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与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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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石彬在矿务局基本建设碰头会上,直截了当地提出,郭家河煤矿改扩建工程之所以停滞不前,交了那么多的学费,一个根本的问题是从上到下思想太保守,始终没有跳出炮采、高档普采的小圈子,总是以渭北矿务局的地质条件为标准,定位地质构造,确定开采方式,设计开采工艺,导致目前处于停滞不前的地步。这么长时间,我们通过认真调查研究,详细分析了顶板及水文结构,认为只有上综采设备,郭家河才能达到局党政当初决策的效果。咱们许多人曾经灰心过,也包括我自己,认为这么复杂的条件,投入这么大的人、财、物,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到郭家河后,通过这段时间对井下情况认真分析,我敢肯定地说,只有我们上下一致,转变观念,跳出传统思维定式,上综采,向现代化要产量、要效益,郭家河的资源和地域优势才能得到充分发挥,矿务局党政的英明决策才能落地,郭家河煤矿才能成为承担矿务局资源枯竭转型发展的支撑点。如果再在炮采和高档普采的传统落后生产工艺中纠缠,这块优质资源必然以矿务局没有能力开采,落到别人的手里,当初的决策就成了劳民伤财的败笔。

溪石彬的发言引起了共鸣,也有不少反对的声音。总调室主任庞农军第一个就提出了明确的反驳,说:溪矿长你刚才这一套所谓的高屋建瓴,不说你否定前面专家所做的方案是否妥当,这需要时间和实践来检验,我不能做过多的评论,我是站在生产调度的角度看待郭家河煤矿的开采工艺。你说炮采不行,自人类发明火药雷管以后,不管是哪一个国家,都是沿用这一种原始的采煤工艺,走到了今天,虽然有了机组采煤,但它受一定的条件限制,鳌北采煤队大家是非常清楚的,为什么把综采改为炮采,因为地质条件不允许,必须沿用炮采,炮采是在任何地质条件下,煤炭人共同认可的万能开采工艺。溪矿长你提出上综采,我并不反对,我也不完全赞成,因为没有充分的理由说明综采就能适合郭家河井下条件,采高、工作面布置的长度,支架和煤机的选型,一切都是未知数,需要专家进一步论证,炮采在郭家河不适应的理由是顶板压力大,改用滑移支架,结果滑移支架又不行,现在又一大堆的理论说综采能解决问题,乐观地估计,也许能。但是最原始、最成功的炮采都失败了,不得不让人怀疑,综采能行吗?主任又环视了一眼每个人的表情,看到许多人对他的发言投来认可的目光,他更有信心地提高了嗓门说,矿务局在经营形势这么严峻的情况下,已经把一个多亿的资金扔进去了,现在又上综采,再扔进去几千万,剩下的是一堆废铁,我担心的是到那个时候,这个责任应该由谁承担。

庞农军的话击中了要害,触到了郭家河投资回报率这条最敏感的神经。一些本来赞成上综采的人话到嘴边,听主任这么一说,又把话收了回去。尽管溪石彬说得有道理,从技术的层面分析,郭家河煤矿的地质条件非常适应机械化大规模开采,顶板随放炮垮落,而且老顶压力大,炮采和滑移支架难以招架,可主任用简单的道理巧妙地把溪矿长的观点几乎完全否定,而且后果说得那么严重,谁还愿意坚持这个观点,自讨无趣呢。

这次非正常解决郭家河煤矿生产工艺问题的生产调度会在没有矿务局领导参加,没有得出任何结果的情况下,草草散会。对溪石彬来说,虽然相反的观点驳斥得自己没有丝毫的反抗力,但是,上综采是自己已经认定的计划,就是自己不干了,也得为郭家河煤矿实现上综采争取到底。于是,他趁热打铁,让王选怀连夜起草上综采的报告,说明提倡上综采的理由,反驳那些认为郭家河煤矿井下地质条件不适应机械化开采的结论。报告虽然在文字和语句上有些前言不搭后语,论据也不能完全说明问题,纯粹是一份理想化的决心书,但是溪石彬没有闲情逸致在文字上做文章了,他只是让办公室主任在语法上做了适当调整,当天就分别送局长、副局长和总工程师办公室。此后溪石彬每天都急不可待地等待领导的召见,而且他已经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

局长见到办公室送来的报告,没有看内容,首先被标题吸引住了,“关于郭家河煤矿上综采的请示”,这对局长也是一个启示,他深知沿用传统的思维模式和采煤工艺,郭家河不但不能为矿务局创造任何效益,而且还是一个亏损的无底洞,舍弃可惜,留着是鸡肋,但是,谁也不能否定,谁也不敢舍弃,现在他们自己提出倒是一条好的思路。局长坚信,未来,只有机械化才能救矿务局的命,这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是煤炭工业发展的趋势所在。郭家河煤矿作为技术改造新矿区,这几年之所以走不出泥潭,达不到预想的效果,根本问题是观念还始终停留在炮采这个层面上看,不能站在一个更高的层面上思考问题,导致在决策上放不开手脚,矿井达不到技改目标。眼前郭家河煤矿的报告,让他认识到了问题的症结,只有实现机械化采煤,效益和价值才能体现;只有走高产高效之路,才能实现安全生产;只有搞机械化,提高效益,煤矿工人的社会地位才能提高,在人们心目中傻、大、粗、黑的形象才能得到根本性的改变;只有搞机械化,未来的渭北矿务局在煤炭市场上才有话语权,才有参与竞争和增强抗御风险的能力。

局长毫不犹豫地在报告上批示,由总工程师牵头,以郭家河矿为主组成专家组,进一步论证上综采的可行性。论证的是可行性,不是上与不上的问题,这为溪石彬他们吃了定心丸。矿务局领导班子经过反复论证研究,解放思想,抢抓机遇,用机械化生产代替传统的采煤工艺,并成立由总工程师牵头,矿长溪石彬为主的综采调研专家团队。所谓的专家团队还是沿用郭家河矿设计时的工程技术人员,这些人对上综采本来就极为反对,现在要让他们推翻自己确定的设计,改为综采,那是肯定自己已经否定的原理,虽然他们积极答应参与论证,说白了就是拿劳务费,但实际还保留着自己的意见。

溪石彬他们深知这是个不能解决问题的专家组,他提议聘请章林和北方科技大学的地质学院教授、采煤专业的系主任为专家组成员,王选怀作为联络员。经过了四轮的论证,方案还是没有通过,溪石彬在争论激烈的情况下说出他拿脑袋担保综采绝对能成功的承诺。局长的倾向性,再加上第一责任人的强硬态度,地质和煤炭专家的科学分析,还有章林、王选怀的多方夹击,两轮的专家会议推翻了前面确定高档普采的设计方案,最终确定郭家河煤矿上综采,矿务局很快批复了郭家河煤矿综采方案。

排除了层层阻力,在大部分人持否定态度、保留意见的情况下,方案通过了,接下来最头痛的问题出来了,资金从哪里来?

上综采需要巨大的资金投入,一个液压支架价钱就是一台奥迪A6车,综采工作面最少也得需要成百支架,需要半个亿,还不算采煤机溜子等大宗设备。资金短缺是摆在郭家河煤矿面前的一道硬坎。那时候,从银行贷不到款,职工集资只是九牛一毛,使用预付煤款的方式仅是杯水车薪。在资金投入上给政策,矿务局不投入一分钱,要求溪石彬和他的决策团队自筹资金想办法,要以一种全新的模式解决体制问题,大胆利用社会资金甚至外资,对国有煤矿进行股份制改造。矿务局为了充分证明引进民营资本是符合党的方针政策,从中央领导的一次讲话中找到了根据:“煤矿为了改变安全状况,加大投入,也可以对外开放,吸引资金……”渭北矿务局领导根据讲话精神,对郭家河煤矿再一次进行股份制改造,吸引民间资本投资。

政策对头,栽下梧桐树,真引来了金凤凰。矿务局招商引资的政策公布之后,各方面的投资者纷纷登门,络绎不绝,这本身是好事情,但光接待费用一项就是一笔庞大的开支,而且真假难分,搞得矿上很头疼。这时候,溪石彬接到了一个澳门老板的电话,说他姓邝,要投资。溪石彬一听是澳门的,没有在意。邝老板说,我是真心来投资,可能许多投资者搞得你很反感,我不会让你反感的。话说到这份儿上了来办公室吧,好赖应付一下,也许有诚意。

邝老板是一个很纯朴的生意人,他说自己来渭北市半个多月了,到矿上看了几次,了解煤矿的情况,也了解溪石彬本人,所以才决定投资的。溪石彬说:郭家河综采投资需要六千万元,你要是有诚意,就先打两千万人民币到我们账上,咱再谈。

溪石彬只是敷衍了事地打发,估计没有啥希望,但是,人家看了你的招商引资公告大老远地赶来,好赖得给个说法吧。他让秘书将邝老板送出办公室后,根本就把这事没有往心里去。一个星期后,这位邝老板又来了,拿着存折让溪石彬看,说:溪矿长,两千万元人民币已经从渭北中行打到矿上账户了。溪石彬当时还不相信,打电话问行长,行长说账户上是有两千万元,以个人名义存的,名字和钱数相符。

溪石彬犯难了,自己漫不经心随便说的一句话,那边当真了,不合作也不行了。关于澳门私人老板投资的事情,得慎重从事,首先请示矿务局领导。领导说:机械化改造不是要钱吗?只要资金能到位,就不要计较投资人是哪里的了。

后来郭家河矿人才知道,这位老板很迷信,做生意发财后,一个算命先生跟他说,你姓邝,命里和矿有联系,你必须投资煤矿,而且在中国的西部,然后你才能长寿。邝老板信以为真,拿着钱找遍了西部的所有煤矿,人家都不愿和他打交道,最后才到渭北市。澳门老板六千万资金全部到位后,通过对郭家河煤矿资产评估,国有控股72%,民营28%。

资金问题落实了,技术问题又困扰这位决策者。中厚煤层进行机械化改造,在渭北没有可借鉴的成功经验,一切都得从零开始。王选怀以百倍的决心向溪矿长保证,现在你就可以高枕无忧睡大觉了,设备选型、下井安装和生产运行的事情全交给我了。他配合矿务局组织技术人员走出去取经,技术过不了关,他就邀请生产设备厂家现场跟踪指导,因地制宜生产设备。硬是凭着一股对煤矿无限的热情和责任感,在一种信念的强烈支撑下,郭家河煤矿在矿务局没有投资一分钱的情况下,综采设备下井,按照预期的时间顺利完成安装调试。

王选怀因为工作突出,被提任为矿长助理兼调度室主任,提拔他从鳌北煤矿采煤队带过来的协议工韩正群任综采队队长,李永安为副队长。

在设备下井试生产期间,推进一刀煤异常的艰难,开始是顶板跟机垮落,在煤机未割煤之前,顶板在煤墙里已经破碎,造成支架无法延伸。

这些在外人眼里无法逾越的困阻,早在王选怀的预料之中。

为了破解这一技术难题,王选怀在井下已经两天两夜没有上井了,渴了拧开给机组供水的阀门大口地喝上几口,饿了啃几口放了几天的班中餐烧饼充饥,郭家河煤矿是新建矿井,正常的生产秩序不够完善,不像他在鳌北老矿井,国家给予煤矿工人的待遇都能落实。比如,像国家补贴煤矿工人班中餐,由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每人每班0.8元钱增加到现在的每人每班12元,鳌北矿设有专门的班中餐食堂,区队三班倒,每班有专人将做好的班中餐送到工作面,让井下工人在工作六小时消耗体力大的情况下,能吃到从地面送来的热腾腾的烧饼加各种咸菜,喝上热水,补充能量。郭家河煤矿就不一样了,没有正式投产,不在国家班中餐的补贴范围之内,上级工会检查落实职工待遇问题,未投产矿井没有班中餐这一项。所以,王选怀和他的矿工兄弟,在井下长时间的作业,享受不到班中餐的待遇,只能等换班的工人带馒头下来,再加上井下生产不正常,只有一班生产,下井带下来的馒头要吃二十四小时,挂在泵站房旁边的柱子上,早已被煤灰糊得分不清是馒头还是煤块。此时,王选怀他们全然顾不上这些了,从脖子取下沾满煤灰的毛巾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又把冰冷的馒头用毛巾象征性地擦了擦,囫囵吞枣地一连吃了三个,在那种伸手不见五指,只靠微弱矿灯的光照亮空间的世界里,什么卫生、健康,全被眼前的现实扼杀了。

王选怀啃着和煤块颜色差不多的馒头,喝着管道里的工业用水,嘴里还不停地说:大家再坚持两个班,压力基本能甩过去,机组就可以正常生产了。队长韩正群说:我现在是称呼你王主任好还是王助理好?王选怀说,称呼、帽子是叫给外人看的,在井下还客气哩,王哥一直叫下去就行哩,官位子像这条件,一直走下去全完了,说不定你成助理了,反过来我得叫你领导,但是我年龄比你大,哥永远是哥,谁也代替不了。韩正群说:王哥,我正想借你的话茬说说心里话,咱从鳌北到这儿,本想混得好一些,你看现在把活儿都干成哩,咱是自找苦吃。虽然在鳌北只是副队长,但一切都顺利,大伙隔三岔五地还能跟着你出去玩一玩。现在可好,到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山野岭里,一个月一个月地过了,连个女人的毛也见不着,还整天钻在这黑窟窿里,你说这是人过的生活吗?是人干的工作吗?王选怀说:不要这么悲观嘛,好好干,等这几帮煤推过去,我给你放几天假回去好好和弟妹热火热火,把你这半年多所积攒的毒气都放出来,免得看见一个六十岁的老太婆都骚情。韩正群说:王哥大人,你不说到这份儿上我还不伤感,说到这伤心处我一天都不想跟你干了。说实话,我和你弟妹结婚快十年了,在一起睡觉的次数加起来超不过一月,这事你知道,这么多年来,我总共请过几次假,回过几次家?刚结婚的第二天因工作面过断层你就把我叫了回来,再后来你更清楚,一年休一次假,现在已经多少年的假期都和你一样不知道贡献给谁了,比在监狱里还悲惨。选怀说:那正群我问一句,你把自己说得这么可怜,那侄子已经快八岁了,是谁的种子?正群说:那不知道是哪次碰上的,说实话我都不敢保证是我的。王哥,现在我也想开了,以前听人说,战争让女人离开,我现在真切地体会到,煤矿更应该让女人离开,离得越远越好,人家也是人啊!像你弟妹一样,为什么跟着咱,享不到任何福,还要承担繁重的家务农活,帮咱伺候老人管孩子,长年累月守活寡,所以,人家在家想干啥就干啥,想跟谁好就好去,人家也是人啊!

选怀把矿灯照在正群的脸上,盯了好长时间,只见布满煤灰的脸上,从头上流下的汗珠划出一道道像伤痕一样的沟壑,直往脖子下面流,刚才还瞪着选怀发脾气的那双无数次发现顶板隐患的敏锐的眼睛,仿佛在跟随这位多年只有骂声,很少有表扬,多次在险恶的情况下一同救工友,也险些几次把自己生命搭进去的领导、大哥面前,说出了自己内心的积怨后,感到那么的内疚,仿佛也在为自己的无能、没有骨气而羞愧。王选怀看着已经坐在自己身边,跟随自己这么多年的左膀右臂,用尽浑身的力量,甩出了一句硬话,你这是把头钻到裤裆里和球在说话,我看到你这样就恶心。选怀说完这句硬话,眼泪也不由自主地往下流。

此情此景,让王选怀万分感慨,他和弟兄们在这个充满险恶的工作岗位上拼搏了将近二十年了,经历了多少生离死别的阵痛,每一次的灾难过后,都是不断地总结失误和教训,无休止地追查事故原因,落实责任,最终把责任都推给了死人,免去对活人的惩罚,似乎成为一种惯例。记得十年前零点班的那次坠罐伤亡事故,刹车警示铃声也没有惊醒睡觉的绞车工,导致提升绞车过卷直接将乘罐笼五名工人下到井底十米多深的蓄水小井里去,其中四人会游泳,没有被淹死,一名和他一起招工来的叫许建勇的同村协议工当场溺水。当时他上中班还在井下,调度室直接把电话打到工作面,让他火速升井……

建勇正在抢救,选怀想,他不能死,也不敢死,老天爷一定会网开一面,给建勇留条活路。建勇结婚五年了,妻子一直怀不上孩子,不知道跑了多少医院,把方圆百里的偏方用遍了,上个月建勇才神秘地说,这下怀上了。选怀喜出望外地吸了一口气,开玩笑地问了一句:建勇,到底是你的问题还是你老婆没有生育能力?听说现在省城的大医院有人工授精,没有男人照样能把女人的肚子搞大。建勇狠狠地踢了选怀一脚说,你有儿有女说话不腰疼,我管他是谁的,只要是我老婆生在我炕上就是我娃。

是啊!建勇也应该有孩子了。他一个姐和一个妹子都嫁到了湖北偏远的农村,一年半载也回不了一次娘家。建勇父亲也算是村里有经济头脑的人。改革开放初期首先带头从银行贷款致富,买上了全村第一辆手扶拖拉机搞运输,没有几年就成了万元户,公社开表彰会给建勇他家这个万元户还奖励了一台黑白电视机。谁知好景不长,在一次给县城送煤的过程中,临时雇了个本村的年轻娃开拖拉机,没有驾驶经验和技术,连拖拉机和人一起翻到六十多米深的沟里了,年轻娃当场死亡,建勇父亲神经线断了,给对方赔完了所有挣的钱,还欠银行一千八百元的贷款,已经八年了还瘫痪在**,生活全靠人照顾。从那以后,当年风光一时的万元户家庭就败落下来了,还好建勇媳妇很能干,除洗衣做饭帮助婆婆照顾瘫痪的老公公外,在干农活种庄稼方面也不比男人差,但是建勇到矿上这么多年很少休班,日子虽过得非常滋润,可就是总也要不上个孩子,愁坏了一家人。前几天刚听到他亲口说妻子怀孕的特大好消息,万万没有想到现在又摊下这事儿。

王选怀不知道他是怎样糊里糊涂到井口的,满脑子一片混沌,出了罐笼时,劳资科和队长已经在井口等候他多时。没有洗澡换衣服就直接到了矿调度室,他一走进调度室的门,矿生产和管劳资的领导,还有矿长书记已经沉着脸,一齐把目光投在了选怀的脸上。劳资科长赵德乾开门见山地说:建勇的事你都知道了吧?矿长许德宏插话说:先给王班长倒杯水,毕竟工作了一个晚上。他端着调度员递过来的热茶,刚喝了一口,劳资科长就急不可耐地说:建勇和你是一个村,也是和你一起来矿又在一个班工作,听说你俩关系也非常好,现在发生了这种谁都不愿意面对的事情,有些话不得不跟你说,家属的问题还得你去做安抚工作。选怀惊讶地问,人不在了?这不可能,前天还和我说家里的事情哩。科长说:心情可以理解,谁都不愿意,但事情发生了。选怀问,到底是咋回事?科长说:绞车稍微有些过卷,其他的人只是惊慌,还没有反应过来,他特别敏感,说白了就是怕死,第一个打开罐笼的门跳出去,掉在小井里淹死了,过程就这么简单,责任全在他自己。选怀问:那几个人呢?人家只是受了点惊慌,急刹车的时候头上不同程度受了点皮外伤,没大事。科长接着说,过程就这么简单,谁叫建勇这么敏感,倒霉的就是他了。安监科长权吉忠说:王班长,这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事情,一碗水洒到了地上,有啥办法,事情已经发生了,没有任何挽救的机会,家属已经接到矿上招待所了,矿上在一定的权限内答应家属提出的要求,必要的时候你得替矿上说话,尽量能商量着处理好后事,对矿上和家属都有好处。保卫科长陈宁社接过安监科长的话茬说,选怀,建勇是自己开罐笼门跳下去淹死的,当然直接责任在他自己,这一点你必须明确,心里有数。矿长许德宏最后说,好,好了,让选怀洗澡吃饭吧,干得不错,转正才一年时间,班里的任务就直线上升,很有前途,配合矿上把建勇的后事处理好。

高层轮番式的轰炸,再加上非常严肃谨慎的话语,一时让这个在班前会骂工人、骂队干部的所谓“刺头”,竟说不上话了。建勇的死竟然上升到责任事故的层面上,定性为完全是个人行为,甚至给矿上抹黑,接二连三的这一切,把本就疲劳与悲痛交加的选怀打得措手不及。

这么多领导在场,都措辞强势,言之凿凿,作为聪明人,王选怀知道他无论说什么都没有用,建勇的死亡以及给他家庭造成的无法弥补的灾难,已经是既成事实,他唯一的选择就是相信领导说的话,按照他们的指示做好善后工作。

鳌北煤矿上报事故时是按因个人严重违章导致意外报的,事故调查时还向王选怀取证,他在事故报告责任书签了自己的名字,给家属按照规定做了必要的赔偿。随着时间的推移,许建勇就从人们的记忆里慢慢消失了,煤矿的生产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天轮仍然二十四小时不停地飞转。只是王选怀在那段时间里连续做了几次噩梦,梦见建勇就在他的身边,对他说是选怀把他硬推到井里的,他现在没有能力到阳间,早晚得拖他到阴间算账。选怀没有当回事,说是因为关系特别好,再加上那段时间神经紧张,休息不好,神经错乱才会做那样的梦。

事故过去半年多,才听一同和建勇乘罐的那几个受伤的人私下说出了真相,再后来听说绞车工是矿务局某领导的妻妹子,才上班不到一个星期,没有任何操作证件,主管绞车房的机电科长马上要提拔到矿务局机电处当副处长,如果不把事故责任推到建勇身上,绞车工开除公职不说,可能还要追查刑事责任,而机电科长提拔就没戏了,能保住科长位置都算轻处理了。

王选怀想到了许建勇,看到眼前和自己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的韩正群、李永安,想到自己干煤矿满打满算也十五年了,在家过年不超过五次,十亩苹果园连栽的什么品种自己都说不清楚,家里虽然盖起了小两层,在外人眼里好像真正富起来了,但他心里有说不出的苦衷,自己苦了老婆啊。两个月的盖房期间他只回过一趟家,在家里总共只待了四个小时,就被矿上派来的车叫走了。后来母亲病重住院,妻子打来电话说非常严重得赶紧回来,他请假时,领导说把钱打回去就行了,现在工作面正搬家到关键时刻,你班长一走整个进度会受影响……

在这伸手不见五指,常人难以想象和理解的空间里,看到眼前弟兄们连续两天两夜奋战不见丝毫效益,而身心俱疲的样子,王选怀眼圈里滚出了不知道是感动还是内疚的泪珠。

此时,工作面顶板不时下沉,压得金属支架发出一阵一阵咔嚓、咔嚓刺耳的声音,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调度室连续三个电话追问采煤机推进到了什么位置,除了训斥和施加更大压力外,没有任何是否需要换班升井休息的关切询问。王选怀一下火冒三丈,对着电话另一头大声地说:你们狗日的只会坐办公室打电话,下来看看,综采机全埋在里面了。没有等对方回答,啪的一下挂断了电话。转过身来面对横七竖八躺在泵站旁边的工人,劈头盖脸地一顿大骂:你们一个个猪日下的生出来只会睡觉,都给老子滚进去,再不把机组推进去两帮煤,谁都不要想活着出去,我们都埋在里面,和机组同归于尽,让你先人连魂都无处可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