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与红

第四章 悲壮与欢乐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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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伟光副总兼职采煤五队队长一个月时间,甲班班长焦林善和丙班班长姜师龙以各种原因分别调整到机修班和运料班当班长,生产班长的担子顺理成章地落到了副班长肩上,姚大勇提任丙班班长,王选怀任甲班班长,我补马班长的空缺任乙班班长,原海峰和王志胜分别担任丙、乙班放顶回柱班班长。周绪东、刘进成点柱子,田宝琪当验收员。所谓的点柱工和验收员是在八十年代初期,国营大矿由硐室开采时的木柱支护,改为长壁开采,淘汰木柱,全部采用金属柱子、钢交接顶梁支护。金属柱梁的广泛应用,增加了支护强度,提高了安全系数,减轻了工人的劳动强度,提高了煤炭产量,最大化地解放和发展了生产力,是煤炭开采历史上的一大进步。但同时,也带来新的问题,以前用木支护,煤采后能回收多少是多少,木柱的成本比较低,铁柱子、钢梁就不一样了,生产一个班的煤也许换不回来一套柱梁。当时煤炭部的标准是产一千吨煤自然损耗是三,也就是千分之三。所以,柱梁回收和每个生产班产量的验收成了采煤队增收增资的重头戏。在这种情况下,就出现了点柱工和验收员工种。当好点柱工和验收员必须对煤矿井下情况非常熟悉,还得有文化,头脑清晰,得领导信任,在工人中有威信,有坚定的信念,经受得住来自各方面的**,始终做到不偏不向,一碗水端平。肖伟光队长能顶着那么多老工人托人说情的压力,把这么关键的工作交给协议工干,可见对协议工是多么信任。这帮农民习气还没有完全褪掉的泥腿子,能挑起这副重担吗?能,一定能,肖伟光坚信自己的决策是正确的,协议工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他心里有数。

原计划让马班长带领乙班圆满回收完工作面后,再在原工作面的基础上向里三十米处重新掘进巷道,甩掉断层再布置新的工作面。事故之后,矿上把这项工作交给了专门打煤巷道的掘进二队,乙班回到采五队开始了正常的生产。工作顺序上,由乙班接姚大勇的丙班,王选怀的甲班接我们乙班。在乙班回收期间,“两采一整”的工法被临时取消,乙班回来之后,甲乙丙三班便共同挑起了采煤五队井下生产出煤的大梁。没有责任时,我和王选怀、姚大勇三个班长是要好的兄弟,情同手足,不分你我,但身上背了责任之后,我们身后都跟着五十多人的队伍要工资、要吃饭,然而事情没有绝对的公平,所以,对峙局面逐渐开始显现。

开始是甲班班长王选怀不管遇到大小事情,没有全局观念,胳膊肘总是往里拐,搞得大家都不舒服。都知道他是从部队复员回来的,身上有一种军人的豪放和不向任何困难低头的闯劲,这是其他人都不具备的优点,但他与此同时也暴露出狂妄自大的特性,始终只有自我,眼里容不下沙子,那种唯我独尊的霸气,在他当上班长之后开始显露。乙班之前回收工作面用了一个多月,遭遇马班长出事故,田宝琪副班长身体还得恢复很长一段时间才能上班,所以大家士气低沉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很久没参与出煤生产,工作面的情况相对生疏,再加上还有原采煤二队过来的十多名协议工,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磨合期,所以乙班回来之后,在生产环节上得有段适应的时间。当然,我也不否认自己在班长这个岗位上存在一些问题,比如在生产安排上有许多不合理的地方,人员不能合理利用,工作中有窝工现象。在开始的几个班生产中,八小时以内完不成工作任务,经常出现王选怀带领的甲班工人已经到了工作面,我们乙班还在出煤。开始王选怀到工作面看到占用他们班的工作时间,虽然脸色不好看,也不好说啥,只是居高临下地指导,表现出超强的工作能力,随后是指责、挑毛病,带着不满意的情绪对乙班的工作横挑鼻子竖挑眼说,如果再这样继续下去,不只你们的人月底都喝西北风,我们班也收入下降,而且影响到全队月产量的完成,到时候看肖队长如何收拾你们。

为了不拖大家的后腿,给甲班创造干净利索的生产环境,我们开完班前会几乎都是一路小跑地到工作面,把有效的时间利用到最佳。但是,煤矿井下生产是一个系统工程,生产班把煤从工作面采出来,通过中间巷溜子运到溜煤眼,通过溜煤眼再倒在开拓巷道装矿车,然后运到井下煤仓,再通过绞车抓斗提升系统将煤倒在地面煤仓直接装火车。中间要通过皮溜队、运输队、选运科三个环节,仅井下运输大巷就八公里以上,哪个环境出现卡壳都会影响生产。还有煤矿井下开采条件和时间长短的不同,导致生产系统复杂程度不尽相同,对于鳌北煤矿采煤五队一个生产班长来说,把有效的时间充分利用起来,除了直接的工作面生产环节外,眼下就是溜煤眼和中间巷皮溜队管辖的五部溜子,再到大巷溜煤眼的装车点。溜煤眼一般在十到五十米深,存煤一百吨以上,为运输系统受阻煤炭生产预留一定的缓冲时间。然而,由于设备简陋,运输环节严重制约生产,每班的班前会上,第一句话问的就是溜煤眼满了吗?如果溜煤眼满,这一班的生产就要大打折扣,如果溜煤眼空,区队值班干部都有信心,说,溜煤眼空了,这一班下去甩开干,溜煤眼没有问题,出多少都能拉出去。八十年代,鳌北煤矿是半个月一倒班,下半月乙班是倒夜班,一般情况下,井下的各种检查都安排在早班或者下午,没有特殊情况,领导是不会夜班下井的,所以,对生产班来说,是好事,影响少,我也铆足了劲,借这十五天时间把前半月欠的产量赶上来,不给王选怀他们班留话把。

上夜班的第一个班,确实溜煤眼空着,班前会是肖伟光队长值班,他说,看来乙班是开门红,不仅溜煤眼空着,还有丙班留下了半帮煤,炮放完梁都挂了,因溜子影响没有出成,你们可捡了个大便宜,把这些煤拉出来给你们班算上,然后再干一整帮没有问题。

肖队长明显地是在偏向,也是鼓励,核心问题是我们班拖了全队的后腿着急。

预想和现实有了很大的差距,当大伙抱着必胜的决心捞这个便宜时,发现姚大勇的丙班把没有出完的半帮煤全部压在了中间巷的六部溜子上。其中,有两部已经压死开不动了,皮溜队上一班的溜子工还没有走,这班下来接着处理溜子。咋样处理,没有捷径可走,必须先把溜子上压的煤清出来,让电机转起来找故障。煤谁清,当然这个任务落在了我们生产班头上了,为了捞这个所谓的便宜,撸起袖子加油干。当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溜子煤清出来,溜子转动起来了,里面的那部还开不动,继续清煤,这部转起来了前面那一部又压死了,就这样全班三十来号人折腾到快天亮,溜子还没有转起来,带着一夜的疲倦和劳累,再加上没有出一锨煤的沮丧,大家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看来这个便宜让王选怀给捞了。

果不其然,他第一个面带笑容地来到溜子巷,开口就说,这很好,这很好,王班长,咱是一家子,真辛苦啊!以后就这样干,月底我请你。

真是得理不饶人,我气得五脏六腑都要炸了,一个晚上的疲劳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这股劲头,举手一拳头朝选怀打上去,又朝腿上踢了两脚。王选怀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倒在了机头的开关上。我心想,王选怀肯定要起来对着干,我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好好出这口气。谁知选怀爬起来看也不看我一眼,只说了句,你厉害,你歪,就叫他的副班长赶快拿工具进工作面干活。

王选怀异常的举动,反而使我感到万分沮丧,本来有理的事情,这一拳下去成了理亏,心里感到对不起王选怀,无地自容得难受。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井下生产就是这样,感情是打出来的。从此以后,甲、乙班从明面的竞争变成苦练内功提升素质。

有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八十年代初期,三级片在矿区很流行,许多矿工为了看三级片错过了上班时间,即使上班也没精打采,提不起精神,工作干不好还影响安全。我们班就有一个叫屈黑蛋的工人,是内招的矿工子弟,由于看三级片在井下睡觉,工作面放炮都没有震醒。放顶班长王志胜眼看黑蛋头顶上的一块石头就要掉下来,一个箭步上去将黑蛋踢到老空去了,结果石头没有掉下来,上井后黑蛋找了一帮人到队上找志胜算账,搞得班前会都开不成。王志胜说,真恨那石头没有掉下来,如果掉下来把这狗砸死才过瘾。

看三级片已经严重影响到出勤人数和安全生产。为了消除大家的好奇感,利用我们班王富贵和开录像厅的人认识的关系,我安排下班时间组织大家看个新鲜,过个眼福,免得在工作中走神。谁知被王选怀知道了,说乙班有关系让全班看三级片,我也有关系能搞到黄色录像带,让甲班的工人大开眼界。

原以为王选怀就是说说过把嘴瘾,谁知还真下功夫,一早起来叫了一名工人骑自行车走十八公里路程,到渭北市一黑录像厅托熟人借了一盘带色的录像带和日本出的三洋牌放像盒子,约定只有二十四个小时,明天早上准时归还。王选怀打保票承诺,一定一定,影响不了你的生意。说了不知道多少感谢的话,才将这一套东西带回宿舍,等待四点班下班看。

在井下的路上,王选怀就给大家承诺,你们好好干,下班都到我宿舍看录像,让你们开开眼界,见见世面。乙班看的那些亲嘴的动作谁没见过,你班长我搞到的才是真货,能看得让你们流口水。但是,有一个条件,谁要给我今后干活儿耍奸溜滑,趁早滚远些。

这一招还真灵,不到半个班一帮煤就顺利地出完了,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想到班长宿舍看景致。当大家神清气爽地洗完澡,有的顾不上吃饭就跑到班长宿舍,生怕错过了机会。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全矿地面停电了,有几个执着的人一直等到天亮也没有来电。王选怀像吹胀的气球泄了气,说了句你们这帮人都是穷命,只会挖煤,没有这福分,有气无力地又骑着自行车把这套满怀希望,而没有派上用场的东西送回去了。

八十年代煤矿井下是一个竞争完善自我的年代。如果能充分地彰显自我价值,那么对于王选怀来说,甚至生命都显得不是那么重要。

这是一个夜班,因溜煤眼不正常,溜子开开停停,王选怀他们甲班放了帮炮的煤要出完很艰难,如果是我,系统不太正常,我会边放炮边出煤,这样虽然工序复杂,至少不会出现劳而无功的结果,维修量也小。同样的条件搁在王选怀身上就不同了,他喜欢大格局作业,有一线的希望,他就会爆发出十倍的信心,就是失败了也要狡辩,找好多理由证明自己的正确。一百二十米的工作面炮刚从机尾放到机头,溜子转动不起来了,如果不加把劲想办法,便宜就让丙班占了,这哪是王选怀的风格啊!他整合资源,重新分工,把开溜子看工具的都吆喝到工作面往老空里攉煤,强行移溜子,自己到溜煤眼连砸工作面出来的大煤块带开溜子。谁知砸煤块时,他一不小心掉到落差十米深的溜煤眼了,而且谁都不知道。溜煤眼是圆形水泥浇筑的,掉进去和掉到深井里是一样的,幸亏里面全是虚煤,一脚踩上去,半个腿就陷进去了,所以没有摔怎样。那时的井下通信设施十分简陋,不要说人员定位,就是工作面的一部手摇电话还经常断线,通风的噪声,运输大巷矿车与铁轨的摩擦声,再加上出煤机头喷雾水管的水“哗哗”流到溜煤眼了,扯破嗓子地喊,也没有人能听到,况且周围没有任何人。王选怀掉到这黑窟窿里,生还的希望在零以下,而惊心动魄的一幕在后面,溜子工清煤后从工作面出来,一看溜煤眼空了,顺手按动了按钮。压满了整个溜子的煤,像水一样哗哗地涌到溜煤眼,溜子转动带动煤尘飞扬,整个巷道什么都看不见了,不说溜煤眼里边的环境咋样,大量的煤一下从王选怀头顶上下来,是人,还能活吗?但奇迹就这样出现了,王选怀踩着下来的煤一步一步换腿,待溜煤眼满了王选怀上来了。

啊?!大家看着从溜煤眼“升”上来的王选怀,都惊呆了。王选怀说,看什么看,死不了,让我死了地球上没甚事哩。

这就是王选怀,一个采煤班长,再大的困难和危险,乃至死,好像跟他都没有任何关系。他是那个年代,煤矿井下采煤班长形象的缩影。他可以不顾一切把生命置之度外,冒着会死的风险,完成一项在外人眼里毫无价值的工作,就是这些许多许多的“毫无价值”,塑造了一尊尊煤矿工人的雕像,奠定了中国煤炭工业屹立于世界之林的坚实根基。

丙班班长姚大勇虽是协议工,但出身于干部家庭,见过世面,骨头里本来就有一股豪气,这种秉性体现在工作和生活的各个方面。虽然农村长大,但农民的小农意识在姚大勇身上几乎找不到影子,煤矿上一些社会小青年在他眼里根本算不了啥。他在农村已经结婚,没有多大的欲望和追求。做事方面有自己的主见,但不像我和选怀那样莽撞,工作上从来是说一不二,即使矿上的职工子弟,在姚班长面前也是服服帖帖,没有人敢当面捣蛋。丙班一个叫廖有生的工人,是劳改释放人员,个头一米八以上,背上、胸前、两个胳膊上龙凤图案文得密密麻麻,有人在洗澡时见过,大腿和屁股上也有美女缠绕的文身。他长得满脸的横肉,眼睛发出的光,带着逼人的杀气。到底因啥事进的监狱,姚大勇并不清楚,只听说这个人以前在矿区很“厉害”,监狱出来分到其他队人家都不敢要,最后落到了采五队姚大勇班了。

廖有生第一天上班就给了姚大勇一份“见面礼”,在肖伟光队长面前,当着全班人把上衣脱掉,来了个三百六十度的旋转,说:都看看,局子里出来的,都认识一下,不然以后把谁做了还不认识人,大家都多长点眼睛,照顾点。

姚大勇一言未发,正常分工廖有生开溜子,下井后廖有生就不进工作面,工作面炮放好长时间了,溜子还不开,急得放炮工团团转,不停地喊叫。姚大勇走到廖有生面前说,你想干什么?工作面放炮难道没有听吗?廖有生说:听见了。听见了为什么还在这儿睡觉不开溜子?廖有生说:你把眼睛睁大看,老子是开溜子的人吗?姚大勇骂了一句,真是死狗一条。廖有生坐起身紧逼一句,姓姚的你说什么?你再说一句!你死狗一条,咋哩?姓姚的,你井下说我死狗,行,我不干活儿了,地面上你骂我一句试试看。

姚大勇憋着一句话没有说,下班后廖有生从澡堂出来,肩膀上搭个毛巾去食堂吃饭,姚大勇跟随在后,手里提着井下电钳工的五大件,刚到食堂门口,姚大勇提着五大件直接向廖有生背上砸去,没有任何防备的廖有生一下被砸得趴到了进食堂的台阶上,血从嘴里往外流。姚大勇上去踩着他领口拉起来又推倒在地说,我在井下说你死狗一条,现在还说你狗日的是死狗一条,你能咋样?这一招确实制服了廖有生,不但上班正常了,下班后左一个姚班长、右一个姚班长,成了形影不离的哥们儿弟兄,以后廖有生还当了几个月丙班的副班长。

姚大勇制服社会混混,在鳌北煤矿引起了不小的反响,不管是谁,只要一提起采五队就竖大拇指。矿长许德宏下井,还专门到采五队丙班和姚大勇、原海峰进行了深层次的交谈。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发生在姚大勇身上,成了形形色色的传奇故事,甚至渭北矿务局不少人都知道,鳌北煤矿采煤五队有个协议工班长叫姚大勇。采五队包括肖伟光队长在内,和姚大勇说话都是商量的语气,王选怀也算出类拔萃的硬汉子,从来不服人,但跟姚大勇比也显得略逊一筹,也不得不对他退让三分。

技术员章林从外省的一所大学采矿专业毕业分配到采煤五队后,一年时间都很难适应工作,开始仗着自己是学生身份科班出身,工作中对待协议工横挑鼻子竖挑眼,从来就不把王选怀、姚大勇和我放在眼里,值班安排工作几乎都是居高临下地命令,根本听不进去不同意见,班前会安排工作,能把煤矿的煤写成“媒”,把工作面调整柱子的调写成“跳”。还脾气暴躁,动不动就发火训人。我们看在肖伟光队长的面子上,再加上是协议工的身份,本来就有一种自卑感,所以都想着忍一忍就过去了。可章林没有自知之明,每一次班前会都拿你是协议工说话,左一句“你是协议工,能干个啥?到期就滚蛋了”,右一句“农民就是没素质”。一次两次还可以,经常这样下去,大家都忍无可忍。利用倒班的时间,姚大勇把我和王选怀叫到一起,说:找个碴儿,给章林使些颜色看看,杀一杀傲气,不然他不知道咱协议工的厉害。

我说几次都想上去揍一顿,考虑到人家是正式干部,咱协议工算个啥,就忍过去了,再一个咱们的期限马上就要到了,面临转正的问题,把人家得罪了,转正的事肯定就泡汤了,尽管肖队长对咱有所偏爱,但是在大是大非问题上,人家根本不会向着咱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