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与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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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矿长两个月学习回来后,看到王选怀写的信,上面写道:

恳求矿长让我参加下一轮的学习,水患之后的许多工作还需要从头开始,两队合并后王彬对工作还不是完全熟悉,保证在一年内把水患欠下的产量全部补回来……

肖伟光读着信,既生气又欣慰。生气的是当初他让这些没有文凭的协议工到煤技校充电,顶着多大的压力才统一了认识,不是局长的肯定,不同声音的议论还不知道持续到啥时候。特别是在矿上经营局面这么严峻,一线严重缺员,生产任务非常紧张的情况下,能抽出时间脱产学习,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王选怀这小子轻易地就不去了,倒是没有什么非议,对个人来说,机会难得,放弃真可惜。只是综采队合并两年多来,生产一直不顺畅,不仅影响到全矿各项经营指标的完成,还拖了全局的后腿,每一次的矿务局生产调度会,大大小小的领导都要拿鳌北煤矿综采队说事,生产任务完不成的焦点都集中在鳌北了,因为你们曾经是全国的明星,综采队装备是举全局之力的唯一最先进的设备,所有的希望都指望着综采队为矿务局出彩,谁知机械一瘫痪就是两年,任何作用发挥不了,方方面面的意见、牢骚都集结在他身上了,明的暗的,台上的台下的,善意的,还有恶意的攻击,几乎令他难以招架。所以每月的全局生产调度会,鳌北矿领导都以各种理由推辞,不愿参加,因为大家都知道,结果除了训斥还是训斥,尽管是客观的地质变化造成的,但事情摊在鳌北了,有千条理由说出来也显得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肖伟光想,王选怀从入矿的第一天起,就能看出来是块不服输的硬骨头,只要认准的事情必须走下去,不撞南墙不回头,就是撞了南墙没有充分的理由,谁也休想让他回头。这种倔强的个性,能成就事业,也容易得罪人,走向反面。本身想通过两年学习,杀杀他身上那股很不成熟的野性子,谁知他又不去了。也好,综采队水患成功得到治理,王选怀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干出点成绩来,不仅是鳌北煤矿,也是渭北矿务局拭目以待,希望看到的结果。

我们毕业回矿上班一段时间后,和王选怀还有综采队一些生产骨干做了一次简短的交流。王选怀说,工作面已经穿过了复杂的地质段,开足马力生产的时候到了,装了两年的孙子,必须扬眉吐气。他说这么长时间,全矿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综采队,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队长王选怀,看你王选怀如何在鳌北、在渭北市矿务局出彩。

选怀一席话的言下之意是在对我说,看你们上学还能咋,两年少挣了多少钱,现在还不是和以前一样,除了姚大勇是副矿长以外,你们一个个还不是哪里来哪里去,听我指挥,干同样的工作吗?

姚大勇耐心地听完了王选怀的开场白,没有丝毫的反驳,而是站在另一个层面上谈到煤炭工业发展的方向,深入细致地剖析了鳌北煤矿的过去、现在和将来。他说:煤炭是一次性不可再生的能源,总有消耗尽的那一天,像我们鳌北煤矿,在三十年的开采过程中,前期由于勘探手段落后,生产工艺简陋,造成长期达不到设计的生产能力,当时看起来是坏事,但另一方面也延缓了矿井的衰老寿命,前两年煤炭产量直线上升,尤其是高档普采、综采设备使用以后,产量翻倍提高,为缓解国家煤炭紧张尽到了我们综采队的微薄之力,但也导致好开采的煤基本采完了。比如现在的2222工作面,为什么推进这么缓慢,是选怀队长没有卖力气,矿上不够支持吗?不是,是客观因素造成的,客观因素就是地质条件太复杂,好吃的细粮已经让我们提前吃完了,现在到了啃骨头的时候了,这是自然规律。

姚大勇的一席话,使在座的综采队干部职工非常惊讶,都瞪大了眼睛,仿佛他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生产副矿长的身份,而是一个煤炭系统资深的战略研究家,在一定的场合做煤炭经济形势分析报告。

看来学习和不学习就是不一样,怪不得人人都让娃考大学。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老工人杨怀宽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王选怀问:那请问你姚大矿长,那咱们现在就等,不出煤了,把资源存下来,大家都喝西北风,国家还发展不发展?话明显是在将军,而姚大勇不慌不忙地说:任何事物都是一分为二的,环境保护和资源的有效利用本来就是一对矛盾,要做到两者协调发展,不是咱们这些挖煤的能办到的事情,这是需要国家决策层统筹考虑的问题。就咱鳌北煤矿和人一样,也有衰老的那一天,这是自然规律,谁都没有办法改变,我们必须正确面对。

王选怀问,那国家发电煤从哪里来?姚大勇说,我说你只是一个队长的水平,让你学习开阔眼界增长见识你还不去,只能看到脚下的这一亩三分地和家里那几亩苹果园。陕北发现了那么多大煤田,你没有看见单宝平在《国家能源报》上发表的文章,遍地开花都是煤,挖煤像你在土场挖土那么容易,还要你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下去挖。

哦,原来是这样,我从来就没有看过报纸,王选怀说。

姚大勇说,陕北的煤质好,容易开采,国家已经进行煤炭战略转移陕北,咱们开采难度这么大,煤质又不如人家,成本比人家高出多少倍,你说还有开采价值吗?王选怀说,那不出煤了这么多人咋办?姚大勇说,这不是你王选怀和我考虑的事情,上级早已经有安排,给咱们在西区规划接续新矿建设,之后鳌北可以作为人才培训和生活基地,或者将咱们的劳务、技术、管理输送出去为别人出煤挣劳动工资,这些都是未来的发展方向。

王选怀听了姚大勇的一番话,深深地感到上学和不上学的差距,大勇说的这些,要不是在学校听到老师讲,他哪能知道这么多,王选怀已经意识到了自己放弃上学是最大的错误,再后悔也来不及了,只能一鼓作气向前冲了,在高谈阔论和现实工作中犹豫,倒霉的最终是自己。王选怀这样想,也要在行动中得到充分的体现。

水患过后,综采队的生产条件比较看好,工作面相对平缓,适应机械化开采。但是,由于长期的空顶,老空压力从工作面已经移到煤墙,割煤机一动石头就从煤壁上面噼里啪啦地往下掉。好在王选怀那几年当炮采队长,对顶板管理有一套成熟的经验,而且炮采震动大,对顶板的损坏程度严重得多,他们利用炮采支护工艺,实行超前支护的方法,控制顶板根基垮落,虽然有效,但工作强度大,工作面艰难地推进了三个月,把压力甩掉到了老空,生产进入正常循环期。一百八十米的工作面每班机械割煤在十刀一千五百吨左右,如果能保持这样的速度,年底超一百万吨那是没有一点儿问题。王选怀连续三年完不成任务,终于看到了希望,再加上我回来弥补了他综采这方面的不足,显得轻松了许多。王选怀说:只要一家子在,我就能放心地回家睡大觉。大家也都看到,选怀队长三年来紧绷的眉头终于有了舒展。

暂时的顺利不能成为恒久的定律。生产正常了,工人有了消停松懈的时间,王选怀就乐观地估计了形势,说:综采队的困难时期已经过去了,在矿生产调度会上,综采队有了一定的话语权。用他的话说,我王选怀可以指手画脚评论别人了。抱着这种利己主义的功利思想,他没有和队上任何领导通气,就私自向肖矿长和调度室报告,要求调整综采队的年度生产计划,计划不是调低,而是调高。

肖矿长和生产计划部门同时接到报告,先是不理解,再一想总归是好事情,但对他提出的方案也有所担心。调度室认真查看了综采队近几个月的日、月度报表,产量始终在平稳的高位水平上运行,再查看图纸,虽然会有小断层出现,也是在综采规定的范围之内,地质不会有大的变化。经肖矿长同意,批准综采队年度产量由六十万吨增加到一百万吨。

方案在调度会上一宣布,全矿其他区队为之惊讶,这是鳌北煤矿有史以来第一例队长要求调高产量,而且一下调高这么多的情况,许多人都为综采队捏着一把汗,鳌北人的目光一齐投向了王选怀,他的提议是否科学,能不能达到要求,另当别论,从眼下看,王队长红了,真红了。

田宝琪为此专门给选怀写了题为“不为采煤苦,志在多贡献——综采队长王选怀主动要求提高年度出煤任务至一百万吨”的长篇通讯报道,在矿区的大喇叭上轮番播放了一个星期。

然而,复杂的地质变化往往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一切不是王选怀和所有人想象的那样,柳暗花明过后就是又一村。

工作面在正常推进三个月的基础上再推进了三个月,也就是在调度室调高年度产量一百万吨的第三个月,工作面机尾向前十五米、机头向后三十米出现了大小不同的六条断层,落差最大的在一米二,最小的也在六十厘米左右。看到这样的情况,大家都傻眼了,综采割煤就怕断层,采煤机遇到石头没有一点儿办法。王选怀也感到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超出了自己的想象,他原先以为凭自己这么多年炮采的经验来看,侏罗纪煤层的地质变化都在一定的范围之内,专家设计工作面也是在参考各种数据的基础上布置的,不是盲目下的结论,而且从回、进风巷,还有顺槽看都是平展展的,所以他才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提出增加产量,这是自己一人做主,没有通过队上任何人的决定,这下可好,事都摊在自己头上了。尽管有诸多的顾虑,王选怀还是充满了信心,他采取炮采过断层的方法,先在断层下面起底、上面挑顶措施硬过,虽然采煤机能够勉强通过,可挑顶工作量大,一个班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消耗在挑顶上,再加上起底看起来相对容易,要让平行的溜槽下沉八百厘米后,让机组在旋涡里运行,两边的顺延坡度要有多长的缓冲才能达到安全运行的标准。王选怀说:我判断断层不会延续多长,坚持采十几米就消失了,矿务局和矿上地质、生产科的工程师会诊也是这样判断的。

过断层的措施确定以后,按照王选怀设计的挑顶起底的办法强行推进。一班的工作量比正常推进增加三倍多,每班工作都在十二个小时以上还干不利索,常常是下一个班已经到工作面了,上一班因机组过不了断层,下不了班。王选怀打连班二十四小时在井下,已经成了家常便饭,总想一鼓作气冲过去松口气,但是地质条件不是因你一个人或者凭你一两个团队的坚强意志就能变一帆风顺的,那是主观臆断的想象,勇气和毅力往往被残酷的现实消耗得所剩无几。人的努力在大自然面前显得是那么渺小,那么无奈。

全队上下齐心协力不休班,把人的作用发挥到了极致,艰难地推进了半个月,断层还是断层,没有丝毫消失的迹象。疲劳战拖得工人筋疲力尽,再这样硬撑下去不仅队伍搞散了,说不定会发生大的安全事故。

章林书记深知问题的严重性,必须采取果断措施想别的办法。他审时度势,经过查阅资料,分析地质变化情况后认为,以前的判断是概念性的常规分析,没有错,在生产过程中断层的暴露,还赋存在煤层里边会长期延续下去,这是个例中的特殊现象,预计得到这个工作面终结,必须改变开采工艺,否则,付出再大的代价都是得不偿失,劳而无功。

事实面前,选怀队长蔫了,队班子会上一言不发,他已经力不从心了,真切地体会到艰辛,再也打不起精神吹牛做任何保证了。

章书记说:王队长,你没有错,为了鳌北煤矿咱们这几年付出了多少啊,咱们问心无愧!当初调整产量任务是符合客观规律的,而且矿上也看到了条件的具备,才通过的计划,但地质的突然变化放在谁手里也没有办法。人生就是追求和拼搏,只有追求和拼搏,才是一个有价值的人,在这一点上,咱们做到了。

经章书记这么一说,王选怀心里才有了一丝的放松。

章书记分工由我起草报告,撤销综采设备改为炮采,虽然产量下来了,但安全有了保证,如果组织好,还有采二队炮采的经验,产量和综采相比虽有所下降,但不是很明显,仍是全局的佼佼者。我说是啊,综采虽好,还要和地质条件相配套才能发挥作用,井下环境不允许,机械老放到那儿不下蛋,还要“喂养”,还不如更换品种,另作选择。而且上综采是矿务局的决定,咱们只是一个执行的使用者,达不到预期的结果,作用发挥不出来,不是工人不努力,是井下的地质条件不允许。

章书记认同我的观点,他会同地测、生产、调度等相关生产职能科室做了改变开采生产工艺的可行性报告,经过矿党政会议研究,报矿务局批准通过。鳌北煤矿采煤五队这个曾经闪烁着灿烂光芒的功勋队,又一次回到了起点上。

采煤五队啊!多少人为之付出最美好的青春岁月,留下最真诚的记忆,历史又将你推到一个旋涡里,迎接新的考验。

类似鳌北煤矿这样一批新中国成立初期的煤矿,为共和国煤炭事业和经济建设立下汗马功劳之后,普遍已经步入资源枯竭期,自然环境差,产业单一的老牌煤炭企业,只有延长产业链,建设新矿井,实现软着陆,是从长计议的当务之急。

鳌北煤矿长足发展的支撑点在哪里,上级决策层针对鳌北煤矿显耀的社会地位,早有考虑,拟定从西区未开发的优质煤田划出新矿区,作为资源枯竭后的接续矿井,由国家投资,省煤炭厅代管,渭北矿务局实施,干部工人80%从鳌北煤矿调入。

方案已经报批,列入国家重点建设项目,预算总投资超过五亿元的玉玺煤矿建设的序幕就要拉开了,大批的管理干部和工人要从鳌北煤矿选拔。

鳌北煤矿沸腾了,全矿上下欢欣鼓舞,家属穿着鲜艳的服装在工业广场扭起了大秧歌,困难即将过去,黎明就在眼前,我们鳌北煤矿有希望了,美好的前景向我们招手。

但是,去留问题在没有确定之前,矿区一时人心浮动,有积极的响应,也有消极的抵触,尤其在走与留的问题上议论最强烈。

有的说留在本矿好,什么玉玺煤矿,八字还没见一撇,煤现在都卖不出去,还建那些矿有啥用,不靠谱,根本不靠谱,不要听上面人给你瞎咋呼,到时候手续转出去了,那边落了空,回都回不来,到那时你干哭没眼泪,找谁讲理去。有的说新矿国家投资开始待遇一定好,煤质好,有发展前途,待到这儿,机械都升井了,挖了几十年,好挖的早都挖光了,剩下的都是些残根废料,待在这里就是眼巴巴地等死,有这个机会,还不如趁早打算走出去,还在等什么,你看前几年离岗的那批女工,人家做生意,现在哪个在省城、在渭北市不是几套房子,咱留下了又能咋样?

作为矿领导也有不同的意见,但决定干部职工去留的权力不在矿上,是矿务局党政研究让谁去,谁就得去,让谁留,谁就得留。高层班子还没有定下来,新矿班长确定之后,再选中层和工人。为了统一思想,矿上专门召开了干部大会,肖伟光矿长在会上明确指出,现在新矿井建设方案还在讨论之中,什么时间能出来,那是国家的事情,谁也不知道。目前最根本的任务是把眼前的工作干好,尤其是井下的生产安全,只能加强、加强再加强,不能有丝毫的麻痹和松懈的思想,哪个环节出了问题都要加重处理。特别强调一下综采队,设备撤出来了,有人说就改名炮采队了,这完全是混淆是非,撤的理由是我们这个工作面暂时不适应综采,准备的下一个工作面已经掘进两年多了,就是专门为综采队准备的工作面,所以,综采队一定要保持优良的传统和作风,眼前暂时的困难很快就过去了。肖伟光的话音刚落,会场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领导是站在全局宏观的角度讲话,考虑的是整体利益,难免夹杂着水分,站在这个岗位上,不说漫无边际的空话,算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肖矿长的话是在矿务局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建新矿,大批分流鳌北煤矿人员决策做出的前提下,为大家传递一个信号,鳌北要实施根本性的结构大调整,井下现有的资源量足够保证在新矿建设期间的接续开采,平稳过渡。

玉玺煤矿项目筹建在紧锣密鼓中进行,项目批复的速度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玉玺煤矿被列入重点煤炭工程建设项目,是国家确定的投资体制和管理体制改革的试点单位,全套采用国外进口设备,在管理体制上推行的是建设项目法人责任制,在建设项目过程中实行的是公司、监理、承包单位构成的“三方控制”,在内部运行机制上推行生产、生产服务、生活服务“三条线管理”和内部经营承包责任制,在机构设置上本着“精干、高效、运转灵活”的原则,克服以往与上级对口设立机构,在用人机制上推行全员招聘上岗……

如此大的建设格局涉及整个投资体制改革和煤炭生产工艺根本性革命的国家工程,不是一个鳌北煤矿、一个渭北矿务局能够容纳消化的。这个新型现代化大型矿井,设计年产四百二十万吨,建设周期二十四个月,项目筹建由西山省煤炭厅总负责,在全省煤炭系统抽调优秀的管理干部组成玉玺煤矿项目建设管理委员会。大家是留还是调玉玺煤矿的利弊争论尚未平息,看到这样的政策,一心想到新矿一展才华的人失去了信心,放弃了去玉玺的念头。肖矿长前几天在不同场合还说,新矿预计80%的干部职工从鳌北调入的美好愿景成了泡影,干部职工从**中回到了现实。

代表鳌北煤矿特色的人形轨道车还是昼夜不停地运行,接送上下班的工人和家属,天轮照样几十年如一日不停地飞转,他们是鳌北煤矿人精神标识。拉煤的火车没有时间规律,不分白天和黑夜,拉着长鸣划破夜间的宁静,沉睡的鳌北人没有受到丝毫的惊扰,反而睡得更香、更踏实,因为他们知道火车一响带来的是希望和财富。

从去年9月份开始,煤炭又出现新一轮的严重积压,半个月没有来一趟火车,造成整个矿区职工家属烦躁不安,一大早起来大家都迫不及待地互相问,你昨晚听到火车了吗?回答是,没有,没有……

大家脸上的期望一下变成了失望。火车对于鳌北人,简直就是久旱时农民盼望的及时雨,是他们希望的符号。最为典型的是原采煤五队老书记侯文江妻子侯大嫂,只要晚上一来火车,第二天一定起个大早,挨家挨户地告诉大家:昨晚来火车了,你听见了没有,响了好几阵子,这下可拉走不少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