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怡心苑內,宋若昭把一條白綾緩緩拋到梁上,雙腳踏上一隻方橙,然後踩空,昏沉沉地向太後告罪:太後娘娘,臣女見勢不妙,未能隨娘娘出宮,卻預感到無論哪邊勝出,娘娘和臣女都會成為替罪羊。為避免家族蒙難,臣女隻得選擇一死……
稍傾,門被突然推開,杜秋娘跑進來看了看,叫道:宋學士,你不能死!
她撲上去抱住了宋若昭的雙腳。接著幾個太監衝進來,七手八腳地放下了宋若昭。杜秋娘一摸宋若昭的脈息,她已斷氣,不禁歎道:宋學士,你這是何必!
她發現桌案上擺著一封信,忙拿起來看,上麵寫著:先帝顯靈,實屬妖術。我卻上當,被逼叛逆。死有餘辜,姐妹勿惜!杜秋娘看完信,突然想起,還有太後呢!
次日兩議殿內,唐憲宗坐在榻上,還有些虛弱,但精神振奮,他笑道:舒王叛亂是壞事也是好事。否則便如魚刺哽喉很難吐出。幸喜蒼天護佑,眾卿勤王,禁軍冒死拚殺。裴俊回朝,剪除逆黨,所樹功勳,人神共鑒!朕必當深明賞罰,答謝天地!
裴俊忙說:陛下聖聰明斷!自古京師不寧,何以寧天下?叛逆不除,何以固國基?
杜佑顫巍巍上前問:陛下,請問將如何處置舒王府的家眷並一幹人等?
唐憲宗歎道:家眷及府中人等可能並不知情。他們都是朕的親人,從輕發落吧!
崔群又說:但對參與謀反的皇室親眷理應追究,聽說太後娘娘也參與了謀逆?
唐憲宗沉吟著,不知如何說才好。杜秋娘突然進殿,舉著一封信急切地說:稟陛下,宋學士自裁,留下了遺書,看來舒王用了什麽妖術,她與太後都是被騙……
唐憲宗接過那封信看著,也急切地抬頭問:那麽母後現在何處?
杜秋娘忙說:太後被舒王威逼,起事前從秘道逃走,那秘道通往舒王府中。
唐憲宗大聲說:母後必定還在舒王府中!快命人去尋她,迎母後回宮!
幾個時辰後,太後坐在鸞駕上回宮。她白發飄飄,滿臉沮喪,羞愧無比,內心不斷思量著:哀家也算參與了這次謀反,如今事敗,還有什麽臉麵回宮?
九曲環繞的宮中通廊,高高架在廣場上。太後慢慢走在通廊裏,身後簇擁著宮女太監,她卻心潮起伏。心想哀家在這宮中多年,經曆過風風雨雨,還有什麽不明了?難道哀家就甘願在這宮中,日後隻當個沒有生氣的鬼魂,枯坐在含元殿?她走到欄杆旁,向下俯視著皇宮的層層殿宇,心裏又在說:不!哀家的春天,已經永遠逝去……
她抬頭瞥見唐憲宗和杜秋娘等人朝自己走來,更是羞愧難當,便縱身跳下了通廊,悠悠地墮到地麵。當朝太後就這樣一舉結束了恩怨情仇,是解脫,也是救贖!
含元殿內掛著無數隻素紗宮燈,白茫茫的靈幡紙簌簌飄下。
整座宮殿湮沒在這片彌漫天地的慘白色中,寒氣森森,無限淒涼。
太和全身穿孝,獨自跪在地上,哀哀地痛哭著。她淚流滿麵,悲傷不已,哭得喘不過氣來。稍傾,唐憲宗悄然走來,站在她身後,又憐惜地把她擁在懷裏……
太和在他懷中抽泣著:皇兄,最疼愛我的母後走了,我再也沒有親人了!
唐憲宗歎道:胡說,朕就是你的親人,朕會永遠守護你!
他們兄妹倆緊緊地擁抱著,沉浸在這片莫名的悲傷中。
禦花園假山上,杜秋娘和裴俊隔著石桌對坐,兩人單獨相處,也有千言萬語要說。
稍傾,杜秋娘吟道:從來一諾許殺身,家國千載共成悲!
裴俊也歎道:不料這皇室的恩怨糾葛竟勝過朝廷紛爭,比戰場上還要酷烈!可這宮中都是女子呀,何曾見過硝煙?幸虧有你這個巾幗英雄,否則她們會死得很慘。
杜秋娘又歎道:俊哥回朝,剪除了叛賊逆黨,隻怕陛下,又要再次封你為相了!
裴俊苦笑道:你是不願再看到我,又陷入這朝中的起起落落?
杜秋娘流下淚來:是啊,往日的夢魘還在,那些傷心的往事,你都忘了嗎?
裴俊也歎道:怎麽可能忘了?但我是朝廷大臣,一切都隻能以國家社稷為重!
杜秋娘感慨地望著他:也許是我太自私了?或者在這宮中呆久了?竟然覺得世間之事,也多了一些不確定,而我的內心,也多了一些淩亂和不安……
裴俊握住她的手,堅定地說:既然我們選擇了這條路,不管多艱險,都要堅持下去。我相信經過這次磨難,陛下與你的情意更加深厚,再沒有什麽凶險能擊垮你們!
杜秋娘含淚笑道:是啊,我和陛下的心已緊緊相連,我會跟他一起走下去。
裴俊點點頭:陛下對我來說也是一樣。我們始終是好朋友,不管為他做任何事,或者付出任何代價和犧牲,哪怕是犧牲了我們的感情,也是值得呀!
唐憲宗正在緩緩上山,突然又站住,聽到這番談話深有感觸,為之動容……
次日,唐憲宗高坐在皇位上,裴俊、杜佑、崔群等人立於台階下。
王守澄手捧一卷聖旨,已宣讀完畢。裴俊高聲說:臣,領旨謝恩!
眾大臣交頭接耳,議議紛紛:裴大人已經第四次封相,真是史無前例啊!
唐憲宗大聲說:這次宮中危難解除,裴愛卿功不可沒!朕連想往事,感慨萬千,便細心地從《尚書》、《史記》、《漢書》、《三國誌》等九篇經典中,摘錄下明君賢臣之間發生過的美好故事,匯編成十二篇,已經書寫在這六扇屏風上,各位臣等請看……
禦座背後赫然立著六扇屏風,屏風上墨跡酣暢,書寫著一個個美好的篇章。
眾臣深感欣喜,激動萬分,又在議論著:真沒想到啊,陛下居然有此心!
唐憲宗又說:朕希望你們與朕的故事也能寫入這屏風,流傳後世,香澤千古。
裴俊也很感動,並且浮想聯翩,心想陛下,微臣一定要成為這樣的千古賢臣!
宋府廳堂香煙繚繞,所供的牌位又增添了兩個。宋申錫坐在一邊,傷感地看著手裏那封遺書,喃喃地說:大姐,你怎麽會把自己,牽扯到這場謀反之中?
杜牧在旁說:別難過了。幸得你大姐自裁,否則宋氏一門都將為她陪葬!
宋申錫鬱鬱地說:我知道是秋娘姐幫忙說情,陛下才赦免我們。可我從秋娘姐那裏拿到大姐的遺書,真是無顏麵對她……嗨,誰讓我宋家幾個姐妹都良心盡失呢?
杜牧忙說:那麽這次秋娘姐幫忙,赦免了你宋家,她們該心存感激了吧?
宋申錫冷笑道:哼!未必。希望她們別把秋娘姐,恨之入骨才好。
杜牧又安慰說:別想那麽多了,以後太平無事,咱們就常聚聚,多寫幾首好詩吧!宋申錫卻說,你太樂觀,還沒看清朝中形勢啊?杜牧有些莫名其妙,宋申錫便說,裴大哥複任宰相,但白翰林等人仍遭貶謫,沒有回朝,更沒被重用。而王守澄卻因平叛護駕有功,升任為神策軍中尉,以後宦官在朝中的勢力就更大了。杜牧忙說,王公公跟秋娘姐的關係,似乎還好吧?宋申錫淡然一笑,說你就看不清這些事,他們曾在平叛中並肩作戰,但並非一路人。那王守澄也不是等閉之輩,我們千萬別小看了他!
杜牧也笑了笑:不管怎麽說,經曆了這場劫難,小弟對秋娘姐更加敬佩了!
宋申錫也讚道:秋娘姐真是女中奇才。她與陛下的感情也是劫後餘生了吧?
端麗宮的寢殿,燭光透出淡淡的紅色,華麗的紗帳中,杜秋娘躺在唐憲宗懷裏。
唐憲宗欣喜地擁著她,貪婪地聞著她的體香,喃喃喚道:愛妃!愛妃……
杜秋娘不禁抿唇一笑:陛下是皇帝,怎麽一到臣妾身邊,就像個孩兒般?
唐憲宗歎道:不,朕老了。在與愛妃鬧意氣的那些日子裏,朕明顯感到自己老了,而且疲憊不堪!但那時,愛妃卻不肯體諒朕,一直在違逆朕,讓朕好心痛!
杜秋娘皺起眉:陛下又在耍賴,明明是陛下在跟臣妾過不去,不是把臣妾禁足,便是把臣妾打入冷宮。臣妾還要怎麽做,才能讓陛下明白,臣妾是個怎樣的人?
唐憲宗欣慰地摟緊了她:所以朕要感謝舒王,若不是他謀反,朕又怎能知道,愛妃確實有一顆金子般的心?可是朕卻總懷疑愛妃對朕的深情,因而誤會至深!
杜秋娘笑道:不是誤會,是陛下在吃醋……陛下究竟還要吃臣子多久的醋啊?
唐憲宗慚愧地笑了笑:真是的,愛妃也不給朕留點情麵?朕還不是在擔心、害怕,怕愛妃不能永遠留在朕的身邊,永遠陪伴著朕,直到地老天荒。
杜秋娘溫柔地看著他:陛下放心,臣妾會這麽做,會永遠陪著你,不離開!
唐憲宗欣喜地吻著她的額頭:好,為了愛妃的承諾,朕要給你一個賞賜!
杜秋娘忙說:陛下給臣妾的賞賜夠多了,已經堆滿了端麗宮……
唐憲宗笑著摟住她:不是東西,而是人。愛妃,朕才從王公公那裏得知,他跟你入宮前竟是師兄妹!怪不得在平亂中,他那麽英勇無畏。朕想重用他,愛妃覺得可好?
杜秋娘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陛下不可!唐憲宗奇怪地說,你竟然不同意?他不是你在宮中最親的人嗎?朕一直擔心你的安危,朕有時故意冷落你,也是怕你恩寵太多,反遭人嫉恨。若有王公公忠心守護你,朕就放心了,你緣何要反對?杜秋娘沉吟著說,臣妾感激王守澄在關鍵時刻對臣妾的支持,對皇室的忠心,但總覺得,他似乎哪裏有不對?唐憲宗追問道:什麽地方不對?愛妃不是在疑神疑鬼吧?杜秋娘搖頭說,不是,總覺得有原因,可又看不分明。王守澄如今是神策軍中尉,已經升得太快,隻怕會貪欲膨脹,利欲熏心,陛下還是別再重用他吧!唐憲宗點頭說,好,朕聽你的……
其時王守澄正守在瑞麗宮外,偷聽著殿裏的這場談話。他臉色極其難看,麵部神經都扭曲著,神情很猙獰,心想好個杜秋娘,竟然阻攔陛下的好意!縱使咱家獲得了這一切,都是咱家付出閹割的慘痛代價而應得的。不料你竟然如此心狠手辣……杜秋娘,咱家要讓你過得比咱家更慘。你愛的男人,咱家要讓你得不到;愛你的男人,咱家也要讓他得不到。咱家要讓你成為這個世上最悲慘的女人!你就等著吧。
晨光初照,瑞麗宮內一片安詳靜謐,充滿了溫馨。**的杜秋娘睜開眼睛,發現身邊是空的。她慢慢坐起,隔著紗帳,見唐憲宗穿著內衣在桌案邊奮筆疾書。
杜秋娘掀開紗簾,也穿著內衣,悄然走過去:陛下起得真早,又在寫字呢!
唐憲宗抬頭看見她,便把她摟在懷裏:朕跟你分離的這些日子,每天都靠著寫字練筆,來鎮定心神,舒緩心情。你快來看,朕今早寫的是什麽?
桌上擺著十餘張詩稿,杜秋娘拿起一張看了看:這不是李元膺的“十憶詩”嗎?
唐憲宗吟道:從來一笑值千金,無事誇多始見心。朕喜歡這“十憶詩”,它寫盡了佳人的十種美態。而這十種美態,朕都在愛妃身上一一可見,豈不快哉!
杜秋娘笑道:臣妾聽說,朝廷安定後,大臣們又勸陛下再選美女充實後宮,陛下卻拒絕了。陛下對臣妾如此寵愛,也令臣妾有些不安呀!
唐憲宗又摟緊她,笑道:哈哈,朕不再需要別的女人,朕有一秋妃足矣!
杜秋娘更加不安:這是陛下對臣妾的專寵,臣妾卻不能獨擅專恩哪!
唐憲宗笑道:這有何不可?愛妃占據了朕的身心,愛妃就是朕想要的一切,是朕的女人、玩伴和重臣。朕願與你夫唱婦隨,同心協力,一道治理我大唐江山!
杜秋娘望他一眼,不禁笑了。唐憲宗突然扶著自己的頭:哎呀,朕的頭有點暈。
杜秋娘忙說:許是起早了,睡眠不足吧?陛下快躺下,臣妾親手給你做羹湯。
庭院裏,陽光灑在樹葉上,花草也很鮮亮,輕風微拂,春意盎然。
唐憲宗獨自坐在秋千上,神情氣爽,好整以瑕。杜秋娘端著一個盤子走來,上麵放著一個小碗。唐憲宗看見她,高興地問:是愛妃給朕做的羹湯嗎?
杜秋娘把盤子放在旁邊的石桌上,又端起小碗,笑道:是醋!陛下敢吃嗎?
唐憲宗怔了怔,隨即明白,走下秋千,笑著:好呀,朕就愛吃醋,快呈上來!
他接過碗,用小勺子喝了兩口。杜秋娘故意問他酸不酸?唐憲宗笑起來,說好吃,不酸,比蜜還甜。杜秋娘也笑起來,說陛下能嚐到甜味就好。其實臣妾放的蔗糖並不多,人生的況味也如此,太甜了,難免會酸,不如淡淡的滋味,反能永遠。
唐憲宗深思著:愛妃是說朕此前太用心,便把那甜的滋味變成酸的了?朕前一陣確實如此,對愛妃難免患得患失,越是在意,就越怕失去,也就更加緊張,反而多了許多爭執。朕雖為君王,有些事反倒不如愛妃看得明白啊!
杜秋娘微笑著,過去坐上了秋千:是啊,陛下真是多心了,臣妾自從進入這端麗宮,便下定決心,要把臣妾的命運,和陛下緊緊聯係在一起,永遠不分開。
唐憲宗高興地走到她身後,推著秋千:是嗎?那朕定會珍惜。
杜秋娘又提醒道:淡淡的珍惜。
唐憲宗笑起來,又說:好吧,朕也願意永遠這樣,迎著風,推著你。
杜秋娘愜意地閉上了眼睛:就讓我們這樣,相知相愛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