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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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三十到了。因烟花鞭炮属四旧被明令禁止,以往过年的娱乐活动,一律不得开展。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照毛主席指示办事的中国人,在过大年时,只能听形势大好的广播,围坐在火盆边嗑睡。

牛云成很怀念以前的过年。

过年时,孩子们一般会有新衣服穿。而且,总会得到一点压岁钱,五角或一元?他不记得了,但至少会有崭新的钞票揣在身上。

衣着光鲜的孩子们在城门口聚集。卖气球、玩具和小食品的商贩,卖水果和农产品的乡下人,会把马路两边排满。

大点的孩子,三五几个聚在一起,买来一根或几根甘蔗,用各自带的刀子或公用的铁刀劈甘蔗。

劈甘蔗算小赌博活动,用刀子把甘蔗定住,然后刀子飞快离开甘蔗,在空中划一个圈之后,从甘蔗上使劲一刀劈下。

功夫好,可以把整根甘蔗一劈为二。

功夫差的人,会把刀子劈空,或只劈下很小一点皮。甚至,有可能让持刀的手受伤。

买甘蔗的钱共同出,劈下多少得多少,功夫不好的人,只出钱得不到甘蔗。

牛云成参加过几次劈甘蔗,每次都输得很惨。

他还买过气球,可总是没多久就不小心给弄爆或让人给整坏了。

除了劈甘蔗,可以吃凉面,买棒棒糖或其他小食品,还可以到书摊看一分钱一本的小人书,看得双眼发花也不过几分钱。

运动以后,春节变得很冷清,大人也不给小孩压岁钱了!

牛云成一家人围着火盆,吃了点腊肉香肠豆芽汤,听着外面高音喇叭传来震耳欲聋的歌声和喊话声。大家心情都感到很压抑,早早就熄火上床了。

初二,在省城工作的小舅舅回家探亲,路过城里时,到家里来坐了一会。

临走时,红了眼圈的小舅舅拍了拍寡言少语的牛云成,隔着衣服摸了他因严重营养不良而过分瘦削的肩,哽咽着给了他一元钱。

区区一元钱,在当今时代,偏僻乡村儿童也不会正眼瞧。可对那个年代的他,是多么巨大的一笔财产啊!

当天下午,全家人都在烤着硫磺味极浓的焦炭火取暖,见妈妈和继父没有叫他将那一元钱上交,牛云成悄悄溜出了家门往街上去了。

一元巨款揣在裤兜里,用一只出汗的手紧捏着,多日不曾上街的牛云成激动得心口直跳,突然有了一种抬头挺胸的欲念!要知道,这好大一元钱,可以买好多好多东西。

一路小跑来到街上,尽管因特殊的原因,冷冷清清的街上根本没什么好东西可买。可对于有了支配一元巨款钱币权力的他来讲,却感眼前阳光灿烂!

4分钱一碗的川北凉粉、1分钱一颗的棒棒糖、5分钱的酥饼、3分钱的锅魁,还有那仅卖2分钱一只的气球--- ---他在大街上走着看着,看着走着,不知道该如何使用紧紧握着的那张钱。

在百货公司,他两眼锁定一条红色的线织围巾,不由自主地站住了身子,心里想着将它买了回去送给妈妈,她成天呆在那阴冷潮湿的竹器厂上班,够冷的了!

“阿姨,请问那条围巾好多钱?”他指着那红得耀眼的围巾问道。

“去!去!去!“一个身穿草绿军装、扎着两条朝天冲独角辫的年轻女人,没好气的喝斥道:”看到你那鬼样子,肯定连肚皮都没有吃饱过,还买得起这高档围巾?滚球远点!”

牛云成惶恐的逃到大门外,一面继续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徘徊,一面在心里很是有了些忿忿然:小看人!凭啥说我买不起东西?老子裤兜里可是有整整一元钱!

想着,再次把手伸进裤兜里,去摸那捏了好多次的钱,却有如被雷击中般,整个人一下傻了,原本不该在这个季节里流淌的汗水,也立时冒了出来。

天!那令他激动了好一阵的钱,那曾令他生出了几多幻想、几多豪壮的一元巨款,竟莫明其妙、不声不响,连招呼也没有跟他打一声,就悄悄地走了,没有了!

他急得和年龄很不相称的流着泪水,不停的翻着衣服、裤子的每一个口袋,心里大声的叫喊:“钱啦!我那可爱的钱,你到底到哪里去了?”

没有,根本就没有!周身都翻遍了,哪里还有那给了他美好憧憬、让他挺了一下午胸口的钱!

他忍不住大放悲声,如同觅食的饿狗一样沿街寻找,期待着能出现奇迹,找回一元巨款。

夜幕慢慢降临,街上已然没有了什么人影。他筋疲力尽、万分沮丧地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了家中。

“短命鬼,你整整一下午跑哪里野去了?”刚进得门来,素来不温柔的妈妈柳眉倒竖、杏眼圆睁的吼道。一旁正吞云吐雾、哼着莫明其妙小曲的继父,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哥哥和姐姐正趴在小桌子上,就着昏暗的灯光一字一句朗读报纸。

他噙着眼泪、低垂着头站立在灶边没有回答,心里却十分委屈,有一种想大哭的欲望涌上了心头。

“下午你舅舅给的那一元钱呢?”继父吐了一口恶心的浓痰,慢吞吞问道。

“那钱--- ---钱,掉了!”他的声音小得如同蚊蝇鸣叫。

“啥?掉了!你说得多么好听呀!”继父“嘿!嘿!”两声冷笑,阴阳怪气的说:“恐怕是在街上丢人现眼、饿捞饿虾的买东西吃了吧!”

“没有买东西吃,就是掉了!”他声音提高了一些。

“掉在什么地方了?为啥子不捡起来呢?”继父“腾!”的站起身来,用一只手指着他的鼻子大声喝道:“我看你真正是人小鬼大!钱掉了为什么你人却没有掉呢?扯谎都他妈的扯不圆!”

“掉了就是掉了嘛,你信不信那钱都掉了!”他倔强的抬起头来和他对峙着。

“你给妈妈说老实话,钱到底是怎么用了的?”妈妈走到他面前,脸色发白地急问,并扬起了手。

“我没有用钱,也没有买东西吃,那钱真的是掉了!”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他忍不住哭出了声。

“他妈的小讨口子还好意思哭,瞧那副鬼样子,和你那犯人老爸没有什么区别,早迟也是个坐班房的料!”继父恶毒的咒骂道。

妈妈原本十分难看的脸色,立时变得苍白,她呆呆地愣了片刻,突然疯了一般扯下腰间的皮带,尖声咒骂着,劈头盖脑朝他脸上背上猛抽狂打。

尽管牛云成很小很瘦,根本不可能承受多大的痛苦,但他却流着泪、咬着牙一声不吭的昂首站立着,目不转睛的狠瞪阴沉着脸的继父。

“算了吧,你莫当着我的面打他。免得传出去,不了解的人还以为是我唆使你打小娃儿。”继父装模做样走了过来。

他分明看见妈妈身子一颤,顺手抓起灶边一把粗大的铁火勾,咬牙切齿对着他的头狠狠砸了下来,他本能的抬手一挡,只觉手臂一阵剧痛,当即两眼一黑,身子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醒来,牛云成已躺在阁楼的凉板上,隔壁那精通接骨舒筋的夏坛子,正为他右臂上夹板,哥哥和姐姐站在一旁直抹眼泪--- ---

十多天后,当他吊着手臂给妈妈送饭到她们厂里时,一向喜欢他的赵阿姨见其满脸伤痕,问了情况后,伸手撩起他后背一看,不禁“妈呀!”一声惊叫,转过头两眼喷火的盯着妈妈问道:“就为了一元钱,你忍心对这严重营养不足的孩子下手这么重?”

妈妈红着眼圈一声长叹,面带愧色的低下了头。满含泪水的他正回身要走,不小心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在地上,幸而赵阿姨及时抓紧了他的手臂并扶他站稳。看着他眼里的泪水,赵阿姨怜悯的叫他小心一点。

点点头正待转身之际,牛云成却感到左裤脚角处什么东西在棉裤的夹层里,便试着从裤兜绽了线的缝隙里,艰难的伸手将那一小团东西取了出来。

当颤抖着张开紧紧捏着的手掌时,一直注视着他古怪动作的妈妈和赵阿姨,同时脸色大变,发出一声惊悸的尖叫。他低下头定睛一看:天啦!手中捏着的那一小团东西,不正是几乎使他终身残废的一元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