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城里后的短短时间,牛云成知道了兴隆街有几大名人,一是卖肉的赖屠夫,二是供销社的张大汉,三是打篮球的张补药,四是杂货铺的夏坛子。
卖肉的赖屠夫,不但是这条街有名的人物,西门四条街甚至整个城关镇,几乎就没人不知他的大名。
这家伙长得一脸横肉,身高体壮,只要张口说话,便露出满嘴铮亮的金牙齿。他长年累月穿一身黑色武打对襟半长衫,偶尔**的胸前,不但有两坨结实的肉团,而且有茂密的黑毛。宽宽的有着无数铁钉的练功带紧束腰间,脚穿黑色手工布鞋,走路的姿式极其夸张。
每到上班时间,左右腰间,都插着二把装在皮套子里的杀猪刀。
让人害怕的不是那一脸横肉,也不是胸前的黑毛,更不是他腰间那两把杀猪刀,而是一双杀气很重的眼睛。
那双眼睛透出的,不仅是杀气,而且有很重的寒气!小小的牛云成,不知如何形容赖屠夫那双叫人害怕的眼睛,但却在看了一次后,心里暗自发誓不愿再看到。因为那眼睛鼓起来,比他在屠牛场看到那些被缚了四肢,倒在草地上待杀的黄牛眼更恐怖。
赖屠夫是城关镇的狠爷,他很小就从事杀猪卖肉的职业。解放前,为争女人,砍伤过乡下有钱有势的大地主,更为了一个唱戏的女人,提着两把菜刀大闹过戏院。
生活紧张年代,卖肉人手中的权力,远远胜过当时处于清贫中的局长。每人每月的定量只有一斤猪肉。凭票供应的一斤肉,全得从屠夫手中买来,这一斤肉能否吃到足够份量,全凭操大刀在案板上作业的屠夫兴致。为了吃到足够份量的肉,也为了能吃到更多肉,县城里巴结屠夫的男男女女,可谓大有人在。
一般卖肉的,顶多不过在秤上做点小手脚,让自家饭桌上每顿有点荤腥,可赖屠夫,不但家里天天有肉有酒,而且身边总有花枝招展的女人。
张大汉的有名,不仅只是长了一身肉,更非因为可以单手拉架车。其年轻时也是一个打架玩命的角色,曾光着上身,和十多个北门的天棒打得难分难解。最后,硬是将对方大哥胳膊反扭到背后,逼跪在石板上喝令其手下全部跪下,以一己之力赢了十多人之众。
除了打架,还因他婆娘长得特别漂亮、娇小,和张大汉站在一起,有如巨人和孩童。
更让人另眼相看、私下议论的是,他老婆是偷来的。
有人说:张大汉的婆娘,出生于本县黄家乡一个大户人家,读过私塾,属于知书识礼的小姐。老财主准备把她嫁到城里林家大户,可这女子得知林家少爷天生一对斜眼,都已二十多岁了,不但每天要吃奶,还必须每晚赖在奶妈怀里,吮着奶妈**才能入睡。从小到大,家里为他已请了三十八个奶妈。现在的奶妈,年龄比他还小。
林少爷天生的丑陋和陋习,令黄家小姐心生厌恶,坚决不愿嫁到林家。可是,老财主根本不理会女儿的感受,板着脸训斥道:“不嫁到林家?除非你跳河淹死,我就当没有生你这个女儿!”
就在娘家准备让她和林家少爷完婚的前一天,张大汉拉了一架车干杂送到黄家。不知何故没有收了钱立时走人,鬼使神差留了下来帮做事,于晚饭时,和一伙帮忙的人喝多了烧酒,晕头转向摸到了小姐房间。
哭得花容失色的小姐,恨爸爸贪图林家的钱财势力,将她嫁给丑陋的林少爷,不敢想象,以后怎能容纳一个其丑无比的人睡在身边。而且,是个每晚要吮**的怪物。
恰好,张大汉醉眼朦胧误进了小姐的房间。
肝肠寸断,寻死觅活的小姐,正寻思如何脱身。看到闯进来的张大汉,短暂的惊吓后,心里有了主意。
那时的张大汉,虽然也叫张大汉,却身板很壮,典型的虎背熊腰、五官端正帅小伙子,和后来一身肥肉、咪缝着两只眼的张大汉大不一样,属于很受女人喜欢的男人。
一段奇特的故事,令人难以置信地发生了。
小姐主动投怀送抱,把处子之身给了血气方刚的张大汉,由一个即将出嫁的小姐,变成杂货店小工的女人。
半夜,从**和醉意中清醒过来的张大汉,流着动情的泪水,抱着一丝不挂的小姐。在她光洁的身上啃着咬着,发誓这辈子变牛做马,也要对得起她,也要让她过上好日子。
俩人商量好了,再次**一番。收拾了一些值钱的细软。张大汉用一床红绣花被包了即将出嫁的小姐,背在身后,连夜翻山往渠江县卷硐山而去。
丢了女儿的黄家财主,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好于第二天清晨亲自到县城,向林家大户谎称女儿于山上游玩时,被土匪给抢走了。
好在林家并不十分在意这门亲事,也就不了了之。
几年后,县城解放了。
张大汉和他女人回到县城时,已经有了一对儿女。当年的小姐,虽然生了儿女,但却风韵不减当年,看上去,依然那么漂亮。
只是,在外面奔波时生活不好,身体大不如以前。生下女儿后,更因月子里营养不良,脸色显得很是苍白,自此头上的白毛巾没有离开过。
张补药本名张益生,在公私合营新华街药铺抓药。小小药铺里抓药的店员,没有什么可出名的,属于一般人都看不上眼的小角色。
可他除了和张大汉一样有如花似玉的婆娘,还有一手绝活。
张益生的绝活是打篮球。
国务院副总理贺龙元帅兼体委主任时,全民体育运动说得上有声有色。县城里的乒乓和篮球活动,尤为火爆。
张益生的绝活一为投球准,他擅长远距离投球。很多时候,只要过了中线,他会急弯下腰将球在地上拍击几下,突然直起身来,右手托球,左手护球,整个人从地面一跃而起。
只见他右手五指向下轻轻一压,那球立时从手中直飞出去,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干净利落地从篮圈里直击下去,带着篮网发出很爽的一声“唰!”
第二绝招是运球。只要球到了他手中,就象粘在了手上,除非他把球传出去,否则,任何人想从他手中截过球,根本不可能。
球在他手中,随他弓着的身姿前行、后退,随他的手式在运动场中翻飞,令人眼花缭乱,有篮球和他融为一体的感觉。
只要张益生上场,总会有一大群男女,站在球场外大声叫喊:“张益生加油!张益生,投球!”
在县委大院球场上看篮球比赛,很多人是为张益生而去的。
张益生老婆在新华街药铺隔壁理发店上班,孩子已经十来岁,可看上去,就像一个没有出嫁的大姑娘。
夏坛子是日杂公司下属门市部经理,长得很墩实的方头大脸,腰圆膀阔。唯一的缺点是海拔不够高,相对张大汉、张益生和赖屠夫,如果仅从体形上计算,只能够得上二等人物。
不过,他从小习练武功,是本城形意拳第一高手。据说,有一次,赖屠夫喝多了酒,跑到夏坛子卖各种瓦罐的门市挑衅时,被他抓着举了起来。
摸不着头脑的让人给举到了半空,又轻轻放到了地上的赖屠夫,酒醒了大半。灰溜溜一声不吭离开了瓦罐门市,自此不再敢和他叫板。
除了武功了得,他还会抓草药治怪病。
城里很多得了疑杂症的人,在县医院甚至地区医院没医好,却被他的几付草药给治好了。而这得了疑难杂症的人中,有不少是领导家属,也有一些外地慕名而来的人,被他的草药治好了怪病。
夏坛子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三个儿子都长得粗壮结实,唯一的女儿却长得很清秀,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除了杀猪的屠夫,卖瓦罐的夏坛子,打篮球的张补药,拉架子车的张大汉四大名人,这条街还有一个怪人。
怪人姓彭是个石匠。彭石匠长得怪,眼睛深陷于眼眶,眉毛浓粗得占据了很大空间,更让人吃惊的是他那鼻子,是评书中所说的奸人才有的鹰勾鼻,而且勾得好厉害,配上过于粗浓的眉毛,令整张脸极不协调。
彭石匠的老婆是上海人,在川剧团隔壁的大汤圆店买牌子。她干瘦、脸色灰黄,戴着厚厚的眼镜,说一口绵软、让人听不明白的上海话。
彭石匠的怪,在于他从不和左邻右舍说话和爱打老婆。
隔三岔五,总会看到那脸显病态的瘦女人,披头散发在门口哭闹。好几次,人们见那女人扯着听不明白的上海话,哭天杀地从屋里奔了出来,衣冠不整跳着吵着,诉说彭石匠偷了她家从上海寄来的钱,偷了她的存折;诉说彭石匠用她家里的钱,到外面偷女人。
彭石匠猫在屋子里不说一句话,只是当她哭闹得差不多时,就会冲了出来,或一巴掌将其打翻在地。或一拳打得她弯下腰,痛得哭不出声甚至倒地浑身抽搐,或干脆将其提回屋关上门,任由外面的人猜测他会干什么。
除了四大名人和一大怪人,这条街上还有一个奇人。奇人姓马,马什么名字,很多人都不知道,大人小孩子都称他为马儿。
马儿之奇,在于他海拔太低,只有一米四多一点。
不但个子很矮而且瘦,瘦得浑身上下除了皮和骨头,几乎看不到肉,像几天没有吃过食物的猴子。
可是马儿很机灵,不但会敲着铜锣通知人们到街公所开会,扯着破锣嗓子通知重要精神,还会扎花圈、搭灵堂。
整个西门几条街,乃至东门、南门,城关镇很多地方只要死了人,就会有人来请马儿去搭灵堂,就会有人来买花圈。
**开始后,花圈和灵堂被称为封资修,一般人都不敢在办丧事时买花圈,也没有人敢再扎花圈。于是,马儿的手艺没了用处。
失业的马儿,除了打更没其他事做,赶潮流参加了街道造反组织,如同阿Q在头发盘了一根筷子革命。干瘦的左臂上,也戴上了红袖章。
除了既矮又瘦,马儿值得称奇的,是他娶回的婆娘。
既矮又瘦如小猴子的马儿,娶的老婆却既高且胖,活像一头大洋马。
大洋马的家在离城很远的周家镇,是地道的乡下女人。周家镇属于山后,山后一带的人家都很贫穷,她的家则属于穷人中的穷人。一年大部分时间吃不饱肚子,十多岁了,冬天和热天,都只有一条补得无法再补的单裤。
令人不解的是,大洋马从小连肚子都没吃饱过,而且成天日晒雨淋,却长得又白又胖。
在嫁到城里之前,大洋马那条晚上洗白天穿的单裤里面,从没有穿过**。
马儿虽然瘦得像个猴子,可生殖能力特强,大洋马进城三年,就为他生了一女二男三个小孩。如果不是**开始,可能还会不歇气地一直生下去。
牛云成见到过白胖的大洋马在街沿上,敝着前胸**两只巨奶,一边给娃儿喂奶,一边和人摆龙门阵。
这条街上的很多人见过马儿打婆娘,见到过他穿一条花**,光着上身,青筋暴突地叫骂着,骑在同样只穿一条花**的大洋马身上。有如小儿在妈妈身上顽皮,在她白胖的肉上捶打,甚至在那堆肉上啃着咬着。那声嘶力竭、气喘吁吁扭曲着脸的疯狂劲,和大洋马闭着眼躺在地上,死尸一般任由他折腾的漠然,形成鲜明对比。
每一次,马儿在老婆身上折腾累了,会将头伏在她两只**间,扯开嗓子痛哭。哭得那个伤心,如同至亲去世了一般。
每到马儿累了、哭了时,他老婆会睁开双眼,伸手把他搂着,哄儿子般温柔地在他背上拍着:“乖乖不哭,乖乖不哭!”
四个名人加一个怪人和一个奇人,足以让刚从乡下回到城里一年多的牛云成另眼相看,可破四旧的运动开展以后,这条小街上,一下涌出了更多名人,让牛云成惊得目瞪口呆。
隔壁,一年四季穿套黑色衣裤,长相富态的白脸老太婆,被红卫兵揪了出来,在她身上挂满了银元、旧币和几根黄色的金属条,胸前挂着一块白底黑字的牌子,低头弯腰在门前条凳上,一动不动站着。
听人悄悄说,那黄色金属物就是金条,牛云成感到很失望;很小的时候,总听人说黄金、金条很值钱,一直以为金条肯定金光闪闪让人眼睛也睁不开,可现在看到金条如此不起眼,便在心里怀疑是否真正的金条。
百货公司干部宿舍院,一个姓苗的中年男人,因为旧社会当过警察,被戴上了纸糊的高帽子,胸前挂上了牌子。
药铺罗伯伯家已经老得快走不动的妈妈,也被戴上了高帽子,胸前挂上了牌子,天天站在门前条凳上。
再后来,连外面堂屋卖血旺汤的冷老头的老婆,也被揪了出来戴高帽子、挂牌子,站板凳。
红卫兵们揭发说,冷老头的婆娘,在解放前,不但出生于地主家庭,还是国民党团长的太太。临近解放,男人逃跑到了台湾,她乔装打扮混到县城,隐姓埋名和老光棍冷老汉结了婚。
所有站在板凳上的人,都是地富反坏右或牛鬼蛇神。身上或挂满了旧书,绸缎衣物、银元铜板,或一些乱七八糟的玩意。
红卫兵说,这些地富反坏右和牛鬼蛇神,私藏这些封资修的东西,就是怀念旧社会,对社会主义不满或仇视。
站在板凳上的人,中午和晚上吃饭时,可以下来坐在板凳上吃饭,吃完中饭被允许上一次厕所,然后又继续站在凳上。
晚上九点钟,所有路灯都熄了,这些人才会被允许到回家睡觉。
如果某人家里没有其他人做饭,到了吃饭时间就得从板凳上“滚”到屋里,在限定时间内做好饭,狼吞虎咽吃完后,赶紧站回凳子上。
看着一个个站在条凳上的人,牛云成感到他们如关在笼子里的动物。甚至,连动物也不如,因为动物虽被关在笼里,至少可以咆哮,可以表示不满。可以在笼子里向进犯者反击,让对手轻易不敢靠近。可站在条凳上的人,只能低眉顺眼垂着头,不敢有任何反抗意识和表情,木偶一样立在那里,接受来来往往人们的观看和评说。
偶尔,会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在听了红卫兵关于挂牌人的反动行径后,很是激愤地指着挂牌人骂道:“狗日的反革命!”
有人会吐出几口唾液,更有无聊之人,会吐出令人恶心的浓痰在那些人脸上。开心大笑着,一脸胜利表情的离开。
乱轰轰的运动开展不久,百货公司干部宿舍,有一个女人上吊自杀了。
那个上吊的女人,只有二十多岁,不但是兴隆街出名的美人,也是百货公司第一美人。
美人姓张,一向穿得很干净,走过的地方,会带过一阵让人为之迷醉的香味。那香味迷得很多男人不由自主转身向她行注目礼,一直到看不见她的影子为止。
美人操着软软的普通话,声音甜得大人小孩都喜欢听她说话、和她交流。
美人还是一个乐善好施的人,但凡街坊邻居有什么困难,谁家需要帮助,只要她知道了,都会全力相助。
街上发生大大小小的麻烦事,人们除了找有绝对权威的陈吉素,还会找到美人给评理。
陈吉素处理邻里纠纷是快刀斩乱麻,大刀阔斧如办案一样是非清楚、明白。一旦决出谁是谁非,她那张利嘴可就不饶人了,有时还会拍着桌子,把输理一方骂得狗血淋头。
美人处理纠纷则是好言劝和,轻言细语把双方的火气给平息,再让双方握手言和重归于好。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见人爱,人人喜欢的大好人、大美人,却吊死在了家里。
葬送了她鲜活生命的罪魁,是一张贴在她家门上的大字报。大字报上的内容是质问她:身为共产党员、革命军人家属,为什么不能站稳阶级立场,积极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作坚决斗争,却和商业局的走资派明铺暗盖!
前途无量的美人,是百货公司人事股长,也是党总支委员、团总支书记。她的爱人,在解放军福建前线部队任营长,是部队重点培养对像。
为了革命工作,小俩口结婚三年都没要孩子。
一张无署名、不知什么来头的大字报,要了美人的命。
那天,兴隆街在哭泣,从几岁的小孩子,到九十多岁的老太婆,都自发聚集到了百货公司干部宿舍院。
没有过多语言,只有压抑的哭声,只有默默流淌的泪水,诺大的天井里站满了神情悲愤的人。给这条街留下多回忆的美人,躺在门板上,身上盖着黑色棉布,脸上覆盖着一张黄裱纸。
因她逝去而引来的哭声,各种认识或不认识的人们悲痛的表情,使得整个宿舍院暮气极重。
美人远在哈尔滨的妈妈赶来了。
那是一个端庄、气质高雅的中老年刚毅女性,在心爱的女儿面前默默站立。大理石般的脸上,除了近乎麻木的悲伤,没有一滴泪水。
为共和国立下赫赫战功的爱人,此时正接受无休止的审查;心爱的女儿不到三十岁,竟终结了来之不易的宝贵生命。沉重的打击,使这位早年跟随周总理战斗在白区的老干部,心里麻木了。
临近出殡,天上飘起了小雨。
那雨开始只似有若无、天女散花般飘撒。薄薄的棺材装下身体僵硬的美人,刚盖上棺材盖,雨突然变得急骤起来。
天色黑了,伴随着一阵不该在这个季节有的巨雷和闪电,瓢泼般的大雨劈头盖脑倾泻而来。
那雨好大!
打更的小矮人马儿,躲在老婆宽大的怀中,缩着脖子颤栗道:“格老子,老天爷发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