乱子就好。这一幕就这么过去了。

尽管谁嘴里都不说,但在工作中能明显地感觉到领导对工作的不放心。肖副总在机头的压梁下面,矿灯始终照在我们的工作地点,田队长在机尾说是跟班,实际和我们在一起干活儿,生怕出个啥差错。马班长这个不愿受人指挥的野性子,咋能受得了在众目睽睽被别人监督,他也察觉到领导对他有了防备,所以开始“消极怠工”,一会儿对我说,好好干,我没有几天的干头儿了,这个班就看你的了;一会儿对宝琪说,你跟我一年多了,把活儿弄利索,给咱采二队人脸上争点儿光。这些不着边的风凉话大家听见了,也当没听见,谁也不搭茬儿。

这一班回收得还是比较顺利,溜子回收到超过工作面三分之二的压梁下面停了下来,因为压梁要加倍地维护,还要把回收的溜槽从机尾运出去,没有任何机械设备,全靠两人抬、拉四百多米,堆放在靠近绞车旁边的坡头上,便于装矿车运到地面检修。肖副总和田队长还有一些矿上职能科室的领导现场盯班,工作面除了领导的指挥、训斥,几乎没有说话的声音,特别是听不到马班长那大嗓门的骂声和黄段子,大家都感觉到很憋闷,不习惯。

为防止马班长再自作主张出牌惹乱子,队上也派一名副队长二十四小时在工作面盯班,做到口对口、手对手,你不来、我不走的交接班制度,这样彻底堵上了马班长钻空子违章作业的漏洞。

盛夏的阳光,洒满整个矿区,虽有浓荫蔽日,也无法消除那种酷暑难熬的烦躁。在选煤楼、工业广场、飞转天轮等诸多工业建筑群组成的鳌北煤矿,人们感觉到一种强大的力量正在发挥作用。我们迎着金色的阳光,穿过那段通往办公楼的阴凉小道,和夜班升井的熟人一一打招呼,来到区队会议室已经是满头大汗,天花板上的电风扇开到最高挡不停地转动,但是闷热依旧,大家都想尽快下井,逃避炎热,享受井下的凉爽。可是,班前会开得很漫长,老结束不了,先是矿上跟班的安监处长杨健讲话,从工作面回收的重要性,一直讲到建矿以来工作面成功回收的案例,和发生事故的教训。马班长几次张开嘴,瞪着一双大眼睛想说什么,都被早已察觉的肖副总的眼神给顶了回去。安监处长终于讲完了,由肖副总讲话,他只简单地说了两句,今天回收到压梁下面,顶板压力很大,又空了两个班,老马,你给我盯紧点儿,千万不能蛮干,出了问题,我拿你是问!接下来是队长田定军做了简单的分工,然后说,天气热,我就不多说了,下去多长点儿心眼,把安全招呼好就行了。

此时,太阳已经升至一竿多高,直射到会议室朝东的大玻璃窗上,不大的空间已经成了蒸笼,有些不耐热的人浑身冒汗,头发都湿了。大家急不可耐地要换衣服下井躲避酷暑,被矿总工程师溪石彬堵在了门口,有的已经出门下楼又被叫了回来。溪总当着肖伟光和田定军的面训斥我们纪律松散,没有礼貌,进门没有人理他……明里是训斥我们,实际是说给肖总和田队长听的,不过没有谁接他的话茬。大家原以为说几句就下井了,没有人在意,可是这位新上任的工程师坐在这个已经伤痕累累的办公桌上,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架势,大谈他的经历和治矿构想,说自己是西部矿业学院的高才生,作为年轻的后备干部,从白雷煤矿副总工程师的位置,调到局里当生产处副处长,不到一年就下到鳌北煤矿,接替肖伟光任总工程师。溪总年轻,又是“黄埔派”(煤矿人把西部矿业学院叫煤炭系统的黄埔军校),讲到要在鳌北煤矿实现他的三大构想时,马班长猛一下站起来叫道,溪总,你的这些话给领导说去,什么构想不构想的关我们屁事,工人是凭干活儿吃饭,耽误下井时间谁给工资?少给我们说这些没有用的蛋球话。溪石彬万万没有想到,突然从哪里杀出了这么个程咬金,让自己受到这般羞辱。他立即火冒三丈,拍案而起,你叫什么名字,我处分你。马俊山也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用手指着对方的鼻子,把嗓子眼调整到高八度说,我叫马俊山,外号马寡子,你是个什么锤子,敢收拾我的人他妈还没有生下来哩,你小子不信试试看。走,赶快他妈的给我下井,说完把门啪地一闭走了。面对尴尬的局面,只有肖伟光打圆场了。他说:溪总不要生气,马俊山班长是矿上出了名的炮筒子,不然怎么都叫他“寡子”。他这是工作面回收停了两个班,心里压力大、着急。他就是这样的秉性,心里其实没有啥,都是为了工作,年龄也那么大了,谅解一下。回头对田队长说:定军,你下来好好批评教育,让写检查。

田宝琪站起来说:马班长不认识字,写不了检查。田定军说,肖总说话,你少插嘴,写不了你代写。我看就这样,溪总,对不起,我下来一定严肃批评教育,让他当面给你道歉。不早了,先下井吧,井下的活儿还等着他们去干,大家先去换衣服赶紧下井,你们两位副班长,工作落下了,我今天不找马班长,就找你俩算账。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总算给了这个新来的溪总打了圆场,在去工作面的路上,我不禁又把刚才的情景在脑子里过电影似的重新过了一遍。这是我当协议工以来看到的最激烈的对峙场面。马班长“勇敢”的形象在我心目中更加高大。两年来,矿领导,队长,还有班长马俊山、师傅李治富,他们的一言一行,都赋予我无限的能量,尤其是副总工程师肖伟光,他给我们上的那两天的入井培训课,让我仿佛收获了几年的知识,使我对鳌北煤矿、鳌北煤矿的领导都无比的崇敬。但是,今天溪总的讲话,和后来发生的一幕,使我迷失了方向,到底是马班长对,还是溪总对?以后当班长要像马班长这样敢说敢为,能行得通吗?如果像溪总这样无休止地训话,耽误下井工作,大家能听你的吗?在工人面前说话、安排活儿有执行力吗?也许这就是书本上看到的官场游戏,不是一般人能玩得了的,官不是谁想当就能当,需要具备应对方方面面说不清、看不见、摸不着的阻力的能力和素质。想到这样,我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话:马班长,我佩服你,也许你最高就能干到一个班长了,但要成为一名合格的煤矿工人,只有像你这样,才行!

一路想着心事,不知不觉就上了绞车坡,马班长猛然用矿灯照在我脸上说,你把头耷拉下是和球在算账哩,给我磨蹭哩,看工作面压成啥样子,赶快拿家伙先维护……

从机头往工作面一看,我登时傻眼了,昨天下班的时候,顶板距离地板有一米高,马班长还特意叮咛加大柱子密度,空顶时间长,防止断层来压。果不其然,加固的柱子有两个泄压使不上劲,两排交接顶梁被压成了麻花,煤墙垮落的煤堆满了人行道,顶板距离地板只有八十厘米,人只能趴着干活,啥工具都使不上劲。马班长一边让把锨把锯成六十厘米左右,他爬着进去将垮帮煤一锨一锨往外倒,安排我和两个工人到三百米外的切眼扛圆木,两米长的圆木锯成两截,给清过煤刨好的柱窝打木垫柱。铁柱子扶不起来,只好用木头临时支护,防止顶板继续来压把风路堵了。井下环境太差,一个班只锯断了三根圆木,断层压梁下的煤没有溜子拉,爬着分三节用锨往外倒,八个小时只捣鼓出来三个柱窝。就这一米的木柱还撑不起来,只好东倒西歪地使一半劲儿。干了八个小时,大家已经筋疲力尽。大自然好像是故意在考验马班长和他带领的团队的耐力和意志,工作面已经烂成这样子,压梁处还不时地发出叭叭的沉闷声音。看到眼前不断加剧的严峻性,马班长冲在了最前头,他不断地往外倒煤,已经超过下班时间一个小时了,他没有丝毫下班的意思。大家也在心里打鼓,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跟班的矿安监处长杨健说话了,老马,把工具拿出来下班吧,大家都饿了,这样疲劳下去要出事的。马班长没有吭声,只管让我趴在他屁股后面倒煤。过了十分钟没见有丝毫的回应,杨处长把话音抬高了:马俊山你听见了没有?马俊山回答:听见了,你进来看看,这敢走吗?你们当官的就只知道坐在外面瞎指挥。杨处长说:你不要说这些风凉话,不出来我就给调度室打电话!马俊山火了:你给煤炭部打电话我也不怕,你们这些当官的把工作面都折腾成了,只想着说空话,还不想干活儿当婊子,你要走你走吧。老马说完这话让我从机尾把田宝琪叫过来,让他安排一个人升井买烧饼下来,工作面离不开,得二十四小时打连班。

杨处长听了马班长这样的安排,看来真是将在外不由帅,你这个寡子我懒得惹你,再纠缠下去显得我掉价,但是,我跟班出了事故全成我的责任了。他拨通了矿调度室主任王延浩的电话说明情况。王延浩主任一米八的个子,也是从采煤队干出来的,但是他这个人唯利是图,对待下属横挑鼻子竖挑眼,对待上级,奴才相扮演得非常逼真,要不然咋能从掘进队副队长直接提拔成调度室主任正科级,掌管着鳌北煤矿的井下生产指挥大权,谁见了他都得面带微笑,谦虚问候。

杨处长是副矿级领导,他的话和矿长一样都是圣旨,一个小小的班长违抗安监处长的命令,这还了得。王主任立即命令在七一掘进队验收的生产科副科长韩百来赶到原采二回收工作面换杨处长下班,把正在家吃饭的书记侯文江、队长田定军叫到调度室,不问青红道白,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

侯文江和马班长一样,秉性倔强,但在工作上从来不马虎,是矿上公认的优秀采煤队领导,他和王延浩相互都了解对方的底细,这次被没说啥事就命令性地叫来,本来就满肚子的憋气,现在又被狗血淋头地训斥,侯书记这个老煤矿哪受过这样的气,就是矿长在他面前说话也是商量的口气,征求意见才做结论,没有想到王延浩给他来这一套。他先是愣了一下,马上就镇定下来说,王主任,你都说的啥屁话,马俊山咋哩吗,让你发这么大的火?他是个班长,归我管,就是犯天大的错误,我去处理还不成嘛。

侯书记说出这么硬气的话,王主任自感话说得有些过分,连忙打圆场说,老侯对不起,是这么回事,马俊山在井下违章蛮干,杨处长制止不了,搞得领导下不了班,很没面子,就把电话打到调度室了。

侯书记站在调度室的显示牌前,正面对坐在调度椅子上的王主任说,我当天塌下来了,惹得大主任发这么大的火,就这点屁事需要大动干戈吗?我打电话问杨处长是什么意思,不给区队值班打电话,越级直接打调度室,是不是对我们采五队有其他看法,故意告状,我得问个清楚。

王延浩说,老侯,算了算了,是我没有考虑周全,消消气,你去制止一下,不要让马班长违章蛮干,出了事故,咱谁都不好看,杨处长也是着急。

侯文江在鳌北煤矿之所以说一不二,受人敬重,除了工作上丝毫不马虎外,从来都是刚正不阿,没有因个人的事情求过任何人,没有给组织添过任何的麻烦。王延浩是1973年招的三线工,在国家没有实行对煤矿井下工人转成非农业户口之前,已经把家属户口转成了商品粮,而老侯是1968年招的正式工,到现在家属和三个孩子还是黑户,靠他一个人养活,住的是自己七十年代挖的那两孔土窑洞。矿上以前盖母子间平瓦房分配时,矿领导一致同意给老侯分一套,他说啥也不要,说自己已经老汉了,超过了母子的分配标准,再一个那里都是年轻人,住在一起不自在,窑洞住习惯了,舒服。侯书记对工人是出了名的刀子嘴豆腐心,凡是工人谁叫喝酒都去,经常大醉,不分大小地哥上哥下,有些没有涵养的年轻矿工还拍着肩膀侯哥、侯哥不停地叫,他都是笑哈哈地答应,从来不翻脸。但是,在领导出入的场合,却很少见到他的身影。侯书记经常说,咱没有多少文化,是挖煤下苦的,和领导在一起别扭,拍马屁套近乎,没球意思。

侯书记就是这么的一个人,心里藏不住话,以身作则对自己要求非常严格,是大家公认的采煤队好干部。当他问清了情况后,当着调度室王主任的面给马班长打电话。给我接采二队回收工作面电话。电话通了,你是谁啊?我是田宝琪,你要找谁?我是侯文江,让马俊山接电话。宝琪说,马班长接电话。只听那头说,挂了,说忙着哩。宝琪说,是侯书记让你接电话。马班长先是愣了一下,停止了攉煤说,你们继续往外倒,我接个电话。

马班长拿起电话说,侯书记我是老马。侯书记电话说,你是个锤子,在我面前还称老马,寡子,你给我咋搞的,人家杨处长把电话打到调度室了。老马说,侯书记是这样的,工作面空顶这么长时间,你不是不知道,现在断层下面的压力已经把柱子压到地板里面去了,机头人都进不去,大伙在趴着往外攉煤,再延误就麻烦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