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浮

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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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振中恢复自由后,娶了一个年轻女人为妻。

娶这个年轻女人,是为了照顾牛云春。上次牛云春突发急病,幸好陈伦从家里偷的几瓶药里,有几十粒黄连素和解热止痛片,起到了一定作用。否则,真有可能出大事。

这个叫黄云菊的年轻女人,本是乡村民办教师,文革开始后,学校停课,她不堪天天在简陋的学校里打扫卫生,便回到家干农活。

黄云菊的表叔,是牛振中当工程师时收下的徒弟,也是他手下的施工员。

施工员姓江,就住在胡裁缝那通房子临街的一间。

由于一直对师傅有感恩之心,江施工员眼见牛振中出了看守所,带着儿子饱一顿饥一顿,于心不忍,便介绍了表侄女嫁给他。

黄云菊和牛振中结婚之后,在外间的灶屋摆了一间小床给牛云春睡。

牛云春的生活总算有了规律,慢慢褪去了脸上的病容。

可不久,黄云菊有了身孕,随着肚子一天天隆起,她不再干活,家里大事小事都由牛振中打理。每天的三顿饭,则需牛云春做好了端到里屋去。

有一天,牛云春因为在学校参加劳动,回家迟了一个多小时。黄云菊扯着嗓子骂他小犯人,明知道她身体不方便,不能下床做饭,故意回家很晚让她挨饿。是心怀鬼胎怕她生下儿子……

牛云春在灶屋里手忙脚乱地做饭、洗菜,忍气吞声听着她数落,心里的火气直往上窜。

很快煮好了饭,炒了一盘黄瓜片,煮了一碗波菜汤,又专门为黄云菊炒了一个鸡蛋。牛云春对着里屋问道:“你是出来吃,还是给你端进来?”

话音刚落,黄云菊披头散发从里屋冲了出来:“你在对哪个说话?我嫁给了你老汉,就是你娘,你这样畅口说话,是对我的不尊重,也是对你老汉的不尊重!”

牛云春瞪了她一眼:“我只有一个娘。”

“你可以不当我是你娘,你有本事,有本事就去跟到你娘呀,赖在我这里干啥子?”

“赖在你这里?你还没有来,我就在这屋里了,这是我爸爸的屋,法院把我判给他了,我就得跟着他!你才来几天?”牛云春一点也不退让。

“滚!你给我滚出去,现在这个屋里是我说了算!我和你老汉的娃儿马上就要出世,不需要你在这屋里了!”黄云菊扑过去想抓牛云春的衣领。

牛云春气愤极了,提起小板凳就想砸在她的身上,可是,手刚刚扬起,却又轻轻放下,把身子一闪,灵巧地从黄云菊身边溜到了门外。

黄云菊庸肿的身子扑了个空,却因用力太猛不能站稳,头撞在了碗柜上后,重重跌倒在地上。立时杀猪般叫了起来:“救命呀!牛振中的儿子打死人了!”

已经跑到了屋外,正气得泪水下滴的牛云春,听到屋里传来的哭叫声,赶紧抹了把泪水走回门口。

见黄云菊趴在地上哭天叫地,他虽心里一万个不情愿,但还是走了过去,想把她从地上扶起来。

可好心没有好报!刚弯下腰,伸出双手去拉她,那适才还在嚎叫的女人,突然转身坐了起来,迅速出手。张开两只指甲很长的手,对着牛云春泪痕斑斑的脸上一阵猛抓。

鲜血立时从牛云春脸上流了出来,痛得他跳了起来,愤怒地哭着手指张牙舞爪的女人:“你是他妈个疯子!我好心好意来扶你,却被你这样对待。老子不是看在我爸爸的份上,一板凳打你个狗日的恶婆娘。”

黄云菊从地上爬起来,冲上去前一只手抓着牛云春的衣服,一只手把自己衣服撕开。袒胸露乳对着四周声嘶力竭地哭喊道:“同志们啦!快来救命呀!劳改犯牛振中的儿子,小劳改犯牛云春要杀人了!”

“左邻右舍的父老乡亲们呀!你们再不来救人,我就要被牛振中这个小龟儿子打死了呀!”

带着哭腔的凄厉呼救声,惊动了周围的领邻居,也惊动了这小屋子的房东——一个胖得不能再胖,戴黑框眼镜的中年女人。

胖中年女人姓胡,原来和陈吉素是同事,后来因为生活作风问题,被下放到了街道缝纫社,在缝纫社里做了很普通的工人。每天踩着缝糿机时,她那张肥实而红润的嘴,几乎没有停过。

天上地下,国内形势,国际动态,上至北京中南海,下到小小兴隆街,没有她不知道的事情,也没有她不懂的政策。

胡胖子的男人,在兴隆街有好几处房子。虽然都不大,也都不值钱。但,相对那些长年租房住的人,她算得上是有产阶级了。

爱管闲事的胡胖子,恰好这天因为感冒在家休息。听到后面小屋传来的嘈杂声,马上颠着肥胖的躯体,用最快速度来到了现场。

已经有好大一群人围在小屋外看热闹,不乏有人对坦胸露怀耍泼的女人行为不齿,也有人对掉着可怜眼泪的牛云春报以同情,各种议论此起彼伏。

胡胖子看到伤心哭着的牛云春,不依不饶的黄云菊,心里明白了几分。

她挺着高高的胸脯走上前,不容分说把黄云菊抓着牛云春衣领的手掰开,气愤地指责道:“你都快要当妈的人了,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小娃儿?人家爸爸不在家,你就这样欺负他?太不像话了嘛。”

黄云菊跳着蹦着嚎叫道:“什么我欺负他?这个小犯人把我推到地上摔了一跤,脑袋在碗柜上撞了好大一个包,有可能肚子里的娃儿也摔坏了。可我只是抓着他,不让他跑了而已。你凭什么说我欺负他了?”

几个好心阿姨把牛云春拉到一边,为他擦着脸上的泪和血。胡胖子走过去轻声问道:“春,是你把她推倒在地上的?”

牛云春抽泣着,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讲诉了一遍后说:“不,不是我推的,是她自己来扑我,我跑开了,她扑空了摔倒的。”

听了牛云春的讲诉,几个平时和陈吉素关系很好的妇女激动了,七嘴八舌议论道:“这个女人也太不叫话了。让一个还在读书的娃娃伺候你?”

“一个十几岁的娃娃,每天为你煮吃的,稍微回来晚了,居然打骂人家?是他妈个什么东西?”

“看她那坦胸露怀的样子,就是没有教养的泼妇!”

“幸亏牛云春还小,不然,她会说这娃儿想非礼她!”

听着人们的议论,胡胖子大义凛然地来到黄云菊面前,表情严峻的说:“听说你以前还是教师,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孩子?我现在代表左邻右舍的居民同志,要求你立即停止荒唐行为,向牛云春同学道歉,否则一切后果由你负完全责任。”

黄云菊张牙舞爪地跳着,跺着,在双腿上拍着:“你少在这里吓唬人,你以为我不晓得你是个什么货色?老娘堂堂正正贫下中农的后代,不得怕你这个作风败坏的牛鬼蛇神!你给老娘滚远点!”

胡胖子被黄云菊一顿臭骂,气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浑身哆嗦,伸出短粗的手指着对方:“你!你这个,你这个乡下来的泼妇,你给我滚出这屋,老娘的房子,不租给你这种人住!”

周围的人一同起哄:“把这个泼妇撵出兴隆街,赶出县城,让她不能在这里毒害革命事业接班人!”

有几个小朋友义愤填膺地喊起了口号:“打倒黄云菊!把黄云菊赶出兴隆街!”

正闹得不可开交时,牛振中肩上扛着一袋大米,疲惫不堪地回来了。

家门前的一大堆人,嘈杂声,口号声,黄云菊的歇斯底里的哭叫声,令他立时紧张起来:难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看男人回来了,黄云菊一屁股坐在地上,扯着头发和衣服,喊天叫地般哭道:“老牛呀,你可得给我做主哟,你儿子欺负了我不说,还叫来了这么多人要赶我走,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婆娘,他们凭什么这样对待我!如果不是想到肚子里你的骨肉,我就不活了哟!”

牛振中眉头拧成两个很粗的结,把肩上的米袋子扔回屋里,一把提起在地上打滚的黄云菊,低声吼道:“你他妈的马上给我止住,不要再丢人现眼耍泼!”

把黄云菊拎回屋里,丢在**。他转身来到处面赔着笑脸问胡胖子:“胡大姐,对不起了,请问今天是怎么回事?”

胡胖子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周围的几个妇女已一拥而上,把牛振中团团围住,七嘴八舌一面向他介绍发生的情况,一面责备他太狠心,竟然让还在读书的儿子,每天三顿照顾一个挑剔的大肚婆。

听了街坊们的介绍,看着哭得双眼红肿的儿子,牛振中心里很不好受,他哽咽着对牛云春说:“春呀!是我对不起你,不该娶了这么一个横婆娘,让你受委屈了!”

牛云春再也控制不住,“哇!”的一声哭着扑到爸爸怀中:“我不跟你过了,我要回妈妈家,我要和弟弟和姐姐他们在一起,我不要天天给那个女人煮饭,不要和她在一起天天挨骂!爸爸,我要回妈妈家!”

他悲痛的哭声,令周围看热闹的妇女儿童们鼻子也酸了,有几个人跟着在抹眼泪,也有人哭出声来。

“牛振中!你个填炮眼的,儿子跟着你才几天,你就讨了个婆娘来欺负他!老娘今天绝不饶过你!”随着一声尖厉的叫骂声,威风凛凛的陈吉素,急急赶来了。

牛振中还没反应过来,陈吉素已经两记响亮的耳光甩到了他脸上:“狼心狗肺的东西,你讨了婆娘才几天,敢打老娘辛辛苦苦带大的娃儿。今天不把那个恶婆娘交出来,你休想走路。”

众目睽睽之下,让前妻扇了两个大巴掌,牛振中脸上火辣辣的,他瞪大了双眼抓着陈吉素的双手:“你他妈弄清楚事情真相没有?”

恰在此时,黄云菊挺着个大肚子钻了出来,指着陈吉素道:“我就是牛振中现在的婆娘,你有本事冲我来,没见过有这么厚脸皮的女人。在我男人面前卖弄**不起作用,他不是早就不要你吗!”

黄云菊的刻毒的语言,彻底激怒了陈吉素,她大叫着一头撞在牛振中的胸上,挣脱双手,转过身,两眼瞪着黄云菊,一步一步向她走去。

适才还张牙舞爪不可一世的黄云菊,见陈吉素铁青着脸走来。看着她两只捏得紧紧的拳头,那写满了怒火的两只眼睛。吓得心里“咚咚”直跳,身不由己一步步退到身后的门边。一只脚在门内一只脚在门外,用手指着大肚子,虚张声势地说:“你想干啥子?我可是有孕在身的,出了事就是两条人命哈!”

陈吉素一下停住了脚步,看怪物一样直盯着黄云菊的大肚子,再回头看着满脸恼怒的牛振中,突然抬头向天:“哈哈哈哈!”一阵开心大笑。

在众人不解的神色中,陈吉素停住笑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指着神情猥琐的黄云菊,一字一句说道:“你这不要脸的臭婆娘还真不简单,嫁到城里才几天,就给你男人把绿帽子戴到头上了?这么快就揣上野种了?恐怕是娘家带来的吧?真有本事!”

“你胡说八道!我肚子里的娃儿,是牛振中真枪实弹干出来的,你少在这里污篾人,休想侮辱我们贫下中农!”

“牛振中真枪实弹干出来的?哈哈哈哈!臭婆娘呀,你真是天下最蠢的蠢婆娘,牛振中生了三娃以后就做了节育手续,他那杆枪,打不出子弹了!”

周围的人:“哄!”一声发出开心大笑,几个年轻女人,竟然笑得捂着肚子直喊:“妈妈!”

哄笑声中,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脚步声,还有怒不可遏的叫骂声:“龟儿子婆娘,敢打我哥哥,老子今天非要让你脸上开花!”

众人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怎么回事,瘦得干柴棍一样的陈伦,已经挥舞着一根细竹杆,旋风般冲到了黄云菊面前,举起竹杆对着她一顿劈头盖脑,打得黄云菊捂着脑袋瘫倒在地上,大哭着叫道:“救命呀!牛振中的儿子行凶了!牛振中,你这个没有良心的男人,看着你儿子行凶也不管?”

牛振中一个箭步抢上去,拎小鸡似把陈伦拎了起来,往菜地里一扔,怒喝道:“成,你今天反天了!给我滚远点。”

看陈伦被扔在菜地里打了个滚,陈吉素再次发怒了,一头向牛振中撞了过去:“你胆敢打我幺儿,老娘今天和你拼了!”

牛云春在人群中大哭:“妈妈!爸爸!不要打了!“求求你们不要打了!”

胡胖子和几个妇女赶紧上前,拉开纠缠成一团的陈吉素和牛振中。

在地里滚得一身泥土的陈伦,翻身爬起来后,一声不吭又对着黄云菊扑了过去……

直到街道主任带着人保组的几个同志急急赶来,一场闹剧才被制止。

晚上,陈伦正抱着妹妹在门口想着心事,灶屋里传来继父的一声呼叫:“陈伦!你给我进来。”

虽然他一直不愿承认已经改姓为陈,更不喜欢陈伦这二个字,但心里清楚是在叫自己,懒洋洋地应了一声,抱着妹妹回到灶屋,一声不吭望着紧绷着脸的继父。

“你是不是从屋里偷了药?”继父的表情,让陈伦感到身上起了鸡皮。预感到今天可能会有自己的罪受。

他平静地把妹妹放到一张旧大师椅上坐好,抬起头来:“我没有偷你的药,只是那天哥哥肚子痛得厉害时,我拿了点给他!但那是正大光明拿的,不是偷!”

“好你人小鬼大的东西,把屋里的药偷走了,还要嘴硬?今天如果不收拾你,我就不姓陈!”继父暴跳如雷,转身窜进里屋,很快提了一根麻绳子出来,往地上一丢:“你规规矩矩给我跪下,老实交待从屋里偷了好多东西给你那死老汉?”

牛云成昂着头,闭上双眼,心想:要我跪下?哼!想得出来,你就是打死我,也不会跪在地上!

“你不跪吗?”继父抓着陈伦的头发,用尽气力把他往地上按。

成年人和少年的体力悬殊,使陈伦立即被按倒在地上。

可他拼命挣扎,甚至用头在地上使劲撞,在地上不断翻滚,就是不跪。

今天就是让你打死,也不会跪在地上!老子是男人!在拼命挣扎中,他暗暗想到:总有一天,老子会长得比你更有气力!

看着爸爸和哥哥纠缠在一起,二岁多的妹妹吓得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从椅子上滑了下来,走过去拉着程吉喜的裤腿,吐词不清地叫道:“爸爸坏蛋,不要打哥哥,爸爸坏!不准你打哥哥。”

程吉喜没想到,这个瘦得浑身没有二两肉的继子,会拼命反抗。更没想到他一个大男人,用了全身的力气,累得气喘吁吁,却最终也只能把他按倒在地上,让他的脸在地上磨出了血,让他的鼻子不断往外流出鲜血,却根本不能让他服从而下跪。

恼怒中,这个从朝鲜战场下来的复员军人失却了理智,用膝头将牛云成使劲压在地上,解下腰间的军用腰带,对着这个没有叫过他一声爸爸的家伙,狠狠抽打。

陈吉素因为和牛振中抓扯时,动了胎气,担心肚子里的孩子有什么闪失,由厂里的会计赵晓琳陪着,到人民医院检查完身体。刚回到家门口,看到好几个人围在灶屋和堂屋之间的门边,灶屋里传来女儿声音沙哑了的哭叫。

出什么事了?她心里一紧,加快了脚步。

看见陈吉素回来了,冷老太太抹了一把眼泪,悄声说:“陈院长呀,你赶紧去劝劝,娃儿还小,这么打会出人命的!”

隔壁张学英的妈妈捂着胸口,喘着粗气轻声说:“犯人也不能这样打,就算你是工人阶级,打死了反革命的儿子,也要坐牢的。”

刚走进灶屋,小女儿陈君已哭喊着扑了过来:“妈妈!爸爸打哥哥!爸爸坏!爸爸打哥哥!”

地上一大一小纠缠在一起的两个人,令陈吉素心里有如被一把利剑穿过,那刻骨铭心的刺痛,直入肺脾!

“程吉喜,你,你……”话没说完,她两眼一黑,身子软软地瘫了下去。

陈伦醒来时,已经躺在小阁楼的**。哥哥眼泪汪汪地坐在床边望着他,楼下,有妈妈悲愤的哭声。还有赵阿姨和其他几个人劝慰的声音。

他想翻身,可刚一动,却浑身上下疼痛得要命,忍不住发出轻轻的“哎哟!”一声呻吟。

楼下的哭声变成了抽泣。赵阿姨惊喜的声音传了上来:“春儿,你弟弟醒了?问他想不想吃东西!”

牛云春答应了一声,转过头问道:“问你想不想吃东西?”

陈伦摇了摇头:“身上好痛,我想喝水。”

拖着一对大辫子的赵阿姨来到楼上,递给半搪瓷缸热气腾腾的开水对牛云春说:“这是白糖开水,你喂弟弟喝了。”

她走到床边坐下,爱怜地用手在陈伦脸上抚摸着责怪道:“你怎么脾气那么犟?爸爸让你跪你就跪嘛,和他争啥子,你这么小一个娃儿,能斗得过大人?吃亏的还不是你自己!以后千万不能硬斗硬!”

陈伦眼里有泪水流出来,他把脸扭向墙边,肩膀激烈抖动着……

赵阿姨的鼻子酸了,哽咽着说道:“乖儿子呀,你要哭就哭出来吧,这样憋在心里会得病的。”

他倔犟地紧紧咬着牙,任泪水下跌,任全身剧烈抖动,却就是不哭出声。

楼下,妈妈压抑的抽泣,变成撕心裂肺的号陶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