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煤矿工人首次走出国门,学习国外的先进技术和管理理念,虽然只有短短的五十一天时间,但思想观念、认识水平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他们不仅对国外先进水平、现代化的管理产生了兴趣,也对未来我国煤炭事业的发展寄予了极大的希望,有的人回来都顾不上回家就投入工作中去。类似王民录这种文化水平低得可怜,只是一个半路出家的井下电钳工,受环境的熏陶,自打调走之后再也没有见过面,在农村带着两个孩子的老婆一次见面说,我们民录调新矿后就没有回过家,十多亩麦子是我和孩子摸爬滚打搬回来的,人家说你家民录当矿长了,官做大了,看不上做庄稼了,小心哪一天把你也换了。我说快点换,有这种男人和没男人一样,还不如找村长去,忙了还能利用手里的权力帮我干活儿。
说的是玩笑话,确实学习回来的这帮煤炭人意气风发准备大干一场,把玉玺建设成国内领先、国际一流的标准化煤矿。
随着国外进口设备源源不断地运到矿区,地面建筑和井下工程如火如荼地同时推进,矿区标准化的培训中心已经到了最后的装修收尾阶段,玉玺煤矿从苏联援建的老专家楼搬到了培训中心办公,设计项目是按照培训中心上报建设,实际是住宿和办公两用的综合办公大楼,南边五层的办公区,中间由两个大会议室隔开,北面宾馆,设施要比给苏联人盖的专家楼高档多少倍,美国指导安装设备的专家就住在这里。
郭家河煤矿在完成了前期的矿井扩能改造,从即将形成工作面暴露出来的地质情况看,开始设想的煤层稳定,顶板平稳,出水量每小时15立方米左右,顶底板都是砂岩组成,适应于综采的判断相去甚远。首先是出水量每小时在100立方米以上,工人下井穿着雨衣干活,一班下来浑身上下全湿透了,综采根本就无法正常运转,还有预计的砂岩顶底板,比较坚硬,实际顶板和底板都是泥岩结构,水浸泡之后成了泥潭,未采煤顶板都向下垮落,大型综采设备根本无法使用。溪矿长带领王选怀一帮工程技术人员,跑遍了半个中国的煤矿,聘请各大专院校的专家、院士会诊,也开不出灵丹妙药。在耗费大量精力、财力的基础上,决定改变采煤工艺,暂时放弃用综采,采用滑移支架,延续炮采的方式保持工作面正常循环,在每月2万吨产量水平的基础上平稳推进,和未进行技术改造之前的那种近乎原始的产煤方式,没有多大的差别,渭北矿务局投入上亿元资金进行扩能改造,实现规模效益化的设想成了泡影,从省煤炭厅各职能部门的领导到渭北矿务局,对当初兼并郭家河煤矿的决策提出了不同的意见,多次的技术论证会议上出现了相互推脱责任的倾向。
有人说,当初投资郭家河煤矿许多人持反对意见,是主要领导拿了小煤窑老板的好处后的拍脑袋工程。面对如此复杂的地质条件,煤老板把危机转移给国有企业,让国有企业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还有的人说,小煤窑老板买通了比矿务局局长大几级的上面某领导,官大一级压死人,上面一道命令,明知是陷阱,下面也得往里跳,因为管上级的官帽子在人家手里掌握,不听话就换人,这个位置多少人盯着,煤矿高危行业,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一把手,你不听话,人家安排听话的人来代替你。一些人还联想到第一届的原海峰矿长,说一件事情都没有干成,花了矿务局那么多钱,告状信满天飞,把人家没有告倒,反而摇身一变升格了,由此可见郭家河的水有多深。
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对的错的,善意的,还是恶意的攻击,对前任领导有不满情绪的,对矿务局在其他方面工作保留不同意见的,明的、暗的,以郭家河煤矿上综采决策的暂时失败为爆发点,蜂拥着铺天盖地而来,使这个缺乏基层工作经验的溪矿长难以招架。矿务局职能部门的各种检查应接不暇,除了程序性的官话之外,就是轮番的审问。选怀对我说,溪矿长曾经不止一次地对他说:王队长,现在咱俩没有上下级关系这么一说,你年龄大,我真不想干了,再这样下去,把命都得搭进去,老婆孩子不能没有我啊!你咋说?我问选怀。我知道他具备这方面的才能,能把死的说成活的。果不其然,选怀充分发挥自己的专长,把溪矿长从悲观中解放出来,让他重新对郭家河煤矿的未来充满信心。
选怀说:溪矿长,既然组织信任,把这么重要的工程交给咱干,必须要有高度的责任心,在困难的情况下,让不利成为有利因素。我总觉得,普遍来说咱们注重形式的多,脚踏实地解决问题的少,强调客观原因的多,发挥自身能力的少,看领导眼色行事的多,真正设身处地研究和解决问题的少。溪矿长你还记得吧,在鳌北煤矿时,当时综采工作面突然涌水,每小时涌水量300立方米,当时请专家教授查看了情况,没有提出任何对策,他们拿了不少钱走了,最后还不是用摸索总结出的土办法,突破了难关,把水治住了,咱也没申请什么科技进步奖,实现了当年的安全生产。所以,我考虑郭家河的地质条件非常特殊,透水点在煤层还是顶板有老塘积水,专家们考虑的只是如何止住出水点,根本没有考虑排水的路径,这样只堵不疏,后果会越来越糟糕。
王选怀的一席话,让溪石彬一下豁然开朗,觉得轻松了许多,以前只是盲目地迎合上级,忽视了郭家河井下的实际情况,在层面上应酬日常事务,一味地相信外来的和尚会念经,没有让工人发挥创造力。溪石彬让所有在矿的领导到鳌北煤矿采煤队座谈交流,实际是学习取经,他没有和矿上任何领导联系,免去了烦琐程序化的接待,直接到采煤队班前会座谈,以曾经综采队透水的防治过程作为案例,谈治理经过。
郭家河煤矿溪矿长一行的突然来临,让我们措手不及,我说,溪矿长你这么大的官来,先给矿上打个招呼,让我们有个充分的思想准备啊!溪石彬说:不是啥的交流,作为曾经的老连队、老同事,顺便回来看看,完全是出于感情,是个人行为,与组织没有任何关系。溪石彬接着说,那边矿上涌水量比较大,我来这里也想顺便了解一下咱们队那年的透水是咋把水堵住的。
这么一说,我明白了他的意图,是釜底抽薪地找灵丹妙药。我说:当时综采队透水的场面是惊心动魄的,总算挺过去了,如何治理,好像也没有明确的经验可以借鉴和学习,因为鳌北和郭家河的地质条件差异很大,型煤的年代相差亿年的跨度,相同之处都是煤层出水,这一点王选怀是见证者,他最有发言权和说服力。溪矿长说:我对那场透水记忆犹新,当时作为一个旁观者,并没有深刻了解具体的解决方案。现在郭家河被水困扰,致使矿务局确定实现综采的方案被搁浅,外来的作用根本无法破解眼前的难题,王选怀才提起了咱们综采队那次的透水……
我说:溪矿长,当时队上只是一个执行者,提出方案的是书记兼副队长章林,必须让他根据具体情况进行具体分析,理论结合实践,看看是否能为郭家河治理水患提供参考,区队所知道的只是实施过程中具体的做法,原理究竟是什么,还得章总工程师才能分析透彻。
玉玺煤矿所采用的国外设备源源不断地运到现场,其中有美国的连续采煤机组,1.2米的大皮带输送机和深度掘进打眼机、铲车、英国的索车。前期的调试和安装全部以外国专家为主,国内技术人员作为辅助人员,做外围服务工作。
王民录偶然一次路过,来矿上只停留了两个小时,说:通过这么长时间和老外的接触,自己对人家的处事、敬业程度有了重新的认识,我们把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放在国家层面上衡量价值标准,而资本主义国家的煤矿工人没有那么高的境界,一切为老板负责,为自己负责,在岗位上做好每一件事情,超过了额定的时间范围,一分钟也不干,从来没有加班的说法。他举例子说:三伏天中午,玉玺煤矿地面温度在38度以上,美国驻亚洲维修部的杨经理带领四名老外,每天早上十点到工地安装调试设备,一直干到下午六点钟。尤其是十二点至下午三点钟这段时间,地面温度在40度,鸡蛋埋在沙堆里,不大一会儿烫熟了,老外要趴在钢板铸成的采煤机上干活,皮鞋底发出刺鼻的橡胶味,国内分配来的大学生跑得人影都没有了,老外在没有任何防护设施的情况下,一直干到六点钟,中间除了上两趟厕所外,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工作上,超过八小时老外一分钟也不干,着实让人服气。还有吃饭问题,开始矿上安排在招待所免费吃桌饭,所有能沾上边的人都作陪,点上一桌子的饭菜吃不了多少都倒掉了,老外感到很不习惯,时间长了人家自己掏腰包拿伙食费,雇一名职工家属在家里做饭,也不吃单位免费的大餐,搞得一些人很有意见,自己跟着吃不掏钱的饭被取消了。
这些完全不一样的习惯和理念,对王民录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他用煤矿工人和农民那种不怕吃苦的精神,一丝不苟地跟着老外学技术,不到半年时间,就掌握了采煤机、索车和打眼机的全部工作原理,老外能放心地把处理高难度技术问题的活儿交给他完成。
一年之后,老外在香港靠电话远程指挥,为矿区节省了一大笔的差旅费,故障也能得到及时的处理。再过一年之后,王民录被老外聘为美国朗艾道公司工程师,应邀再次去美国学习培训三个月,成为国内首个拿美元的中国煤矿工人工程师。在那个电话还是奢侈品的年代,玉玺煤矿的两部电话还需要邮电局总机中转,美国朗艾道公司为王民录安装了国际长途电话,还配有传真机。田宝琪因为和王民录一个乡镇,当协议工一同来到鳌北煤矿这层密不可分的关系,他以私人名义撰写的大量玉玺煤矿建设的新闻报道,就是通过王民录的长途电话和传真机发往国内各大媒体和通讯社的,最大化地提高了上稿率。
近水楼台先得月。田宝琪当然也不放过王民录这个难得一见的新闻素材,采写了人物通讯《学海苦为径,煤海展英姿——矿工王民录被美国公司聘为工程师》在国内各大媒体发表。文章写道:
玉玺煤矿有个农民协议工转正的下井工人叫王民录,十五年来刻苦钻研井下电器维修技术,攻破了美国采煤机组的技术难关,被生产采煤机组的美国朗艾道公司聘为工程师。
王民录只有小学文化程度,从西山某农村招收为协议工来到了鳌北煤矿,采煤工作繁重的体力劳动,落后的开采工艺,使王民录认识到,现代化开采是煤矿发展的趋势,而要实现机械化就必须具备驾驭现代化设备的能力。十五个冬去春来,王民录靠自学掌握了煤矿井下采煤工作面全部设备的工作原理……
1989年,玉玺煤矿首次使用美国连续采煤机组,王民录毅然从鳌北煤矿原采五队的功勋队来到了玉玺煤矿,配合美国专家承担起了美国设备下井及安装的重任。美国设备全部采用模块式结构,没有详细的资料,没有经验可借鉴,一个几乎通过自学掌握了一点儿机电维修技能的中国采煤工,要把这套49吨的庞然大物移到井下,并安装好投入使用,能行吗?王民录面对重重困难没有退缩。他白天在井口负责设备下井,晚上钻研仅有的三本说明书,直到弄懂搞通为止。仅用了三个月,他就基本掌握了洋设备的使用及简单保养维修。一次,连续采煤机组在正常运行中,液压系统突然停止吸油,致使整套机械无法做工。通过各种仪表测试,均未发现异常,美国专家急得十几个小时不升井,也找不到症结所在。此刻,王民录凭着十几年维修系统的经验及对仪表测试数据的判断,认为主供油泵部位有问题,美国专家确认他的推测有道理。当他们一起打开主油泵,逐条管路检查,终于发现一个弱细的油管堵塞导致整个液压系统停止工作。
王民录过硬的技术和一次次对故障的超人判断力,惊动了蓝眼睛的老外,他们心悦诚服地把售后维修的重任交给了中国工人……
从此以后,这位仅有小学文化水平的井下采煤工,全面负责起了玉玺煤矿神府煤田六套美国连续采煤机组的维修技术指导。
王民录是从采五队走出的具有国际影响力的中国煤矿工人,是鳌北煤矿的骄傲,中国煤矿工人的骄傲。
采煤队工作转以煤质为中心后,顺利地完成了断层林立、顶板破碎、被认为是鳌北煤矿有史以来最难采的工作面,在全矿的质疑和期盼中,为企业创造了最为可观的经济和社会效益,并偿还了历年欠账,工人收入也得到大幅度的提高。为了对采煤队所付出的劳动给予充分的肯定,在工作面回收结束的最后一天,鳌北煤矿党政领导专门召开了一次由全队人员参加的庆功会,肖矿长做了热情洋溢的讲话,提议给矿务局推荐我参报当年全国煤炭系统劳动模范(后来我把指标让给了侯志均,因为具体实施和落实是侯志均完成的),并报矿务局批准,给全队每人增加了一级工资。鳌北煤矿通过这么多年的超常规开采,井下资源已濒临枯竭,工作面布局全是边角料。采煤队下一个工作面煤层只有1.5米,采取一种什么方法啃下这块硬骨头,是我们接下来要考虑的问题。
溪石彬矿长为郭家河煤矿的水患治理、采煤工艺方案的制订,长时间地和鳌北煤矿总工程师章林进行交流、探讨。在双方以诚相待的前提下,章林建议溪矿长在工作面进回风巷二十米处再掘进十五米巷道作为导流渠,煤层水通过裂隙自然排放,比开采泄漏后水泵强排效果要明显。溪石彬茅塞顿开,认为方案可行,经工程技术人员审查通过,但股东方有所异议,因为开凿巷道要增加投资。一开始他们对上滑移支架的方案一致认可,因为滑移支架只是支护方式改变,开采方式还是延续炮采,成本比综采低出很多倍。但采用滑移支架后一段时间产量很低,每月出煤在六百吨左右,勉强能正常循环作业。当工作面推进到一百米以后,滑移支架已无法承受顶板的大面积来压,造成支架整体倒塌,推井事故频繁,严重威胁安全生产。在这种情况下,股东方被迫同意掘进导流渠引流,只要把工作面出水量降低到每小时40立方米以下,综采设备快速推进,在砂岩顶底板未经水浸泡之前就甩到老空,实现高强度推进。这需要渊博的专业知识和准确的判断力,不是闹着玩哩。溪石彬找王选怀谈:你真有这份把握吗?虽然矿务局已经通过了打引流巷道排水,到底能排出来多少水来说得准吗?即使达到了标准,综采能按照理论数字向赛跑一样没有任何障碍地顺利推进吗?
王选怀说:溪矿长,你不用操心这些事情,我不是吹牛哩,你看这一帮人哪一个是咬狼的狗,在会议室人模人样地说起来一套一套的,在领导面前一个一个显自己能,是骡子是马拉到井下才见高低。你只管放心,把人认准,其他事情我不掺和,生产上的事情你听我的,出现分歧你向着我就行了,就股东方那几个人,你看我以后会把他玩得找不着北。即使失败了咱的理由也是充分,让他们无话可说。曾经都在一个锅里搅过勺把,保证给领导把轿抬稳当。王选怀再次强调,溪矿长,在鳌北煤矿我不敢放肆,因为能行人太多了,这里没人,综采咱如果失败了,以后谁都干不成。这是比方,绝对能成功,我心里有数。
王选怀这么一说,压在溪石彬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了。他说,选怀,你如果早给我说这番话,何必走这么多弯路,让我差点对郭家河矿能否生产出来煤持很大的怀疑,对工作都失去了信心。我虽然是专业学校毕业后直接分到采五队当技术员,看工作经历,基层工作时间不算短,但只是个技术员,只是经历,编制措施的经验很少,再加上上学时一直是佼佼者,老认为煤矿都是一群傻大粗人干笨拙活儿,连农民种地的技术含量都不如,所以老是用藐视的眼光看待这个行业、看待从事这个行业的人,包括咱们采五队的田定军队长,侯文江,还有选怀你和当时的班长、副队长,虽然拿着采五队大家挖煤挣的工资,但我始终没把自己当成采五人,认为只是过渡,和你们坐在了一个板凳上证明不了身价,反而降低人格,等于大学白上了。有这种心态,那几年最能积累实践工作经验的时间白白给耽误过去了,没有像章林,人家本身学历比我高,是名牌煤炭专业大学的高才生,而且一分配到采五队就把自己融入煤矿工人的行列,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亲自编制了从高档普采到当时在大学教科书里只是模糊提到的综采措施,从布置工作面,设备选型,安装使用,到完成产量上百万吨的全国最高水平,编制过断层措施,瓦斯排放、反风演习、撤销综采改为炮采等反复变更的方案,尤其是将综采改为炮采的报告,我在局生产处时,鳌北煤矿的这个报告一到矿务局就引起了轩然大波,从局领导到各职能部门的负责人,大部分人持反对意见,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尤其对鳌北煤矿、对肖矿长一直有成见的人,终于找到报复的由头了。比如和肖矿长有意见分歧的局技术处的代正,借此大做文章,说鳌北煤矿不是你家,上综采是你们提出来的,在当时条件下,许多人感到条件不成熟,没有先例,技术力量达不到,你们凭高档普采积累的那点资本,越过了矿务局上蹿下跳,上级高层的有些领导都被你们蒙蔽,总算搞上去了,在偶然的情况下取得了一点儿成绩,现在想撤就撤,这是国家的资产、渭北矿务局的资产,成千万元的设备撤出来放在那儿就成了一堆废铁,这个责任谁负责?把这么笨重的设备运到地面,没有一两个月时间拿不下来,在这期间工作面不生产,如此大的损失你们谁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