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浮

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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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打了陈伦的当天,清醒过来的程吉喜害怕牛振中找上门,在紧挨汽车运输队的幸福街租了一套房子。第二天一大早就叫了几个队里的青工,开来自己驾驶的大货车,将家搬离了兴隆街。

新家位于幸福街三十八号,和兴隆街的房子一样,从街面到后门一大通。

前面铺面,卖的全是瓦罐、碗筷和一些乱七八糟的日杂生活品。

这个店属于日杂公司下属的小集体店,看店的是一个兔唇清瘦老头,一个跛了只腿的胖老太婆。

胖老太姓宋,原本是这通房子的主人,解放后,这房子被人民政府收了大部分,只在最后面给她留了三间小屋。那三间小屋直通后面的院子,院子里,住着十多户人家。

街上的人都称胖老太为宋老娘子,时间久了,几乎没有人记得她的本名叫什么了。大人小娃,当面背后都叫她宋老娘子。

宋老娘子有一个漂亮女儿,在电线厂当工人,大儿子在很行做职员,小儿子在县一中读高二。

铺子里面有一个很大的露天井,天井上方可看到蓝蓝的天空、柔和的月光,也可感受急风暴雨和毛毛细雨。

天井正对着二门,住着搬运社一位姓林的汉子和他一家人。

进了二门往右拐,是一间相对较大的屋子。门是双扇对开漆门,门外有一口可装十担水的扇形石缸,离石缸三步路的天井里,用水泥砌的两道小墙上,斜放着用以洗衣服的一块平整光滑青石板。

进了门,迎面是案板、水泥三眼灶,靠左墙边放着一张深棕色四方桌,桌子四周放着四根同样颜色的条凳。右墙面立着一架宽边带扶手并包了底、直通二楼的木梯。

案板紧挨着的一道门内是卧室,里面放了两张大床,每张床前,都有一张半新的新式写字台。

还有一道小门,能通向后面厕所,也能经厕所过道进入宋老娘子的屋,再到后面的院子里。

楼上相对下面宽多了。

在杂货铺的上面一间临街,有两道窗子打开能看到街上,居中的一间用于堆放杂物,后面还有一间很宽大的屋子,一直连到宋老娘子家。

程吉喜租的这套房子,虽楼下不宽,但却占用了整幢房子的楼房。

陈伦住在前面的楼房。屋里同样摆了两张床,一张他住,一张留着给姐姐回家时住。

虽然很不舍得丢下哥哥,可是,新家的居住环境,相对兴隆街却强过很多。很快,陈伦就适应了。

搬家时,继父本想丢了那几大堆书,可陈伦却悄悄借了一架板车,硬是把所有的书全部搬到了新家,放在楼上的床下和屋角。

不让我到学校读书,总不至于连看书的权利也不给吧!在整理那些或新或旧的书籍时,他暗自在心里想:总有一天,我会有自己堆书的房间,可以天天看书,看尽天下所有好看的书。

自从上次被继父摧残后,陈伦既尝到了和继父硬顶的苦头,也被妈妈和赵阿姨耳提面令灌输了不少道理,明白了连起码生存能力都没有,根本不能和一个把持家庭经济的大男人抗衡。

他不再和那个总看他不顺眼的男人冲突,尽可能不和他照面。遇到继父在家吃饭,他就带着刚会走路不久的弟弟,到外面转上一圈。估计他们吃完了,才会回家把弟弟交给妈妈,盛点半冷不热的饭,就着残汤剩菜快速吃个半饱。然后收了桌子,洗好碗筷,打扫了地上的卫生,接过弟弟再次往门外走。

每个月供应的粮食中,有一大半是苞谷面。一般情况下,只要继父不回来吃饭。除了给妹妹弟弟蒸很少一点干饭,大部分时间,他和妈妈一天三顿都以苞谷面为主食。

苞谷面的做法,在缺油少肉的年代,无非是搅糊糊,摊饼子,蒸粑粑,用一点点油水和菜叶子熬好汤以后,煮苞谷汤圆。

搅糊糊时,加上一些老南瓜,味道会好一些。冷了的苞谷糊糊,喝在嘴里就不好受了,而冷了的苞谷汤圆,会很硬而且口感极差。

赶场天,是陈伦最难受的一天。

经常,做好了勉强够吃的中午饭,可正要吃饭时,会突然走来几个陈家坝的乡下亲戚。那些进城的亲戚,会提一些不值钱的菜蔬或红苕,恰好在将要吃饭时进门。

每次,亲戚们津津有味吃完他亲手做的饭食,锅里基本上已经底朝天,桌子上的菜盘里,更是连汤也不会剩一点。

没有了饭和菜,陈伦只能饿着肚子等到晚饭时。

在楼上的走廊上,有一个大肚子瓦罐,底部装着一些干石灰,石灰上面铺着两层报纸,报纸上面装有一些四角钱一斤的饼干,五分钱一块的米花糖,用于妹妹和弟弟饿了充饥。

好多次,在弟弟妹妹啃着饼干或米花糖时,饿得流清口水的陈伦心里会想:什么时候能痛快吃上一大把饼干,那真是睡着了也会笑醒的好事。

可是,饼干和米花糖不是他能吃的。肚子再饿,他也绝对不会更不敢偷吃一块不属于他的饼干,更不敢奢望那甜香四溢的米花糖。

饱饱吃一顿饼干,或用开水泡几块米花糖,成了陈伦其时最大的愿望。可是,这个愿望却最终没能实现。

没有饱吃饼干或米花糖,可有一天晚上,在糖果店门口,他却捡到一块完整的饼子。

在县城最热闹的十字街,有一家糖果店,隔很远,就能闻到店里传出来的香甜味,那香甜的气味,会让人有止不住的涎水流出来。

他曾好多次走进那店里,贪婪地看着玻璃柜中那些食品,那些糖果糕点,真是难以抵挡的**!

不记得糖果的滋味,他也不记得是否吃过糖果店里的糕点。但想象中,那些东西肯定都是绝佳美味。

在兴隆街,肚子饿了时,不知背着妈妈和哥哥姐姐,悄悄跑到糖果店去过好多次。每次都会在那里呆上好一阵,把所有的食品都挨着看完为止。

那天晚饭后,不愿看继父阴沉脸色的陈伦,悄悄溜出了门,慢慢往十字街走去。并于不知不觉再次来到了糖果店,心里不住念叨:要是能有一块饼子,哪怕能和哥哥、姐姐三个人吃一块也好呀。

刚走到糖果店的门前,突然感到脚下似踩到了什么。

软软的,不会是一个饼子吧!他心里暗想。

把脚轻轻挪开,弯下腰捡起来的东西,几乎让陈伦高兴得笑出声来。

正是一块饼子,用黄色厚皮纸包着的一块饼子,只是,被他踩了一下,有些变形。

他欣喜若狂,弯下腰将那块被踩了一脚的饼子揣在口袋里,小偷似东张西望了一番,如兔子一样放开步子往家里跑。

刚跑了一半,他停住了脚步,心想:这饼子不能拿回家,万一让那个人闻到了味,说不定会有麻烦。

就在大街上吃了吧,可是,他却没有那胆量。

他怕有熟人看到在大街上吃饼子,会去告他的状,继父会找借口收拾他。经受了几次刻骨铭心的摧残,他明白了现在还很小,没能力和一个大男人对抗,必须学会思考,懂得保护自身。

想了想,他转身往反修街跑去。

转过身的陈伦想去找哥哥,和他一起分享这块饼子。

到了菜地的小屋子,他没有进门,在外面悄悄叫道:“牛云春,哥哥你出来!”

几块边角料木板拼凑成的门打开了,从微弱的灯光里走出满面病容的牛云春,捂着胸口不停咳着。虚弱得好像稍大一点的风,都有可能把他吹倒在地上。

看到哥哥这般模样,知道他肯定又生病了,而且这小屋里除了他,不会再有第二个人,陈伦轻声问道:“爸爸和那个姓黄的没有在家?”

牛云春摇了一下头:“他们都没在家,我已经睡了大半天了。屋里除了还有点大米和苞谷面,什么都没有了,想煮饭吃都不行。”

陈伦想了想,有些沉重地说:“以前没有看到爸爸时,以为他真是个好了不起的人物,天天盼着能看到他,可是他回来了,却没有感到他有什么不得了,也没有给我们带来什么好处!”

牛云春喘息着点点头:“也不知道他成天在做啥子,总是早出晚归,既不给我点零用钱,也没有买点肉回来。我都吃了好几天白饭和苞谷羹了。”

“那个姓黄的呢?”

“她!上次打架以后,她说让你和妈妈把肚子里的娃儿打落了,坚决不和我住到一起,听说在东门另外租了一间屋。”

陈伦从裤兜里摸出捡来的那块饼子,默默递到哥哥手中:“这饼子你倒点开水吃了吧。我回去了!”

回家的路上,他在心里暗暗想到:格老子!这个神出鬼没的亲生老汉,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刚搬到新家时,楼下两间屋地面都是踩成了黑色的千脚泥,做卫生很不方便,继父弄了点水泥和碎石,从建筑社请了两个人,把两间屋的地面,做成了水泥地面。

做水泥地面的两个人中,有一个穿着得体,头戴西式草帽,脚上皮鞋铮亮,一点也不像泥水匠的年轻人,被同伴称为李二哥。

自称会少林拳的李二哥,得知陈伦亲父是牛振中,兴致大发,不但在天井里即兴表演了一套拳术,而且在纸上很认真地为陈伦写下了一套拳术口诀。不过,他把少林拳,写成了韶林拳。

做完活离开陈家时,他在陈伦耳边悄声说:“你爸爸相当能干,我最佩服的人就是他,只是不太识时务。否则,也不会发生后来的事……以后,你我就是好兄弟了!”

很多人都说亲生爸爸是好人,能干人,可陈伦没有感受到他的好,也没有领悟到他所谓的能干。一个能干的好人,至少不会让亲生儿子饿肚子!

搬到新家后最大的不便,就是离挑水的自来水站太远了。

北门自来水站,设在北门拱桥内的邮电局对面,属于西华街尾部,而陈伦家则住在拱桥外的幸福街中部。

从自来水站挑一担水回家,有好长一段路。

随着家庭成员增多,家里用水量大增,陈伦每天至少得挑四担水,才能保证供应。

搬到新家不久,那一对用了很久的小水桶坏了。

到用水时,没有桶可以挑水。陈伦知道继父暂时不会买回新桶,也知道他即使买新水桶,也不会是以前妈妈专门为他和哥哥定做的那种小桶,而是大人才挑得动的大水桶。

他记得,好几次继父看着他挑水回来往水缸里倒时,斜着眼睛说:“这么小的桶也收一分钱,真是太不划算了。”

眼看水缸里水快没有了,可继父不知出车到什么地方,已两天没有回家。他知道再等下去,结果都得自己去水站挑水,只好硬着头皮借了林家的大水桶去挑水。

林大叔是搬运社工人,长得身高体壮虎背熊腰,二百多斤的粮食包子,只轻轻从地上提起一甩便到了肩上,轻松的扛着就走了。

搬运工人挑的水桶,比一般人家的大好多,起码相当于陈伦以前用的一倍以上。

当陈伦挑着那对大水桶,到自来水站接水时,戴着老花眼镜的大爷担心地问他:“娃儿,你这排骨样的个子,能挑得起这么大的桶?谨防把腰闪了,一辈子都医不好哟。”

陈伦没吭声,接满水咬着牙挑起满满一桶水就走。

望着他瘦弱的身材和极不协调的一对大水桶,老大爷摇着头叹息道:“这家大人也真是,为了节约五厘钱,弄这么大的水桶让娃儿挑!”

林家屋里的大桶,没有事先想象的那么沉重,有充分思想准备的陈伦,硬是从自来水站一口气把水挑回了家。

晚上,当他告诉妈妈说家里的水桶不能用了,必须重新买新的才能挑水时,妈妈问他什么时候坏的,为什么不早点说。

他指了指已经散架的水桶说:“今天我想挑水时,发现这水桶散架了。”

“哦!那今天你用什么挑的水?”

“我用林叔叔他们家的水桶去挑的。”他指了一下林家水缸边的一对大桶。

妈妈望了一眼那对诺大的水桶:“这水桶好大,你一次挑的半担?”

他淡淡笑了笑:“不!我挑的是满的,挑满一缸水,比以前用小桶节约几张水票。只是比以前的桶重多了。”

妈妈惊叫道:“你才十二岁,怎么可能挑那么大的水桶?人家林叔叔是搬运社的工人,是专门吃下力饭的人,你这么大一点点,用他的水桶挑水?谨防把腰闪了!”

他转过身朝门外走去:“可是,没有水桶,也只能用人家的桶去挑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