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怀玉工作上没有啥说的,尤其是当班长后,部队的作风表现得淋漓尽致,不管遇到什么问题,一马当先冲在前,尤其是遇到难题的时候,他最有主见,排除了无数个隐患,保证了生产。怀玉最大的特点是遇到不顺心的事情马上就能表现出来,什么话都敢说,什么样的领导都不怕,所以,在工人中很有威信。还有一个致命的弱点是从小养成那种小偷小摸的坏习气一直没有改掉。在部队时也许是管理严格,复员档案里没有污点。到煤矿后,情况就不一样了,井下所有的东西放到农村都是非常实用的奢侈品。李怀玉开始和矿上带家属的老工人一样,下井前身上装个袋子从井下往上背煤,老工人是为家里做饭不用再买煤烧了,怀玉是找个隐蔽的地方把煤堆在一起,和在矸石沟里捡煤的矿嫂一样等捡够一车再卖掉,或者雇车拉回老家。后来把井下的废钢管、废钢丝绳趁上中班晚上十二点下班以后从斜井绞车坡背上来,回家焊成农村绞水的辘轳。(北方农村饮用水大部分吃的是窖水,辘轳是必备工具。)怀玉还把电机连接减速箱换下来的废油包砸碎背回家铸造洗衣盆。因此被保卫科抓去几次,都因犯不上处罚的档次,批评教育一下就放了。特别是到矿上三年以后,怀玉有了一定的积蓄,要翻修老家那三间土木结构破瓦房,结果推倒后就有三分之一的材料不能用了,咋办?在上中班的半个月时间,下班等其他人乘罐笼从副井升井了,他步行三公里从风井把井下的道木、板条从斜井扛到地面,连夜再步行八公里路程送回老家,稍微休息一会儿赶到矿上接着上中班下井。后来,李怀玉自豪地对别人说,我家里翻修两三间房子所缺的木料没有掏一分钱,全部都是从井下偷的,从来没有被抓住,但让他遗憾的是有一次背了根矿车道枕木回去做门窗,结果走了一半路程,实在扛不动了,就藏在旁边墓地里水冲的一个洞穴里,想等天亮了再返回来扛回去,不知道被哪个狗日的给拿走了……
这就是李怀玉,是煤矿农民协议工中的一员,类似的协议工,在煤矿大有人在。改革开放初期,各种物资短缺,尤其是北方的农村,还处于由近乎原始的牛拉犁农耕方式,向农业现代化过渡的转折阶段,李怀玉经过部队大熔炉历练的钢铁汉子,在艰难的生存面前,丢弃了所谓的人格、尊严,冒着违法的风险,将自己的吃苦耐劳的精神发挥到了极致,拼命地走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致富”之路。这种违法行为尽管不可取,但确实是那个时期个别农民协议工生活的缩影。
单宝平潜移默化地给李怀玉上了一堂课,也替我们解了一个心结。志胜顺水推舟,善意地批评了一阵子,就让怀玉写个检查,明天赶紧上班。怀玉在众目睽睽下,终于低下了头,承认了自己做错了。此时,喝酒才进入了正题。场子一直持续到凌晨四点才结束,至于喝了多少酒,已经记不清楚了,第二天听马建军说,十个人就抽了三条窄版猴王烟。
我问建军,宝平昨天晚上在哪儿睡了,你找一下,一起去食堂吃饭。建军说:咱们都喝醉了,宝平叔人家是见过大世面的,看来根本就没有事,我说让住在我宿舍,宝平说你不用管我了,把队长书记招呼好,我在矿上比你熟悉。
我和志胜正犹豫到哪儿找宝平,担心喝了那么多的酒不会出啥事吧,电话铃响了,王建发办事员拿起电话,你是谁啊?我是肖伟光,建发你值班,队长书记都去哪儿了?建发说:都在这里,肖矿长您有指示吗?那边说,你们昨天晚上把省城来的大记者给灌醉了,叫他们俩接电话。建发小声说,肖矿长的电话。志胜让我接,我让志胜接,推来推去还是志胜小心翼翼地接过话筒,说:肖矿长您早上好,我是志胜,您有啥指示?好个屁,你们把宝平灌醉了,五点钟就到调度室把我门敲开了,你俩都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好的,领导,马上就到。肖矿长的电话我听得一清二楚。志胜说:这下闯祸了,矿长让咱俩赶紧到他办公室,准备接受处罚。我说电话我都听见了,领导只说去他办公室,没有“赶紧”,也没有说处罚咱们啊。志胜说:你倒心大,不赶紧还能等到下午去,没有说处罚,难道叫你去是奖励?我说:志胜书记啊,你紧张什么?酒是宝平主动要求喝,不是咱们硬灌的,再一个宝平的谅你不是不知道,咱俩加起来不是对手。志胜说:昨晚咱九个人给敬酒能不多吗?我说,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宝平现在是大记者,大摊子下来的,真就这样醉了,以后还咋样工作?宝平没有醉,领导叫咱过去一定是好事。志胜说:我也希望是好事,但愿如此。
我们推开了肖矿长办公室的门,领导正在查看什么资料。一个比我们队部大三倍的办公桌上堆满了各种资料,紧靠门的一边是一个比乒乓球案子稍微小点的桌子,上面摆的是矿区井下生产图,被密密麻麻地用红蓝铅笔标上了各种符号,办公室正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张西山省地图,办公桌后边挂着“上善若水”一幅大字。说实话,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到矿长办公室,开会和汇报工作在调度室,或者领导值班室,从来没有到这里来过,没想到领导的办公室这么豪华、大气。
肖矿长放下资料,说:你们来了,坐下。便起身拿电壶,问喝什么茶。志胜连忙从矿长手里接过电壶说:肖矿长,我们什么都不喝,我给您把水倒上。肖矿长说:我知道你俩不喝,有大记者的好酒,谁还愿意喝水。老实说,昨晚喝了多少瓶酒把记者灌成那样子。
志胜说:不多肖矿长,一共十个人喝了八瓶“扳倒井”。八瓶还不多啊,把井没有扳倒把人给扳倒了。我问你,单宝平是带着重要任务来的,为什么不跟我说?我说,矿长,宝平提到邀请您,我说肖矿长那么忙,咱们是朋友喝酒,叫矿长不合适。肖矿长说:有什么不合适,人家来到矿上可不是一般的朋友,是煤炭部机关报的大记者,是无冕之王,你知道吗?志胜说:他再是记者到这儿还是兄弟,也曾经是您手下的兵,他应该给您汇报工作才对。
肖矿长说:汇报什么工作,人家找碴儿登在报纸上那就来不及了。一大早宝平就到我办公室了,说你们喝了一晚上的酒。宝平当了大记者,看问题的角度和咱不同,很有高度,对你们队“提质减量”的做法非常肯定,符合上级关于煤炭战略发展改革思路,和我交换了意见和看法,证明你们的做法非常正确。我为什么一直没有肯定和否定,因为这是一个新问题,在以量为纲的前提下,突然要提质减量,好多人一下子接受不了,我盲目地肯定和否定,都是不科学的。宝平传递了上级的信息,肯定咱们干对了,这是天大的好事情,你们可以大胆干,矿上全力支持。
我说:肖矿长,宝平本来是去玉玺矿,顺便和大家见个面要拜访您,问了队上的工作情况后,显得非常激动,说是咱们这样做国家是提倡的,符合政策,要采访您写文章,发在报纸的重要位置。我说上报纸我们管不了,不要说得太玄乎了,这得矿长同意,我们不管别的,只要把煤出好就行了。我和志胜书记还说早上给您汇报这事,宝平倒抢先一步看您了,这下就把我们省下了,我们还真考虑咋给您说呢。
肖矿长说:宝平已经说到位了,你们把活儿干好就行了。我已经安排车送他去玉玺矿了,他说要在那采访几天,你们抽时间过去看看,需要帮什么忙跟我说。
我们说了许多感谢的话,还谈了队上近来的一些工作情况,肖矿长把我和志胜送出了办公室。
出了肖矿长的办公室,志胜拍了我一下肩膀,趾高气扬地说:还是你有远见,分析得很正确,采煤五队有良好的基础,与生俱来就是出先进的地方,不管是煤炭市场如何变化,高高低低,跌宕起伏,它都能站立桥头,做叱咤风云的新坐标。王队长冲吧,一切就看你了。
我说:志胜,我还真有些担心,担心宝平真把咱们在报纸上捅出去了,一天天就不要出煤了,应酬参观检查就够忙活了。领导当然高兴,他们要的是政绩、政治资本,可咱要的是效益,大家把钱装在口袋里才是正经事。唉,刚消停了几年,后边还不知道是啥样子,我很担心。
王志胜说:担心什么,刚才矿长不是表态了嘛,全力支持,你没有听见?我说:听见是听见了,政策是三天两头地在变,枪打出头鸟,你不是不知道。志胜说:你这个人咋老反反复复的,开始力推“提质减量”,重塑“采五”品牌,开始我也不赞成,你反复地给我讲大道理、小道理,小道理中套大道理,不知不觉地上了你的“贼”船,我想通了,也证明你非常有远见,用时髦的话说,就是有战略眼光,是对的。咱们顶着多大的压力,终于见分晓,你却心事重重,真不知道你在曲里拐弯想啥哩。
我说,志胜书记,凡事都有双重性,顺境时多考虑不利的一面,遇到逆境,要有不屈不挠的精神,一鼓作气冲上去,这样即使遇到再大的艰难险阻,也不会走极端。咱们现在不争论这些了,毕竟能得到领导的肯定是好事情,应该祝贺。当务之急是把工作安排一下,明天去玉玺煤矿,肖矿长给了明确指示,也是咱三个月前就准备的事情,去晚了单宝平有个啥变化,人家走了,回来没法给肖矿长交代。
志胜说:没有啥安排的,井下一切都很正常,你不用操心,你看都谁去?我说:咱下午先开个班子会,早班和夜班副班长以上都参加,传达肖矿长的指示,让大家增强信心,排除一切顾虑大胆地整,屈百生和侯志均留下把提高煤质的奖罚措施做细,考核落实到每个人头。玉玺矿咱俩必须去,我考虑范印宽正好不跟班能走开,加上马建军和李怀玉,咱五个你看行吗?
志胜说,李怀玉检讨还没有写,叫他去?我说:正是没有写检讨才让他去,开阔一下眼界,再让他宝平哥给上上课,不是都有面子了吗?像怀玉这样浑身毛病、头脑简单的人,一定要借机鼓励,调动积极性,千万不能打击,而且他是肖矿长选中的,还有宝平这层关系,处理不好都很没有面子。
犹豫了三个月去玉玺煤矿的时间终于敲定了。
清晨的鳌北煤矿还是那样的沸腾,除了转动的天轮,供井下工人洗澡的锅炉房风机的轰鸣声外,天空被锅炉排出的浓浓黑烟,夹杂着矿工生火炉子做饭的烟雾笼罩,在环保意识谈薄的工业化转型期,习以为常的污染,仿佛成了繁荣最有效的见证。
去玉玺煤矿乘坐渭北市到西平县的第一趟过路班车,赶不上就到下午四点了,晚上根本赶不回来。早班车七点钟左右到鳌北煤矿,以前这趟班车从来没有坐满过,经常到鳌北煤矿要停大半天等人,现在不一样了,自从玉玺煤矿开工建设以来,每天都是满员,经常从渭北市汽车站发车就超员,经过鳌北矿,如果没有下的人,停也不停就走了。今天恰好赶在周一,满员毫无疑问,第一站到鳌北正好我们队两个休假的工人下车,司机刚准备关门,遇上了我们五个壮实的小伙挤车,司机说严重超员上不来了,不是有下车的,我就不停了,快下去吧,要关门了。
志胜说:我们是去玉玺矿参观,只请了一天的假,挤一挤把我们拉上吧,买双份票都行。司机说:你就买八份票都不拉你,你们鳌北人有钱是吗?说话不要这样欺人,滚下去。坐不下,就是坐下也不拉,你以为下井有两个臭钱就能买到一切吗?今天你有钱就在我这儿使不得。
志胜一再地解释,不是那个意思,师傅你可能理解歪了。这时,李怀玉已经下车拉开了司机驾驶室的门,一把拽住司机的衣裳从驾驶座位拖到了地上,照着脸上就是一拳,还边打边骂,叫你狗日的再诬蔑我们煤矿工人,我打死你。你不开我开!一脚跨上去,坐在了驾驶室的位置。司机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说,上吧上吧,我错了,给你道歉。
在我的劝阻下,怀玉才从驾驶座上下来,一个小时后,我们到了玉玺煤矿,车停了下来,志胜把应付的车票钱放在车前玻璃窗台上下了车。
哦!刚一下车就被一辆辆大型工程车扬起的尘土吹得谁也看不见谁,脚下是尺把厚的黄土,到处是竖起的钢筋水泥结构框架,整个川道成了一个大工地,来来往往的各种车辆驶过扬起尘土,真像敌我双方激烈交火、硝烟四起的大战场。我们东走西问一个多小时,才寻到用牛毛毡搭建的一排平房,挂着一个牌子写着:“玉玺煤矿项目建设管理委员会”。
我们敲门,正好开门的是田宝琪,他非常惊讶地说,你们咋来了?志胜说:我们就不能来吗?你们把娘家忘了,大家还没有忘记你们这些没良心的龟儿子。宝琪说:赶紧进来,一言难尽,一言难尽。
不到二十平方米的空间摆着上下铺四张床,中间还一顺放着两张桌子,上面堆满了资料、吃饭的碗筷、毛巾等等,三伏天里面简直热得像蒸笼,只有一台落地扇不停地转动,还发出吱啦吱啦的尖叫声。我说宝琪,你把风扇关了,这么难听你受得了吗?宝琪说:关了热得受不了,这里温差大,早晚得穿两件衣服,到了中午两三点钟,地面温度在36度以上,你看都是毛毡房,中午就晒透了,没有风扇,屋里根本就待不住人。
只有这么大的空间,坐也没有地方,只好委屈你们站着了。宝琪很不好意思地说。我说:这没有什么,宝平先到鳌北住了一个晚上,肖矿长说,他昨天早上派矿上车把宝平送你们这儿采访了,你没有见?宝琪说:见了,这不是正在按照宝平说的赶写稿子。志胜问:他人呢?宝琪说:你看这地方坐没有坐的地方,吃没有地方吃,电话只有两部,原主任办公室一部,项目建设指挥部一部,线路忙得半天还拨不通,原主任把我叫过去见了个面,宝平给我安排了写稿子的内容,就和原主任住到西平县城去了。宝琪还特别强调:这里的条件确实太差,打个电话要跑几里路的玉玺乡邮电所去,半天还打不出去。我说起步阶段一切都得从头开始,建成就好了,干任何事情都是开头难。宝琪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咱是从农村来的,啥苦都吃过,什么罪都受过,这算不了啥。只是外面的人来看到这场面很吃惊,供进口设备的老外说这是世界上污染最严重的城市。
还有外国人来?志胜问。宝琪说,玉玺煤矿设计采煤掘进全部采用国外进口设备,咱在鳌北时都听说过,是新矿最大的亮点。前几天外国项目老板来现场考察,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还有污染这么严重的地方。老外从邮局给国外打电话,拨了一天才接通,老外激动得都要跳起来了。
志胜问:你刚才说的原主任是?宝琪说:就是原海峰主任,他忙得几天都见不到人,这么大的摊场都要他拍板决策,就是有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我问大勇在哪个办公室,宝琪说:大勇负责征地、搬迁,时间要求非常紧,前面征地后边跟着就推地,建设单位跟着就施工。大勇主任负责搬迁户的征地赔偿,以地代劳的招工,涉及每一个搬迁户的利益,政策性非常强,白天晚上都在现场,昨天宝平来只是仓促地见了个面说了几句话就走了。志胜问:民录他们咋样?宝琪说:自到这三个多月我还没有见民录的面,在哪儿住我都不知道。他们是筹备井下的采煤运输机械,让我找,也不知道他住哪儿。听原主任说,他们近期要出国考察设备,估计现在正在办手续哩。
看到眼前这一切,再加上宝琪左一个原主任,右一个原主任地叫,大家心里感到很不舒服。我站起来说:志胜,咱们走吧,宝琪又这么忙,大勇他们也联系不上,就不打扰了,现在还能赶上回去的那一趟班车。宝琪说:那绝对不行,好不容易来了,就这样走,好好聊聊。志胜说:连坐的地方都没有,喝一口水都很困难……宝琪说:你先不要着急,在外面随便转转,给宝平准备的稿子只剩最后几句话了,原主任说写好了拿着到西平县城找他,他和宝平在那儿等着审稿,能联系上大勇了咱一起去,原主任咱们都是在一起的,还有大记者,这么忙看我们来,领导一定高兴。
我说志胜啊,咱们只好从命了。志胜说:宝琪一口一个领导、原主任,让人听着都恶心,还什么出国啊,全说的是有钱人的话,他已经不是以前的宝琪了,咱走算了,去了还不知道啥情况,宝琪都这样,见了海峰还不把尾巴翘到天上,一想起我都来气。
我说:既然来了,咱就见见,咱是看他们来,不是还有宝平吗?肖矿长专门安排,见不到回去跟领导咋交代。再一个这样很没面子,弟兄们以后还咋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