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浮

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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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所事事呆在家里闲了半天,陈伦想起了从学校里偷来的那些书。那些书大部分藏在妈妈床下,还有一部分在自己床下。

既然没有什么事情可做,那就看书吧。

还不到九岁的陈伦,半懂不懂地开始了阅读,并就此与书结下了不解之缘。小说中的很多字不认得,便按照故事的发展猜测,按着故事情节生硬地看下去。

很快看上了瘾,除了吃饭、上厕所,他成天就坐在阁楼上,聚精会神地看书。管球他**咋个搞,老子从此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

就在陈伦沉浸于阅读带来的乐趣中时,妈妈生下了一个妹妹。

姐姐和她的战友们成天闹革命,哥哥忙着自由街小学红卫兵组织。继父三天两头回来一次,躺在**的妈妈和妹妹,由专程赶来的外婆照顾。

除了看书,陈伦增加了挑水,洗尿布和淘菜,在妈妈睡觉时,抱着妹妹逗她不哭等杂务。过了大年十五,不同政见的造反派组织,开始由辩论发展到对骂,发展到用木棍对殴。再后来各派反组织的人员都戴上了安全帽,手持钢钎对干。

钢钎战斗进行了不久,有造反派冲进武装部,抢了枪弹库里的长短武器和子弹,甚至,还有造反组织冲进驻军部队,抢走大批步兵武器的同时,抢走了高射机枪和大炮。

县委大院架上了高射机枪,大街上随处可见背长枪短炮的男女。白天和晚上,都会突然从某地响起一两声或一阵枪声。陈伦感觉好像走进了抗日战争时代或大革命时期。只恨自己年纪太小,不然,至少也要弄一支盒子炮斜挎着。

停电时常发生,到后来,自来水也不能保证供应了。这条街的居民只好到豆芽厂旁的大井去挑井水吃。

再没有人理会走资派,地富反坏和牛鬼蛇神。各派组织都在准备为保卫毛主席而献身,都在做武装斗争的前期工作。

搬运社一外号“九儿”的工人,是县城有名的天棒,文革前数次因打架斗殴被治安拘留。造反以后当了副司令,因为和对立派打斗时心狠手辣,也因为把县委书记揪着头发跪在坝子里,不准吃饭不准喝水,一直到书记倒在地上。的“革命行动”而闻名全县,成为英雄人物。

川剧团和彭云竹齐名、年龄比她稍小的肖美女,出身地主家庭,因天生傲骨,拒绝了不计其数的求婚者,发誓非帅气大学生、国家领导干部不嫁,年过二十八岁仍待字闺中,成了县城里有名的迟暮美女。可没想到,这个心高气傲的迟暮美女,却于文革中,被仅有小学文化的“九儿”娶了做老婆。

除了“九儿”,县城涌出很多风云人物,搬运社何盘脚,建筑社陈麻子,运输公司候德民,还有好多以前让人瞧不起的角色,都摇身变,从阴沟里爬出来成了风云一时的司令、县城里的人物。

不知什么时候,陈伦右腿长了一个包,他没有在意,依然每天哄妹妹,做完了家务就看小说。

可是,那个大腿根部的包,越长越大,越来越痛。不到半个月,已经红肿得透亮,让陈伦痛得走路也艰难了。可他仍一声不吭,每天继续小保姆工作。

继父看他走路的样子难看,以为他有意装怪,便问他怎么回事。他低着头轻声回答说:“腿上长了一个包!”

继父冷笑道:“长了个包?我看你娃儿肯定在外面和人打了架、受了伤!平白无故可能长什么包?该你龟儿背时!”

陈伦转过脸,强忍住即将掉下来的泪珠,在心里说:绝不能在他面前掉眼泪!不能让他小看了我!

第二天下午,继父头上缠着纱布,鼻青脸肿被人送了回来。

送他回家的人说:程师傅从周家开车回城的途中,被几个茶场山城知青拦车了。知青想抢汽车,他坚决不交钥匙而被臭揍了一顿,当即被打倒在马路上昏死过去,汽车也被人抢走了。

幸好,本单位的汽车路过时,发现他倒在血泊中……在医院一番治疗后,他拒绝住院,硬是让人送了回家。

谢过车队的同志,妈妈神色悲戚地扶着继父躺在一张凉椅上,从屋里拿了一床薄毯子盖在他身上,叹息道:“这世道,比旧社会还乱,真的是让人没有活路了!这些知青,硬是比旧社会的棒老二还凶!”

继父闭着双眼没有吭声,脸上表情漠然。

傍晚,几个年轻人闯了进来,径直来到灶屋程吉喜躺着的凉椅旁。

为首一个平头青年将两手抱拳,对着手持锅铲,怒目而视的陈吉素说:“对不起大姐,我们就是上午和程师傅发生冲突的茶场知青,今天多有得罪,现在专门赔礼道歉来了。”

凉椅上的程吉喜坐了起来,表情复杂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你们想干啥子?”

平头青年爽朗对陈吉素笑道:“对不起了,今天有眼不识泰山,不知你是牛振中老师的堂客,多有得罪!现在只是登门赔礼,绝对没有其他意思!”

“牛振中?”陈吉素扬起手中的锅铲,尖利地叫道:“是姓牛的让你们来的?滚!我们不要这些抢来的东西……”

平头右手一挥,几个年轻人把提来的鸡、鸭,一大块新鲜猪肉,还有一筐鸡蛋和两个草绿色挎包放到程吉喜面前,转身朝门外走了。

打开的挎包里,全是玻璃瓶装的红烧猪肉罐头。

当天晚上,程吉喜用一个竹背篼装着刚断了奶的小女儿,躲避到乡下老家去了。

几天后,陈伦高烧倒在了灶房,陈吉素发现了他腿间那快要穿孔的脓包,赶紧喊来隔壁罗伯伯的老婆,背着他到了人民医院。

在人民医院,按照医生吩咐,晕乎乎的陈伦爬到一张铺着白色床单的小**,护士将一个塑料口杯罩在他的嘴上,叫他从一数到一百。

不知数到了多少,很快他就失去了知觉。

医生叹息道:“幸好今天到了医院,再不及时手术,那脓包就会穿孔,不但会引发败血症,甚至有可能丢了小命。”

躺在**不能下地的那些天,陈伦在看小说的同时,心里生出很多遗憾,感慨没有生在战火纷飞的年代,更遗憾年岁太小。

一段时间动乱后,迫于国内外形势的需要,从中央到地方再次强调毛主席“抓革命促生产”的最高指示。

伟大领袖的号召,一条等于一千条,一万条。学校开始正常,工厂开始冒烟,交通运输也开始逐步正点。在乡下躲了一段时间的继父,早就接到通知回单位上班了。

复课闹革命,同学们都回到了教室,可陈伦却回不去了。因为,外婆回到乡下后,只要妈妈上班,带妹妹和煮饭的家务活就落到了他身上。

妹妹还不到一岁,陈伦从来没有见过的爸爸出现了。梦中见过的爸爸,于一天傍晚出现。

那天吃过晚饭,陈伦正抱着妹妹在堂屋里玩,一个似曾相识的男人,身后跟着好几个剪短平头的年轻人,大摇大摆走了进来。

他们径直走到灶屋,对着里面叫了一声:“程吉喜,你出来一下!”

继父从屋里走了出来,看到灶屋里的一群人中的为首者,心里有点发怵,脸上掠过一丝惊慌。方正俊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客气地招呼道:“哦!是牛老师?什么时候回来的?快请坐!”

几个人返身来到堂屋,刚刚坐下,妈妈从里面冲了出来,指着为首那一头卷发、国字脸、浓眉大眼、身高体壮的男人叫骂道:“牛振中,你有什么资格跑到这里来?你想要干啥子?我遭你害得吃了那么多的苦,没找你算账算对得起你了!现在还敢跑到我屋里来。你想干啥子?”

牛振中一把拉过正瞪大了眼睛,惊奇地望着他出神的陈伦,在他脑袋上亲热地摸着:“我什么也不干,就只想要这个儿子跟我。”

陈吉素跳了起来,扯着嗓子叫道:“你想要他?休想!他现在姓陈了,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休想?”牛振中抬起头,冷冷注视着陈吉素:“当初你要离婚时,不是说好了要给我一个儿子吗?我现在只是要求你兑现诺言。”

“是呀,当时说过,如果你出来了,会给你一个儿子。那只是为了安慰你,没有想到你还真的… …”

牛振中“哈哈”笑出声来:“你当时以为我出不来了吧?可能在你心里,巴不得我一辈子关在牢里!可没想到我出来了?现在想后悔,不给我儿子了?”

陈吉素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不给就不给,随便你做啥,我都不怕你!”

牛振中平静地说:“你敢不给?今天就走不脱!”转过身,对着脸色惨白的程吉喜问道:“你说,给还是不给?”

程吉喜笑着直点头:“应该给,应该给!”他指着陈伦说:“这娃儿长得太像你了,你把他要回去是应该的。我没有意见,一点也没有意见。”

陈吉素一巴掌推在程吉喜胸口上:“你有什么资格、什么权力让我把儿子给他?程吉喜你给我弄清楚,这三个娃儿都是我生的,你没有任何权力决定他们跟哪个!”

程吉喜站起身来,从陈伦手中抱过沉睡中的小女儿,尴尬地笑道:“我只是建议嘛,给不给,给哪个,都是你的权力!”

望着他走向灶屋的背影,牛振中瘪了一下嘴:“我以为你找了个什么了不起的人物,竟然是这么个软包!”

陈吉素两眼都快喷出火来:“他是不行,连看守所也没有进去过。你行!丢下婆娘娃儿,跑到看守所里去潇洒?”

“你随便嫁一个男人也好嘛,怎么嫁了这么一个东西,而且是自家兄弟?”

“牛振中,你这个填炮眼的死犯人!老娘为你守了几年活寡,给你拉扯大三个娃儿,算对得起你了!你这个没有良心,没有责任的男人,有什么资格管我嫁了什么人?”

牛振中站起身来:“我才懒得管你嫁人还是嫁狗,只是想告诉你,三天内,必须把儿子给我一个,否则,我们法庭上见也好,私下解决也行!”

“随便你干啥!不给就不给!我不信你点火把河烧了!”陈吉素毫不示弱。

从身上掏出几张零钱塞给陈伦,牛振中手一挥,带着几个年轻人走了。

当天晚上,睡在阁楼上的陈伦,听妈妈和继父叽叽咕咕说了好久的话。

后来,听到妈妈压抑的哭声,继父的叹息声。疲了的他,在哭声和叹息声中慢慢进入梦乡。

三天后,陈程被送到了亲生爸爸牛振中家,重新改回牛云春的名字。

妈妈坚决不愿让陈伦跟牛振中,是因为他年纪还小,而且脾性太怪,和牛振中从长相到性格如出一辙。她担心这性格完全等同的父子俩,长期生活在一起,会有可能相处不好。

可是,她知道牛振中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性格。也知道,不把陈伦给他几乎不可能。胆小怕事的程吉喜,也极力怂恿尽快把陈伦给牛振中,不要为这事闹出大事来。

她不明白,牛振中怎么从看守所出来了。按说,**后,地富反坏右的日子,相对以前更加难过,关在看守所里的人,很多被无限期延长了羁押,要想走出看守所根本不可能。他能从里面,在她面前理直气壮,说明至少不会是逃了出来,但也不会是刑满释放。因为,他只是拘留审查,根本还没有判刑。更何况,文革期间,刑满释放人员,必须随时接受有关方面的监督,相当于半管制份子。绝不可能像他今天这样张扬!

商量了一夜,最终,陈吉素决定把大儿子交给前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