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俩边说边走,田宝琪故意走到农民的麦草垛跟前说:你家里的麦草垛有这大吗?我说咱都是农村人,麦收得让人看见这东西都恶心,大小有啥意思,你这是没话找话题说,咱说说别的吧。宝琪说:你说吧,我洗耳恭听,不要再说麦地、打谷场啥了,其他我都爱听。他又说,昨天和春娥说着说着就走到了这个地方。我说:你已经说过两遍了,咋哩?宝琪说:在这儿坐了一晚上。我瞪大眼睛看着他,说:你小子行啊!到底是坐着、抱着,还是睡着?就不怕狼把人家春娥吃了?他说,有我在春娥就不怕狼,什么动作都有,你自己想去。我说,宝琪啊!宝琪啊!我真服你了,你真幸福,我连媳妇眉眼都没影,你倒是,还在这个地方,你咋不领到井下去?他笑眯眯地说,矿上不允许女的下井,如果允许,春娥保证也去,这没有办法啊,人家愿意。
是啊!文学作品里,作者留出一定的篇章描写爱情,轰轰烈烈、凄婉动人的爱情故事一直是人们津津乐道的内容。当男女成婚之后,爱情的种子伴随着情欲悄然播种,谁也阻挡不住。回到现实中,再看宝琪陶醉在昨晚的幸福感中,我不知道是羡慕还是嫉妒,庆幸他找到了春娥这样一个美丽的姑娘,不枉当了几年协议工,离矿的失落感有了一丝的平衡。再由宝琪联想到自己,虽然转正成了全民合同工了,煤矿总归是高危行业,这几年从自己眼前走了的那些弟兄,特别是马班长,着实叫人痛惜,正式工又能咋样?六十多岁的老母亲最牵挂的是我的婚姻问题,曾经说了几个都是嫌协议工拒绝了,现在转正了人家会不会又嫌弃是挖煤的,一口谢绝,还不知道呢。再说,这个行业的高危程度着实可怕,老妈嘴上不说,心里的担忧外人无法理解,我说好哪一天回去,她老人家前一个晚上都睡不着觉,谁知道哪天下井能不能出来,这样一想,宝琪的决策是英明的,反而自己忧心忡忡。
我俩就这样走着说着,说到马班长、秋香嫂子,谈到以后的生活。宝琪说回去稳定一段时间,还得想办法再出去打工,担心春娥在矿上待久了,回到农村婆媳关系的问题处理不好。我说,宝琪,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情你都考虑到了,你真行。宝琪说,不考虑不行啊,回去总归要回到现实中过日子,要过好日子,就得处理好这些小事情,家庭才能和睦。
我们从北山到南山,从南山又到东山、西山,从西山又到北山家属区坐缆车到办公楼、工业广场,火车道旁,一列满载鳌北煤炭的列车,从选煤楼仓下缓缓前行,鸣着长笛,腾云吐雾地驶向远方……
我们又来到干部食堂那棵古槐树下,直到刺骨的西北风吹得浑身上下直打哆嗦,才回宿舍准备明天的行程。
春节过后,春天的脚步已经翩翩来临,渭北市人民公园里的迎春花不知不觉地在含苞待放,仅相差不到二百一十公里的鳌北煤矿的早晨,还是寒风刺骨,这足够让睡意昏沉的人精神百倍,采煤五队十三名到期的协议工乘矿区发往渭北市六点半那趟最早的班车返乡。
我们五点起床,办事员王建发在职工食堂要招呼大家吃最后一顿早餐。因姚大勇上夜班还没有升井,我和王选怀挨个宿舍叫醒大家,向食堂方向走去,沿途感受不到冬天的寂静与荒凉,隆隆的机器声,纵横交错的管网,赶早班吃饭开班前会的下井矿工,调度室彻夜不眠的灯光,鳌北美丽的工业大场景完全淹没了冬日的寒冷,展示出一种基调沉重的繁荣。
用早餐的过程中,大家谁也说不出一句话,只有办事员王建发反复叮咛:都多吃点,班车一路拉人,开得慢,说不定什么时间才能到家哩,别饿着肚子。侯文江书记、肖伟光队长,还有早班和下午班的部分职工有四十多人在等候送别,春娥妈李巧凤大包小包地拎着东西在等待。初春六点的矿区天才麻麻亮,隐约看见不少人脸上挂满了泪珠,大家争先恐后地给他们十三人拿行李,一起走过那熟悉的矿区公路,在矿区通往省城公路的交会处等待过往的班车。
这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五年来,他们每月4号拿到工资,在这里等车,把丰收的果实、成功的喜悦送回家,再把家里的新鲜事儿、土特产带到矿区和大伙分享,提前约好接站的人在这里等候。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感觉,对于我来说,今天到这里感觉是那么的别扭和陌生,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沉重的伤感让我已经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办事员王建发前一天晚上已经和司机联系过,班车还有十分钟就要过来了,春娥要跟着宝琪一起走,巧凤嫂子站在旁边不停地流眼泪,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此时此刻,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任何声响都是对那天籁之音的破坏,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最真挚的感情,最终要由一种朴素的方式来表达。车来了,大伙招呼上车,办事员给每人买了车票,班车徐徐开动,车上的人也没有勇气再回头,下面的人也没有勇气正眼目送。刚下夜班还没有顾上洗澡的姚大勇带着他们班十多个人,穿着胶靴,手里拿着安全帽大步地从坡下跑来,向已经开出十多米的班车边招手,边大声喊:一路平安,我会想你们的!
岁月永不停歇地向前流去,无意等任何人。人生本是一场愈行愈远的跋涉,走一段路,遇一些人,看一处风景,不计较得到与失去,最后剩下的是风轻云淡的从容。送走了五年朝夕相处、患难与共的矿友,新招收的一批农民协议工通过入矿培训,今天已经分到区队,下午区队开会分到各班,指定老工人传帮带。
井下生产也到了如火如荼的非常时刻,产量颠覆性的提高,安全零事故天数的不断延续,鳌北煤矿、鳌北采煤五队成了全省煤炭系统、煤炭部关注的焦点。来参观学习的单位络绎不绝,上级领导三天两头下井调研指导工作,鳌北人,尤其是采煤五队人,以及采五队的家属都充满了兴奋、自豪和荣誉感,采煤五队不仅成就了鳌北煤矿建矿二十多年来的一段辉煌岁月,而且成为鳌北煤矿工人以之骄傲的资本。
渭北矿务局金咀山煤矿采煤六队来采五队参观学习,一名叫成金印的工人和乙班王民录较劲,成金印对正在开溜子的王民录说:你们是沾了机械的光,真比干劲儿,和我们差远了。王民录说:机械化是一个方面,比干劲儿,不用动员大家,就我一个人能把你们金咀山煤矿采煤六队统统拿下,真干起活儿来,把你能吓死,服不服?旁边还有人给民录帮腔说:他是协议工,在农村给生产队砖窑做砖,劲儿大着哩。对方眼睛一亮,说:这就对了,我也是协议工这次才转正,你能做砖就是本事啊?我还开过白灰窑呢,在山上采过石头,你算个啥。牛皮不是吹出来,来真的。王民录也不示弱,你说咋来?对方说:比攉煤,我一般能攉十五节槽子,你行吗?在自己的地盘上被人将军,王民录急得眼珠子都要憋出来了,说:我能攉二十五节槽子,嘿呼谁哩。
对方问:有记录吗?空口无凭的话谁都会说,我攉煤三十节槽子不仅矿上有记录,矿务局还给我戴过大红花,你享受过这样的待遇吗?
王民录说:你这算什么?我没有戴过红花,但我不服你,不信咱现在就较量。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谁也不能让谁。
矿务局生产处的领导打了圆场,说:采煤五队是机器采煤,你俩没有条件比试,二季度局里要组织劳动竞赛,在你们金咀山煤矿举行,专门设个攉煤比赛项目。顺便问一下,你们叫啥名?这边说,我叫成金印,金咀山煤矿采煤六队甲班。那边也撇着嘴说,我叫王民录,鳌北煤矿采煤五队乙班。
领导说,我把你们俩名字都记下了,到时候矿上会通知你俩参加,真比出个高低来,也是矿务局的荣誉。
这么一说,争论才暂时平息,一句话,谁都不愿意给区队和矿上丢面子。
渭北矿务局每年三月一次的技术大比武在金咀山煤矿如期举行。比赛项目除了打眼放炮、挂梁回柱外,还真设立了攉煤比赛项目,没有通过选拔,肖伟光队长正式通知王民录参加。大家都为王民录捏着一把汗,心想,民录这下牛吹大了,比下来不仅是丢咱采煤五队的脸,连鳌北煤矿的脸也一起丢了。书记侯文江专门找王民录谈话,说:二十来年,采五队在参加矿务局的各项活动中,从来没有下过软蛋,这次没有通过选拔,是矿务局通过矿上指名道姓叫你参加,看来你这牛吹大了,要拿不下来就算了,采五队不参加这个项目,让矿上另选代表参加。
王民录说:侯书记,你放心,其他矿的队员我没有把握,不敢给你打保票,最起码那天我见的金咀山煤矿采煤六队成金印保证在我后头。
侯书记问,你咋这么自信,有啥把握能证明人家不如你?
民录说:我那天见了,那小子是嘴劲儿,一眼就能看出不是下苦的料。
侯书记说,采五队在任何场合没有出过“狗熊”,民录我相信你说的话,比不下来,给队上丢了面子,看回来我咋收拾你。
比赛在金咀山煤矿采煤六队开采长度为二百四十米的上下对开炮采工作面进行,分六个赛段,每段四十米,二十四节槽子。每两段跟一个裁判,限时八小时,各矿都是经过严格比赛优中选优挑选的种子选手参加,只有成金印和王民录是没有通过选拔直接由上级点名参赛,胜负确实难以判断。当裁判员在机头宣布:攉煤比赛开始!两台溜子同时启动,哗哗的煤浪像黄河的水一样,一起涌向中间巷溜子,简直和机械开采的量没有多大区别,选手个个都挥汗如雨地攉煤,王民录和成金印分在前后段,只见王民录攥着一把不到一米长的铁锨,飞快闪动的双手像机器一样在不停地来回**,根本看不到有瞬间的停歇,那种熟练攉煤的机械动作,着实叫评委羡慕。而成金印开始的势头很猛,速度超过了王民录,可过了一半后,体力明显跟不上了,不知道是不是人的因素,锨老出问题,八小时还是坚持下来了。
在矿务局每年一次的技术比武表彰大会上,评委宣布:攉煤单项比赛,鳌北煤矿采煤五队选手王民录八小时攉煤三十节槽子(四十五米),荣获渭北矿务局技术比武首届攉煤比赛第一名;东坡煤矿采三队芦军民、金咀山煤矿采六队成金印攉煤二十五节槽子(三十七米半),获得渭北矿务局技术比武首届攉煤比赛并列第二名……顿时,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局长范能源为获得一等奖的颁奖,亲自把奖牌挂在了王民录的脖子上。王民录这个貌不惊人,语不压众,看上去个头只有一米六的协议工,转正才半年时间,就名声大振,把转正时对他的许多非议和猜想冲得无踪无影。从此,王民录被誉为鳌北煤矿“矿山秦川牛”,当年被评为渭北矿务局劳动模范。
根据采煤五队使用高档普采机组十个月的运行情况,渭北矿务局给采煤五队提出了更高目标,高档普采换综采设备,向年产一百二十万吨的目标迈进,超过源开矿务局年产一百万吨的全国标准,两年达到全国采煤甲级队水平。目标确定后,全队上下非常振奋,为了这个目标,单宝平、王选怀推迟一年结婚,原海峰利用大倒班回老家结婚,第二天就赶回来上下午班,没有影响一个班,班长姚大勇安排好在农村有病的妻子,放弃了全年休假时间,经常是干完生产班,又帮助回柱工放顶,打连班在采煤五队已经不是新鲜事。乙班在创百万吨采煤队过程中,出现了许多感人的场面。有一次,我们干完当班的生产任务准备升井时,电机发生了故障,为了给甲班创造好的条件,担任机修工的转正协议工韩正群坚决不升井,和大班一起抢修电机,地面打来电话说他父亲突然病故,韩正群心里十分的难过,可想到自己对电机运转的情况熟悉,知道故障出在什么地方,如果离开,机修班检查还不知道浪费多少时间,他强忍悲痛,硬是和大家把电机修好才升井。为了实现百万吨采煤队目标,采煤五队在半年时间内过了大小七个断层,没有发生任何安全事故,用副局长兼鳌北煤矿矿长许德宏在调度会议上的话说:为了实现百万吨目标,采煤五队工人付出的心血,洒下的汗水,能漂起船。
要驾驭目前国内最先进的综采设备,光靠汗水是玩不转的。采煤五队的这艘远近闻名的大船,基本由转正的协议工驾驭,协议工普遍文化水平低,导致技术管理基础薄弱,像曹维山这一茬的副队长四个人,就有两个不识字,还有两个小学都没有毕业,不说阿拉伯字母,连采煤机使用说明第一页的题目都念不全,咋能适应百万吨发展的需要啊!队长肖伟光深知只凭热情、**拼下去,早晚要出大问题。转正的这批协议工,虽然文化层次都在初中以上,通过这几年的实践,能适应工作的需要,但缺乏宏观管理的能力,业务知识相当欠缺,要用先进的设备打造出全国水平,没有点儿真本事不行。他和侯书记商量必须尽快解决这个问题,这是当务之急。
为了提高全队的业务水平和文化知识,肖伟光队长当教员制订学习培训计划,工人下班后必须到区队会议室听两个小时的课,学机械,学强电,学弱电……肖伟光按照工种和上下班时间的区别,安排有的工人除参加本工种的培训外,还要参加其他工种的岗位练兵,力争一专多能。为了帮助工人掌握真本领,技术员章林和在东山城亭矿务局学习回来的老工人,常常备课到深夜,课后照常下井。在苦练内功的基础上,肖伟光考虑的是干部的接替更新,他和侯书记商量,现在第一批协议工转正后已经挑起了大梁,是否考虑从他们中选拔副队长人选。第一批协议工的文化层次相对比较高,几年下来已经都能独当一面,处理各种复杂的问题。现在工作面的机械化程度很高,在很快适应工作的基础上,可以考虑选优充实到副队长的位置上。只要人才接续有了保证,百万吨不成问题。肖队长再次强调:我是搞技术出身,其中的道理我深有体会。
队长和书记的意见统一以后,他们向许德宏副局长兼矿长专题汇报职工岗位培训的事情,建议矿上对职工的技术业务培训在继续加强的基础上,实现常态化,仅凭区队的能力培训是远远满足不了工作需要的。
许德宏副局长没有立即表态,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们谈的这些情况,正是我思考很长时间的问题,改革开放意味着中国要走向世界,凭什么走向世界呢?参与国际竞争,必须是先进技术的竞争和人才的竞争,我们现在打造的百万吨采煤队,就是未来千万吨矿井的先锋队,像老侯这样凭力气干出来、识字不多的干部,以后是要被淘汰的。许局长又补充说,我不是针对老侯你个人,你们这一批人已经为鳌北煤矿做出了很大的贡献,但是,社会是发展的,我们总有一天会被时代所淘汰,包括肖伟光和我。侯书记说:我已经感觉到了,所以,才向局长来报告不要犯类似我这样的错误。许局长说,那不是错误,是时代把咱们这一代在国家一穷二白需要煤炭的时候,推上了这辆发展的列车,我们又凭干劲和毅力将国家推到了工业现代化发展的新时代,共和国的煤炭发展历程上,永远记着你我这一代人辉煌光彩的一笔啊,你说是吗?肖队长,你是知识分子,但是功劳不能都归在你们头上。
肖伟光说,还是局长高瞻远瞩,说实话,国民经济起步阶段的煤炭工业就是老侯这一代人干出来的,功不可没啊!
许局长说,好了,咱们扯得有些远了,说正事。你们说的干部队伍建设和培训的事儿,我刚才说过,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你们提出来了,不知道在人选上有什么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