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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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再次当了新娘的陈吉素,在惊恐和不安中度过。

在她独自睡了几年的**,现在有了另一个男人。而这个男人出现在她的**,并非因为她爱他,也不全是因为他爱她,而是为了三个孩子。

她必须有一个根正叶红的丈夫。否则,三个孩子在今后的学习和成长中,会遭遇很多麻烦,而那些麻烦,任何独身女人都难以解决。

这个紧搂着她鼾声大作的男人,是一个地道的农家子弟,只读过二年书,很小就开始在田地里干活,属于典型的农家后代。

抗美援朝年代,有一天爸妈到镇赶场去了,他和一伙小年轻人打赌输了,偷吃了家里的猪肉和两斤老白酒,害怕老爸回来挨揍,跑到县上报名参加了志愿军。

四年后,他成了从朝鲜战场光荣回国的复员军人,被安排在省属汽车运输公司,当了一名货车司机。

六十年代的汽车司机相当吃香。县委、县政府,都只有一台老掉牙了的北京212吉普车。地委书记和专员坐的车高级车是华沙,省委书记坐驾也只不过是伏尔加。

除了县委书记和县长,副书记、副县长,大大小小的部长局长,区长乡长们,出差时如果能搭上货车驾驶室,不但算运气好,而且很有面子。

汽车司机旁边的副驾位,平时坐的都是县城大大小小搭顺路车的官员,也有时坐着花枝招展的女人......

到七十年代,漂亮姑娘找对象“一要权,二要钱,三要听诊器,四要方向盘”的四大标准中,汽车司机都属榜上有名,更何况,六十年代。

这个没有文化,但长相英俊的农家子弟,虽每月工资只有五十多元,但因为他是司机,可以买到一般人买不到的食品甚至出口转内销的商品。所以,他的五十多元,含金量大大超过本身价值。

这个现在成了她丈夫的男人,前一段时间到家里来,还很恭敬地叫她为“三姐”。因为他姓的程和陈音同,加之两人的名字中都带一个吉字而称她为姐,虽有点牵强,但也说得过去。

一年多前,通过朋友关系认识后,他一直称她为三姐。偶尔,会带些市场上卖不到的紧俏商品或食物,也有时候,会送她一些廉价礼物。

不过,更多时候,他会带来一些白糖、鸡蛋、藕粉、或用很重盐巴浸着的干猪肉。

那时,她以为上天开眼遇到了好人,以为是前世修来的福,在丈夫被关后,上天安排了一个弟弟来照顾她。对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弟弟万分感激,人前人后,总把这个开车的弟弟挂在嘴上。

她让孩子们都叫他五舅,因为他在家里排行老五。

后来。得知他单身,家里人一直希望能在城里为其找房媳妇,便发动了身边的姐妹们,四处为他张罗介绍女朋友。

一年来,她和厂里的姐妹,至少为他介绍了不下十个条件很好的大姑娘。国家干部、共产党员,南下干部的女儿、工厂职工和教师,还有医院的护士。可以说得上一个比一个漂亮,一个比一个更能干。

可是,不管女方条件多好,他却都不同意,不仅不同意,到最后,连见面都不愿意。

当有一天下午,她因为身体不适,斜躺在床边休息时。他来了,冲动地握了她的手说今生非她不娶时,她惊得从**跳了起来,好像眼前的人是精神病院偷跑出来的病患。

对于他的行为,她感到不可理喻,认为他可能神经不太正常。

一个没有婚史、出身好、工资高、政治待遇好的男人,居然想要娶一个大了他几岁,生了三个孩子的女人。不是脑子进水、有病才怪!

她很坚决地拒绝了他。生气地推开了他的手,从**起来站在地上,板着脸冷冷地叫他立即出去,不然一会儿女儿回来看到影响不好。

她坚决的态度,使他很伤心地垂下了头,转身往屋外慢慢走去。

看着他到门口了,她感到头痛得厉害,再次倒在**,紧闭上眼睛想休息一会。

可是他突然转过了身,突然疯狂地冲到了床前,紧抱着她,在她脸上一通狂亲热吻。并在亲吻时,发出压抑着的嚎哭声。

她吓坏了,使劲推开他的脸,手脚并用挣扎......

最后,她将手伸到写字台上,摸到了那面圆镜子,用尽全身之力砸在了他头上!镜子破碎了,血从他头上流了出来。那触目惊心的血,令她心里发悸、几乎窒息。

他撑起身来,掏出手帕擦着头上的血,眼睛里有泪水流出。

她看到他的脸扭曲了,不断流出的鲜血,使他的表情狰狞。血水合着泪水,在他俊美的脸上,交织成了触目惊心的痕迹,那痕迹如刀刻一般。

一个月后,当她已经忘了他。为了自己和三个孩子的命运,在越来越艰难的环境中喘息,挣扎得精疲力竭时,两个乡下老人来到了她面前。

两个头上包着白帕的老人,是程吉喜的爸妈。老人目的很明确,恳求她嫁给最疼爱、最有出息的儿子。

经营着村代销点的面善老头,脸上随时带着笑容。那缠了小脚的女人,从进屋起,一句话也没说过,只拘谨地坐在板凳上,低头听她们说话。

老头子笑容中夹带着苦涩说:七个儿子和三个女儿,都在农村种庄稼。只有程吉喜一人有出息,成了工作同志。方圆十多里的乡亲,都因为他家有个当过志愿军,现在又当驾驶员的儿子对他高看。公社书记看到他,都会尊称他“老人家!”;他还说:儿子从来没有处过女人,家里人给他说了好多次女朋友,都让他给拒绝了。眼看都快三十岁了,仍单身独处,全家人都很不放心。

家里人和三亲六戚都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大年龄了还不结婚,都为他的终生大事而发愁。

老人担心他是否身体有病,只有身体有病的男人,才会如此年纪不找女人!

如果他身体真有病,那这一辈子就完了,虽然哥哥、弟弟都已娶妻生子,续延后代的香火很旺,但他是唯一在城里工作的同志。老人最大的愿望,就是孙辈中以后也有城里人!

直到前不久,他头上包着纱布回到乡下休养,再三追问之后,家里人方知他并非身体有病,而是因为爱上了三个孩子的妈妈的她。

从来没有处过对象的男人,而且是令人羡慕的工作同志,想要娶的女人,不但年纪大了好几岁,是三个孩子的妈妈,而且是反革命前妻。在胆小而世俗的农村人眼中,这门亲事绝对不可取。

更要命的是,程吉喜爱上的这个女人,虽然姓陈,但肯定会被误听为程,而且都是吉字辈。弄不好,还会被人误会成同门姐弟。

一家大小,包括闻讯而来的三大姑六大嫂,都坚决反对他娶离婚了、拖着三个孩子的女人。

可是,不管家里人如何说,怎样闹,程吉喜一口咬定,除了陈吉素,他终生不娶。

他还说:结不结婚是他的事,和什么人结婚更是他的事,其他人都不得干涉。

头上的伤很轻,但却让他心里感到很痛。在老家一个星期,他天天喝酒,而且喝得酩酊大醉,天天晚上在**翻来滚去,撕心裂肺般叫着她的名字。

他在醉梦中的叫声很惨,在寂静的乡村之夜,让人听了心里毛骨悚然,让年迈的父母浊泪长淌。

“吉素呀,我也不哓得该说什么好,五儿没有文化,是个一根肠子通到底的粗人,也是一个爱钻牛角尖的人,他认准了的事,没有人能劝得回头……能不能委屈你成全他,也让我们两个老年人安心……”说到最后,老人哽咽了的声音越来越低,头也垂得越来越低。一直呆坐在旁边捏着衣角的老太婆,按捺不住地哭出声来。

看着两个老人难过的流泪,她的心里也不好受。

虽然,自从牛振中被关以后,承受的压力太大,经历的苦难太多,睡梦中都在呼唤爱人回到身边,和她一起直面生活重压,共同抚养三个孩子。现实生活中,她太需要一个坚强的男人。

可是,她没想过要改嫁,而是坚信最多再熬几年,老牛就会恢复自由。那时,就算他没有了以前的职务,但凭着过硬的技术,自食其力养活一家人,也绝对没有问题。

可是**开始以后的形势,孩子们在学校的遭遇,使她不得不硬着心肠,和那个让她爱、令她恨的男人离了婚。

早在还没离婚前,就有好几个级别相当高的领导,托人来说媒,要把她和三个孩子接到省城或大城市去过好日子。因为当时对牛振中的事情没有结论,她还抱着一丝希望,断然拒绝了人们的好意。

离婚了,名正言顺提亲的人自然多了起来,虽已三十多岁,并生育了三个孩子,但看上去,她比一些没结过婚的姑娘更耐看。

毕竟,当年在悦河镇,她是方圆十多里有名的小美人。虽然生活的磨难,使她吃了太多的苦。太多委屈和泪水,使她心力交瘁。但与生俱来的身姿、娇艳的容颜,却无大的改变。

......经历周折,她终于屈服于命运,成了这个前不久尊称自己为姐的男人的老婆。新婚之夜,想到以前的男人,自反右斗争以来的遭遇。不知跑到什么地方、还饿着肚子的小儿子,她双眼开始朦胧。

费力地把酣睡中男人的手掰开,她悄悄起身来,看了看睡在小凉板**的女儿,复又躺下。闭上了因过分劳累而苦涩的双眼,泪水无声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刚读二年级的小儿子,长得最像他爸、也最聪明。那卷曲的头发,浓眉、大眼,耳垂上肥实的肉结,挺直的鼻梁,还有超长的手和脚,都和犯罪份子牛振中一模一样。

生最小的儿子时,她几乎难产丢了性命,而那不知好歹的家伙,却因攻击党的反右斗争,恶毒攻击刘副县长,正被勒令检查,连看都没能来看一眼......

几年来,因为被关押的男人,她吃了太多苦,受了太多委屈。很多个夜晚,都独自躲在被窝里,任泪水打湿衣服、湿了枕头,也湿了被子。

不仅湿了衣被,更令她向来高傲的心,遭受了残忍的打击和毁灭性重创!

自解放以来参加工作,她可谓一路高歌,春风得意。从民兵营长,到供销社理事会主任,到城关镇党委书记,再到法院副院长……不论在什么岗位,她都让人敬仰,永远是强者形象。

从小在地主家当丫鬟的贫苦出身,烈士妹妹的光环,超人的语言表达能力,无师自通的管理水平,使她形象极为光辉。

可没想到,自以为是的前夫,在反右斗争中,积极响应号召。不但提了轻工局刘局长的意见,而且说人家作风败坏,不配共产党员称号,不配做领导干部。甚至,指着刘局长鼻子指责其一手造成了他老婆的疯癫。

当时,刘局长态度好得不能再好,大会小会表扬他,说他是善意提意见、帮助提高工作的好同志!号召大家向他学习。总工程师牛振中,成了善于向党提意见的好同志。

没想到风云突变,刘局长变成了刘副县长,好同志变成了反革命。日子发生了地覆天翻的变化,她从高高在上的革命领导干部,变成了反革命家属。

哭过闹过,甚至到县委书记办公室,为牛振中鸣冤叫屈,说他最多也就是嘴上说了几句不该说的话,绝不可能是反革命。

因为那个可恨的人,她被贬到了街道工厂当厂长,成天累得浑身散架,可工资却大不如前。

仗着烈士妹妹的身份,她在县政府和刘副县长大闹过几次,质问他为什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人家刘副县长就是有水平,不恼不怒地说:“形势在变,我们也得变!昨天的政策,适合昨天的形势。今天的政策,针对今天形势而定!”

她还闯进公安局,和当时的局长拍过桌子,指责对方乱抓人;和检察院的领导闹得不可开交,硬说公检法三家合起来整革命烈士家人。

幸好,她从小到大一直深受压迫,解放后参加工作的表现受到各方赞誉,加上烈士妹妹的光环。否则,就凭大闹公检法和县委、人大、政府的举动,早就被关了起来。就算不关起来,也极可能被开除公职遣送乡下劳动。

据说:公安局长被她指着鼻子骂了后,很是恼火,请示了刘副县长,得到其默许后,责令治安股长,立即搜集她的反动言论,扬言非把她量罪判刑。

幸好,治安股长早年给她哥哥当过警卫员,得到局长指令后,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没敢把这消息告诉脾性刚烈的陈吉素,而是趁星期天,悄悄骑自行车跑了几十里,找到了老首长的妈妈,把局长要抓烈士妹妹的消息,告诉了老人家。

当老太太请人用滑杆抬进了县委大院,跺着小脚要高书记带她到地区,找升任了地委一把手的白书记评理时,事情闹大了。

老人家的儿子,曾为川东游击队领导人之一,当时发展的地下党员,很多人现在不但健在,而且都担任了领导职务。其在正规部队的战友,已有人官至正师级。

在小县城极高知名度的烈属老太婆,于寒冬之际坐在县委大院,因为女儿即将被抓而喊冤,引起了儿子前部下和战友的重视和同情。

几个建国后不得志的老党员,陪着老太婆坐在院里,追忆当年打游击时的九死一生、艰难岁月。哭诉当年浴血奋斗打下的江山,现在被行为不端的人掌了……

事情捅到了地委白书记那里,捅到了陈吉忠当连长时的指导员,现任某地军分区司令员那里。县内外所有健在的川东游击队员,都得知了这一消息。

分区司令派了一位科长和秘书,带着慰问品赶到县城,安慰老战友的妈妈,过问烈士妹妹的状况。明确提出:如果这个县不能容纳烈士亲属,他将会请求省军区甚至中央军委领导,把老太婆一家,接到老部队所在地妥善安排。

建国前参加革命的老同志,竟然陪同烈士妈妈挥泪县委大院,成何体统!地委白书记得到消息,马上派了人坐了他的专车,前往县城了解事情经过。

得知事情的起因,不过是公安局长挨了骂,因报复而意欲安排抓人,这事才被捅到了兄弟地区和省上,白书记生气了。

他亲自打电话给县委高书记:“你们怎么能把烈士的妹妹,和她被关起来的男人等同?请记住,陈吉素同志我很了解,是一个能力很强、觉悟极高的好同志。她的男人,由县委统战部高部长牵线介绍的,当时表现也很不错嘛,至于反右时犯了错误,也是可以改造好的嘛。你们可以要求陈吉素同志和他划清界限,甚至要求她离婚。但,绝不允许,把她和她男人一样对待!否则,你们会犯错误。”

最后,白书记明确指示:鉴于当前的紧急情况,必须弄清陈吉素是否有反革命言论,如果确有对党和国家不恭的说法,就得拿出确切证据,向兄弟地区和省领导以及老同志们有个交待。如果她仅只是骂了某个人,对党和国家没有任何不满言论。那么,欲将其治罪的公安局长,就应考虑是否称职!

县委高书记擦去满头大汗,立即叫来政法委书记和协助主分管政法的刘副县长,简单碰头之后,刘副县长当即表态拥护白书记的决定,不能由公安局长胡整。

很快,通知来了公安局政委和治安股长,由刘副县长牵头,亲自调查事情原委。

政委对局长的做法本有看法,治安股长更依据国家法律和党的政策,严正指出局长的做法不妥,属挟私报复行为。

听了刘副县长汇报,高书记让人立即叫来公安局长,拍着桌子对他一通臭骂,并当即通知组织部长,要求按地委指示,暂停局长职务,由政委临时主持工作。

当天下午,高书记亲自主持会议,和统战部高部长一起,公开为她说话。再三强调她是烈士妹妹,是对党忠诚的工农干部,在对待亲属问题上虽然有点不理智,但毕竟只是认识问题,没必要小题大作追究。

高部长在会上说:个别人利用手中的权力,对为共和国建立献出了生命的烈士亲属挟私打击,为党纪国法所不能容许,必须撤职......

会上,刘副县长慷慨激昂说:“敬爱的陈妈妈亲手培育的吉忠同志,为党的事业献出了宝贵生命。老人家就是我们全县人民的妈妈,她的女儿,也就是全县人民的女儿……县委、县人民政府,绝不允许有人凭借手中的权力,打击报复人民的女儿……”

当晚,县委高书记亲自来到陈吉素潮湿狭窄的小屋,向紧闭双眼一言不发的老妈妈致歉并送上慰问品后,她才知道躲过了一劫。但也明白,如果继续和牛振中保持夫妻关系,今后的日子将更加艰难!

现在,她不但终于去掉了反革命家属帽子,而且在革命烈士妹妹的光环下,多了个革命复员军人家属身份。

关起来的那个人,相对现在身边睡着的这个男人,不论从长相,从气质,以及整个的综合素质,不知高出多少。

那自然卷曲的浓发,浓眉下一双有神的大眼,有如女性长长的睫毛,端正的鼻子,稍微显厚、但却很红润的嘴唇,以及挺拔修长的身姿,阳刚十足的胸音,和身边这浓厚乡土气息的男人,真没可比性。

想到以前的男人,再想到最像他的小儿子,心里立感堵得慌,有出不过气来的难受:这个像他那死老汉的娃儿,不晓得跑什么地方去了,连晚饭也没有回来吃!摆明了,小小年纪就对她改嫁严重抵触。

她在心里隐隐担忧:今后的生活中,身边这个乡土复员军人,不会喜欢小儿子。小儿子和这个成了她丈夫的男人,也不会相安无事。

在草跺洞里,如流浪狗缩成一团睡着的牛云成,似乎因躁热的天气醒了,和几个小朋友一起到了城郊捡谷子。

县城边缘有一家工厂,总会散发出菜籽油的香味。那家工厂有一座高耸入云的烟囱,是县城最高的建筑物。

工厂所在地叫双马路。

所谓双马路,因通往重庆、渠江两条公路交汇处而得名。双马路很偏僻,除了两条公路和这家工厂,四周全是大片的农田。

双马路往城里方向半里路,有一座天桥横架在公路上。

天桥其实就是一条渡槽,这条渡槽叫东风渡,绝大部分土渠,仅有三百米余为钢筋水泥建造,从县医院住院部后门,一直沿公路延伸到饲养场。

人们一般很少到双马路,因为从解放前到现在,但凡判了死刑的犯人,都会在双马路的一个空坝中止生命。

很小时,牛云成听人津津乐道讲过一件轰动性案件,县医院有个叫刘连海的医生,勾引了本科室一名护士。把护士肚子搞大后,却和原配妻子离不了婚,担心护士告发,把护士杀害了抛尸在渡槽里。公安局很快破了案,法院判了他死刑,就是在这里被敲了人们戏称为砂罐的脑袋。

相当长一段时间,县城没多少文化的妈妈们,在责骂不听话的儿子时,都会这样骂:“你龟儿子娃娃不听话,以后就会像刘连海一样被敲沙罐!”

牛云成和邻家几个小朋友一起,到那家工厂旁的田里捡稻谷。

太阳好大,晒得他衣服湿了干,干了又湿。临出门带的冷开水早已喝完,早上吃的半碗开水泡饭也早消化了。肚子饿得贴在了后背的他感到头晕目眩,胃里阵阵**,想呕吐,却吐不出来。

跌坐在稻草堆上,木然望着快要满了的小背篼,他在寻思,是否该回家了。

“你看!那边解放军押着好大一群犯人!”同行的张娃和另一个叫蒋理孟的小伙伴,突然手指着公路上惊叫起来。

抬眼望去。果然,几个威严的战士,押着一大群光头犯人走了过来。

他跳了起提着小背篼,和一大群拾稻谷的城里孩子,朝着公路边跑去。

那群被押着的成年人,从他和张娃身边走过时,有了一阵**。

几个年轻人簇拥着的一个高个子男人,在他面前停下了脚步,满面慈爱地问道:“小成,你咋跑这么远来捡谷子?”

同样光着头、穿着很破旧的衣服,可高个男人从上到下都显得干净和精神抖擞。他感到似在哪里见过眼前的男人,可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却始终想不起来。

手遮刺眼的太阳光,他眯缝起眼睛,认真打量眼前这人,心里似涌起来莫明其妙的苦辣酸甜……一瞬,他想流泪,可却不知为什么掉泪,于是他拼命忍住,努力不使泪水跌落。

几个光着头、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看看他,又看看高个男人,相互交换一下眼色。纷纷从身上掏出零钱塞给他。一个操普通话的人轻声说:“好家伙,这娃娃和牛老师长得太像了。”

威严的战士开始吆喝犯人们快走,高个男人恋恋不舍的眼神里,流露出复杂的表情。他勉强笑着,弯下腰对他说:“早点回家,谨防中暑了!”

高个子男人于一群年轻人的簇拥下,在几个战士兵和几支钢枪押送下,渐渐远去了,他手中紧握着他和那几个年轻人塞来的一大把角币,心里一片茫然。

张开手,他看着手中的那些五角,二角和一角的钱,使劲摇晃脑袋暗想:他们为什么要给我钱!

旁边,有几个大人小声议论道:“刚才那个人。就是我们县赫赫有名的牛老师,这烟囱就是他亲自砌起来的。他可是我们县有名的总工程师,带出来的徒弟,现在都是施工员了。”

“是呀,在我们县没有人能超过他的手艺。只可惜,听说他胆子太大,敢和刘县长当面斗,所以才遭整了!”

“是!他胆子确实太大了,敢指着刘县长的鼻子,说他不配共产党员称号。”

回到家里,他把钱交到妈妈手中,告诉了刚才发生的事。妈妈美丽的大眼里,立时流出好多泪水,睫毛上挂满了亮晶晶的珠子。

她紧搂他在怀哭道:“乖儿呀,你连自己爸爸都不认得,真是可怜哟。”

一瞬,他明白,爸爸是枪和刺刀押着的人。知道了,所谓关起来的人,就是没有自由的犯人。也开始明白,为什么有人在他做了错事时,咒骂他以后会和爸爸一样-

朦胧中,他知道了:那个被枪押着的人,是他爸爸。也就是那一刻,他明白了:所谓反革命,是被人用枪押着、不能自由行动、不能留头发的......

高建英的叫声,惊醒了沉睡的牛云成。

高建英整夜没有睡好,一直牵挂着顽皮的牛云成。担心他肚子饿了怎么办,担心他晚上没有睡觉的地方。

昨晚睡觉前,她遇到过牛云成的姐姐和哥哥,知道他们也在四处寻找他,心里更多了一份担心。

一大早她就起了床,凡是牛云成可能去过的地方,他爱玩的地方都去过了,可就是没有发现这小鬼头的身影。

鬼使神差中,她来到黄家院,再穿过黄家院来到河边染坊。

可是,染坊还没有开门,那间大屋子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有几条瘦瘦的野狗,在河堤边垃圾堆上寻觅食物。时而,会有几条土地狗为争一小根骨头相互咬在一起,很快会有败下阵的,凄厉地叫着逃走。

诺大的田野里,除了那些觅食的狗和天空偶尔飞过的小鸟。除了河对面菜地里,可以看到时隐时现的农人,再也没有其他生物。清晨的田野,好不寂静。

没找到牛云成,她有些灰心,便想转身回家了。

可有些于心不甘,看到草跺那些洞。心里暗想,这家伙,会不会钻到里面去睡觉?

她想一个一个洞钻进去看,可好像听人说过,这草堆里,经常有**的野鸳鸯在里面做坏事,自家对面的胡大姐,就因和男同学在里面光溜溜被抓了出来,自此被整条街的人背后叫骂为烂货。

她担心万一洞里有脱光了衣服的男女。虽刚十一岁,对男女间的事不太明白,但却知道一男一女钻进草跺不是光彩事。按当地人的说法,如果不光彩的事让女孩子遇到了,以后会走霉运。

她不愿意遇到会倒霉运的事,不敢进那些洞,可又不愿就此走开放弃找到牛云成的机会。只好扯开了嗓子,对着草跺大声叫道:“成!成!牛云成!”

她的声音很清脆,也很尖,在清晨的旷野,传出好远好远,并从河对面的山坡上,传来瓮声瓮气的回音。

只叫了几声,牛云成从草跺洞里钻了出来。

他动作麻利的脱下衣服,光着膀子对着头和身子一阵拍打,将衣服当毛巾在脸上搓揉了几把。

“喂!你喊我做啥子?”穿衣服时,他大睁着眼看着高建英:“高妹,我昨天晚上饿惨了,这里头睡觉有点冷哟。”

高建英递过两个重新蒸热的馒头和一块泡粑:“你快点吃吧。”

牛云成狼吞虎咽吃东西时,高建英告诉说昨晚上到处找他,没有找着,结果一晚上都没有睡好。牛云成听了好感动,一边吞着馒头,一边用少有的柔情眼光看着她,含糊不清地说:“你对我太好了,以后我长大了,也会对你好,如果哪个敢惹你,我就保护你!”

高建英笑了:“你瘦得像根干豇豆,风都吹得倒的样子,还保护我?我保护你差不多!”

使劲吞下最后一口馒头,牛云成挺直了干瘪的胸,和高了他一头的建英紧贴着比了比叹息着说:“唉,我现在肯定没你高,但会长大的。我现在瘦,是因为经常吃不饱肚子,如果天天可以吃饱,肯定会长得和张大汉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