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浮

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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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陈伦正式退出了组织。

那晚,他被哥哥和姐姐强行拉回了家,妈妈看他一身一脸的血,没有再打他,只是凶巴巴地叫他滚到楼上去睡觉。

第二天早上,他感到半边脸火辣辣痛得钻心,到灶屋拧了一把热毛巾捂在脸上,正在心里骂人时,妈妈回来了。

把两块泡粑塞到他手上,妈妈泪眼婆娑地拉他到怀中,抽泣道:“你咋这么不争气?王校长原来是我的直接领导,他从法院调到小学当校长,都是为你那个死老汉鸣不平,说他不是反革命,才遭人整到学校的。要不是他,你老汉说不定都遭敲了沙罐了!可你恩将仇报把这个大好人抓起去斗,你这样做,对得起人家吗?死龟儿!”

哭着,数着,她伸出手摸着陈伦红肿的脸,伤心地说:“现在的爸爸虽然不是你亲生老汉,但你和哥哥姐姐如果没有他,能活得这么自在吗?你为什么就不能懂事点、听话点,让妈妈省心点!”

从妈妈的哭诉中,陈伦知道王校长是对亲生爸爸有恩的好人,知道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继父打得他鲜血长流时,他没有哭,抓着他的头发恶毒咒骂他时,他没有哭。可是听妈妈一阵数落之后,却忍不住哭出了声。

他哭得好伤心,一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退出红小兵组织的当天晚上,陈伦悄悄潜到学校的图书室,来回几次,背了几大背篼书回到家里。

不久,新华街发生的一件事情,改变了继父对陈伦的态度,陈伦在家里的处境,有了些许转变。

新华街一个长期遭继父毒打的六年级学生,再次被饱揍一顿以后,愤怒地在家门口贴了一副上联为:“炮轰爸爸火烧妈妈”,下联为“坚决打倒反动全家”,横批为“我来当家”的对联,引来了革命造反组织的极大兴趣,派出一支精悍小队伍了解情况后,把那个彪悍的继父抓来进行了严批狠斗。并在批斗时,采用了无产阶缘专政手段,以至那身高一米八的大汉,在被批斗的第三天再也支持不住,一头倒地水泥地上昏死了过去。送到医院抢救大半天,命倒是保住了,可却成了一个疯子,成天赤脚在大街上小偷似的转悠。只要发现有人看着他,就直直站好了,一口一个:“我有罪!我不该虐待革命事业接班人。”

疯子的事情发生后,在县城产生了很大反响,一些对孩子有过虐待行为的继父母,一夜之间大为收敛。一般情况下,再没有人敢虐待孩子,如果不是气到极点,也没有人再敢打孩子。

不但继父母,就连亲生父母,也轻易不敢对孩子采用暴力行动了。成天开着汽车走南闯北的程吉喜,听到这事后确实吓了一大跳。以他痛揍陈伦的事,如果让人知道了,恐怕至少也会被抓了去批斗。

他决定以后不再和这倔小子叫劲,也没有必要再对他下狠手。就算娃儿不到外面说,万一失手打成残废或打死了,自己也会坐牢。

自此,对陈伦的态度大变,虽很少对他有笑容。但至少不会指着他骂,更不会采取暴力行动了。

很多年后,提及史无前例的**时,陈伦仍叹息着说:“**于我,最大的好处是,遭受毒打次数少了!”

不再参加组织活动的陈伦,天生是个坐不住的家伙。

在家闲得心里发慌,无事可做的时候,陈伦就想找人打架。可是这一带小朋友都不是他的对手。连架也没得打的,他只好坐在门前生闷气。

那天,恰好简阿姨家的毛妹从对面经过。腰里系着围裙,手里端着一只装了点甜酱的土碗,一路蹦跳从供销社门市走到薛妈妈门前,看见陈伦坐在那里发神,便笑嘻嘻逗乐道:“成娃子!你在那里发瓜了嗦?”

一句玩笑竟惹得陈伦火起,顺手把手中玩着的裁缝短尺摔过去,不偏不斜正好打在毛妹额上。触目惊心的鲜血,流了出来,毛妹抱着头蹲在薛妈妈门前痛哭失声。

简阿姨是妈妈最好的朋友,也是在她患难时唯一的知己。毛妹和她弟弟小冬,平时和陈伦姐弟也相当要好。

失手摔出尺子,本没想打着毛妹,却没想到不但打着了,而且她额头上流血了。陈伦吓了一大跳,赶紧跑到她身边,结结巴巴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我真的不是有意……”

毛妹不理会他,继续蹲在地上哭,而且哭声越来越大。

等着毛妹买回甜酱炒回锅肉,很久了不见她回去。简阿姨等得火起,丢下锅铲快步出门,一路骂着从巷子里走了出来。

听女儿哭述了事情原委,看着满脸惊惶神色的陈伦,简阿姨叹息一声,从地上拉起毛妹,慢慢往巷子里走了。

毛妹额头受伤的事,简阿姨没有向妈妈提及,毛妹也没有记恨。每次过路时,仍然笑咪咪和陈伦打招呼。

看着每天从街对面路过的毛妹,头上那醒目的纱布,直面她那可爱的笑靥、清澈的双眼,陈伦很是羞愧。

可是,心里对毛妹说了一万个对不起,表面上,他却装得很冷漠。他自认为是男人,就是有了错,也不能当面向人道歉。而且,当面道歉很没面子。

从很小开始,饱受歧视,被人当面背后辱骂,丢了无数面子,稍懂点事以后,只要能挣到面子,他定为之努力。

面子!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在陈伦心中相当重要。

闲在家里无聊,也不愿和继父照面。陈伦就每天到学校里转一会,或到大街上看批斗走资派,看各个组织之间的唇枪舌战。看累了就约上几个个子高大点的学生,往城郊的一些小溪沟跑。

他们在小溪沟里搬开一块块石头,将在水里慌乱逃窜的螃蟹抓了起来,把螃蟹的硬壳掰了,将乱七八糟的不干净东西洗掉,用荷叶包好,放在太阳晒不到的树下晾着。

运气好,一天可抓到好几斤去了壳的螃蟹。

回到家,趁妈妈不在,将这些螃蟹放锅里煮一小会儿,当黑色或灰色的螃蟹变成了红色,从锅里捞起来将水沥干,再放一点点菜油加盐和花椒面在锅里炒一炒,临起锅再放一点葱花。扑鼻的香味,会让所有闻到的人口水长淌。

开始几天抓回的螃蟹,只是提心吊胆在吃饭时悄悄放在桌子上,尽可能不引起继父注意,不被妈妈责骂。

继父却从不追问香喷喷的螃蟹从何而来,喝着烧酒,津津有味把螃蟹咬得喳喳响时,还笑着说这东西下酒真香。

后来,不但学校不正常了,连向来严谨的机关、事业单位、国营企业都不正常了。当各大派别红卫兵和造反组织的辩论升级到打架时,陈伦感到退出组织真是太正确了。

因为很久没有惹祸,学校也罢课闹革命了,家里的饭桌上再出现油炒螃蟹时,陈伦便有些理直气壮,根本不担心被人骂了。

可天天吃螃蟹也没意思。继父每天吃不了多少,妈妈最多吃几只可连壳嚼烂了吞到胃里的小螃蟹,基本上不吃个大的,姐姐、哥哥也和妈妈一样,尽挑小的吃。

那天傍晚,一家人都到街沿边乘凉去了,从卧佛寺抓螃蟹回到家的陈伦,狼吞虎咽吃着稀饭和苞谷粑,看着剩在桌上一大碗黄晶晶、香喷喷的油炒螃蟹,还有好几斤刚抓回来的新鲜货。拍着脑袋想,这东西抓的时候恨不得越多越好,可抓了回来吃不完,也是件麻烦事。

怎么办?倒在泔水缸里太可惜。不倒,时间稍长发馊了会被妈妈骂!

不如,拿到十字街去卖!

对!每到晚上,十字街卖糖炒板栗,盐瓜子,炒花生,油胡豆和各种零碎小吃的那么多,而且生意都很好,我为什么不可以卖油炸螃蟹?

主意打定,马上行动。当即把那一大碗剩下的大螃蟹,倒在锅里炒了一下,再撒了点葱花。

找来个淘菜用的竹撮箕,他用一根布带子穿过两边拴着,再套往脖子上试了一下尺度,重又调了长短。

把半撮箕热气腾腾的螃蟹挎在脖子上,他从巷子里钻出去,顺着县委门前的大街,一路小跑到了人头攒动的十字街。

十字街,顾名思义,这条街呈一巨大的十字。十字街是县城政治文化中心,街左边紧邻县委、人大、县政府;县百货公司最大的商场,文化用品商店,糖酒公司最大的糖果店,供销社的三八商店,都在这条街上。

十字街上面一条街,有电影院,川剧团,最大的照相馆和两家理发店,还有大汤圆店,以卤鸡而闻名的滋补店,更有好多家抄手店,面店,醪糟店。下面一条街,有新华书店,银行储蓄所,几家公私合营缝纫店。

除了小食店,饮食服务公司下属的国营食堂,城内最大的国营旅馆,都集中在十字街上下左右四条街上。

每到晚上,只要不下雨,十字街就会很热闹。街道两旁全是卖水果、小吃的摊子,各种小吃散发出的香气,在夜空中弥漫;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开心的笑声,恼怒的吼声,在夜空中格外刺耳。

文革开始后,高音喇叭传出的歌声,不同派别造反组织的辩论声,批斗走资派的口号声,此起彼落的枪声,都难以掩饰十字街夜来的繁华和喧嚣。

陈伦挎着半撮箕螃蟹,刚走到辩论台下面,还没有来得及扯开嗓子叫出:“油炸螃蟹!”已有几个年轻人围了上来。

“小娃儿,你这螃蟹咋卖?”一位满脸斯文的年轻人吞着口水,两眼紧紧盯着喷香的螃蟹。

和他一起的几个年轻人,喉咙里似要伸出手来,纷纷从衣服包里掏着钱:“好多钱一个,快点说嘛!”

“大的五分钱一个,小的二分钱一个,最小的一分钱一个。”从来没有做过生意的陈伦,用筷子指着最大的几个说:“这几个要卖八分钱一个。”

几个年轻人根本没有讲价,三个五个的挑选着,很快就把烧箕里的螃蟹抢走了一大半。丢下一堆零钱,开怀大嚼扬长而去。

清点着一把皱巴巴的零钱,陈伦好不开心,暗想:原来,挣钱也很容易。

半个小时后,有了一元二毛多钱的陈伦,高高兴兴地提着空撮箕,小跑着回到了家里。手脚麻利地将下午抓回来的几斤螃蟹煮好炒熟,再次从后门溜到了十字街。

自第一次收获了三元多钱,陈伦越发不可收拾。每天早上吃了饭就约上几个小伙伴,背着竹编巴篓,头顶一破草帽,兴致勃勃直扑城郊小河沟。

下雨天,只要雨不很大,他也会去抓螃蟹。

除了抓螃蟹,陈伦还从田里摸螺蛳,在堰塘的水底掏蚌壳。

把螺蛳和蚌壳里面的肉掏出来,用水洗干净,放在锅里用盐水煮了,再用很少的菜油炒一炒,撒上点干辣椒面、花椒面,同样用端到十字街去卖,和卖油炸螃蟹一样,很受人欢迎。

到郊区抓野螃蟹、田螺,回家制成小食品,再到夜市上叫卖的生活,让陈伦很开心。

晚上,在**数着那些散发着汗气和异味的零钞时,他会情不自禁摸索手臂,感到被火钩打过的部位,仍隐隐作痛。

他打定主意,一定要挣到一百元钱,当着继父的面,理直气壮地交到妈妈手中说:“这是我挣的钱。”

可是,他无比美好的宏愿,没能实现。

纸币和硬币加起来接近六十元的时候,陈伦的小贩生涯被迫中止了。

不但他的宏伟目标实现不了,十字街以至整个县城的小商小贩,全部被取缔了。

原因很简单,打击投机倒把活动。

陈伦心里大为不满:我到河里抓来这些小东西,在自己家里煮了炒了到街上叫卖,怎么成了投机倒把?

尽管心里十二分不情愿,甚至感到非常愤怒。可是,来自北京的声音不可质疑、不容对抗。

没有办法,他万般无奈地中止了计划。把那一大把零钞交给妈妈,叹息着到楼上躺了好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