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秋妃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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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後的盛夏,禦花園湖上蓮花荷葉,粉紅翠綠,清風徐來,碧波**漾……

稍顯老態的唐憲宗和杜秋娘劃著一隻小船駛來,兩人都沉醉於眼前的美景。

杜秋娘看著唐憲宗劃船,不禁微笑道:陛下還會劃槳?唐憲宗笑道:朕可是悄悄學了很久,想給愛妃一個驚喜。今天這湖上隻能是你我的世界,再也容不下另一個人!杜秋娘有意說,臣妾卻想讓宮中嬪妃都來劃船采蓮,才有不同情趣嘛!唐憲宗也故意說,不行,這是朕的荷花湖,這裏的蓮藕隻許你來采。杜秋娘去摘水麵上的一枝睡蓮,說,陛下好霸道!唐憲宗叫起來:別采這朵,要采那朵並蒂的睡蓮!

一朵粉紅色的並蒂睡蓮在風中綽約搖擺,被一隻玉手摘下。杜秋娘把睡蓮送到唐憲宗麵前,後者聞了聞,又推還給她,說愛妃,你也聞聞,這清香的荷花,這夏日的味道。杜秋娘閉上眼睛聞著睡蓮,唐憲宗看了她一眼,說好美,好奪目,就像我們的故事,散發著芬芳。杜秋娘睜開眼說,是啊,這絕美的景致,無語的蓮事,就是我們這些年的美好。唐憲宗又說,泛舟賞荷,采摘蓮藕,對花解語,這樣的美景,隻缺天籟之音!杜秋娘柔婉地一笑,說陛下真會享受,可這船上什麽都沒有啊!

唐憲宗好似變戲法,突然摸出那枝玉笛:這不是,朕都給愛妃備好了。

杜秋娘接過玉笛,有些驚訝:這不是臣妾的笛子嗎?陛下何時修好了?

唐憲宗笑道:五年前就修好了,卻不願拿出來。隻因朕看到這隻笛子,便會想到當年,朕是如何冤枉了愛妃,有些不自在吧?

杜秋娘笑道:這都五年了,笛子若不遇知音,笛音再好也枉然。

唐憲宗深深地望著她:是啊,朕和愛妃早已成為知己。朕與你飲酒品茶,論詩彈琴,笑對無邊風月,真是歡娛知多少,更愛一秋妃。哎,朕的詩太直白了麽?

杜秋娘讚賞地說:雖然不出彩,但卻更實在。

唐憲宗笑道:好,愛妃便給朕吹奏一曲“臨江仙”吧!朕卻有些乏了,愛妃隻管吹奏,朕就在這兒躺下,享受這沁人的涼意,清麗的笛聲,還有那份閑情逸誌。

杜秋娘笑道:陛下既有這興致,臣妾恭敬不如從命。

唐憲宗放下船槳,摘下一張碩大的荷葉遮在自己臉上,欣然躺在船中。

杜秋娘沉了沉,傾心地吹奏起來,悠揚的笛聲**漾在湖麵上。小船悠悠****,在紅荷綠葉中飄浮著。杜秋娘深情地吹奏著,神情也很愜意。她偶一低頭,發現唐憲宗躺在荷葉下麵,似已沉沉睡去。杜秋娘有些擔心地推推他,說陛下別睡著了,小心著涼。唐憲宗卻沒吭聲,也沒任何動靜,仍是沉沉睡著。杜秋娘覺得不對,連忙揭開那張荷葉,發現唐憲宗已經昏過去。她大驚失色地叫起來:陛下!

唐憲宗被抬回紫宸殿,已經清醒過來,一個老太醫給他診治。杜秋娘在旁邊焦心似焚,不由得追問:太醫,陛下到底怎麽了?老太醫欲說什麽,唐憲宗卻對他悄悄擺手。老太醫想了想,隻得說:稟娘娘,陛下無大礙,隻是有點虛弱,稍加調養便可。

杜秋娘著急地說:近日陛下昏倒的次數越來越多,但每次診治,太醫都這麽說。可是本宮親自照料,為陛下熬藥進湯,陛下的病情卻毫無起色呀!

太醫為難地看看唐憲宗,後者強笑道:愛妃別急,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嘛!

已長大成人的李恒走進來,跪下說:兒臣拜見父皇,父皇萬安!

唐憲宗也朝他揮揮手:起來吧,你母後可好?

李恒笑道:母後沉迷於佛堂,諸事不管。聽說父皇病了,才讓兒臣來探望。

杜秋娘在旁說:後宮諸事如今全都交給臣妾管理,臣妾也好久沒見過姐姐。

李恒轉頭看著她,突然感到驚豔——杜秋娘站在斜陽的光暈裏,花容月貌,豔影分明。李恒心內歎息,早知父皇的寵妃天姿國色,不料數年過去,還是這麽美貌!

唐憲宗沒發現他的心事,揮手說:你們都下去吧,朕要跟太醫單獨聊會兒……

李恒先走出殿外,等杜秋娘出來,他便迎上去,笑逐顏開地說:小王見過娘娘!

杜秋娘收住腳,看了看他:原來是太子,你還沒走呢?

李恒喜形於色:小王等在這兒,想再聞聞娘娘身上,散發出來的香味兒。

杜秋娘沉下臉來,冷冷地說:太子別忘了,你我的身份!

李恒手舞足蹈:小王見過無數女子,隻有娘娘千嬌百媚豔麗絕倫,無人能及!

杜秋娘厭惡地看著他,心想陛下重病在身,太子卻在這裏語無倫次,言行無狀。早聽說他粗鄙不堪,小小年紀便沉溺於女色,今後怎麽做君王?倒要遠著他,也別招惹他,小心他造次,弄成皇家醜聞,可怎麽收拾?她淡淡一笑欲走開,李恒卻攔住她不放,說娘娘別走啊!聽說娘娘才藝頗精,歌舞雙絕,何時也為小王歌舞一曲?杜秋娘退後一步,嚴厲喝道:放肆!太子殿下何出此言?別忘了本宮是你何人?李恒嘻皮笑臉地說,娘娘今日還是父皇的人,但若他日小王做了皇帝,難道娘娘就不肯為小王歌舞一曲嗎?杜秋娘麵如寒霜,不再理會他,拂袖而去,心裏卻無限淒惶,想著這事千萬別讓其他人知道,否則便是殺頭大罪!她和李恒都沒發現,有個小太監正監視著他們。

紫宸殿的寢宮內,一片可怕的寂靜。稍傾,唐憲宗才問:你能確定嗎?老太醫忙說微臣能確定,這是中毒之症,但究竟中了什麽毒?微臣卻不知。應該是一種慢性毒藥,陛下可能中毒多年了!唐憲宗怔了怔,淒然地說,中毒多年,你們才查出來?老太醫磕頭說,這毒蹊蹺,確實少見,微臣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對症的解藥,罪該萬死……

唐憲宗虛弱地擺手說,好了,你告訴朕,還有多長時間?老太醫低聲說,少則幾月,多則一年。唐憲宗苦笑道:夠朕安排後事了,此事你別跟任何人提起。老太醫忙說,微臣不敢。唐憲宗又沉吟著喃喃說,中毒多年?三年五年?十年八年?誰下的毒?誰想讓朕死?何人陰毒至此?朕再想追查,還有意義嗎?老太醫磕頭如搗蒜,不敢多言。唐憲宗又問他:人力不行,仙力呢?老太醫茫然,唯唯諾諾地說,這個,恕微臣無知。

唐憲宗心想前不久,道士柳泌給他進丹藥,曾說金丹一粒定長生。如今既然藥力無望,朕不如寄希望於仙丹?他想到這裏,滿懷希望地說:那柳泌得道多年,擅長練丹。他說五金八石、風芝龍木,皆可入藥。朕不望長生不老,也不望喚回青春,隻望能延年益壽,讓朕為了大唐江山,也為了朕心愛的女人,能多活幾年,那就最好……

老太醫惶恐地說,陛下虛弱至此,已無藥可救,隻怕服了什麽仙丹,更加壞事?唐憲宗沉思著說,事到如今,別無他法,朕無論如何也要試一試。若當真如此,那也是天命不可逆轉了!老太醫無奈,隻得再次磕頭說,請陛下慎重,望陛下三思啊!唐憲宗無力地擺擺手,說朕知道了,你退下吧,別告訴任何人,否則定斬不饒!

老太醫淒然地含淚退出。唐憲宗心想:愛妃,朕即使為了你,也要掙紮著活下去,爭取多活幾年。否則朕走了,你沒有子息,又在這宮中樹敵無數,怎麽活下去?

他想到這裏,神情漸漸變得堅定,便大聲說:來人!宣道士柳泌!

禦花園,兼任內常侍的王守澄發體了,神情也變得倨傲。他聽了小太監的匯報大吃一驚,心想太子竟敢如此?成何體統?正巧發現李恒走來,他連忙上前恭迎……

李恒笑了笑:王公公不必如此,如今王公公勢力最大,又跟本王在同一條船上。

王守澄謙恭地笑道:是啊,待殿下榮登大寶,可別忘了咱家才是。

李恒順口問他,仇士良在哪兒?說想把他調到東宮來。王守澄想起突吐承璀說過:閹人作為伴君的近侍,掌握天子和結納天子必須從儲位開始,這樣的關係才牢不可破。心想決不能讓他如意。便說仇士良被調到十六宅,也不知去侍候哪位小王了?

李恒有些愕然,王守澄又問他剛才在殿外的事,李恒驚訝他這麽快就知道了,王守澄忙說,這秋妃可是陛下最在意的人!陛下如今脾氣大,不知一怒之下會做出什麽事來?李恒大咧咧地笑道:秋妃入宮前隻是個歌伎,本王今後若登大寶,便可隨意戲弄她了!王守澄暗自生氣,不禁冷笑道:若陛下知道了,不讓殿下做太子,殿下又怎能登大寶?戲秋妃?隻怕那時便大禍臨頭了!李恒大驚失色,連忙請教他該怎麽辦?

王守澄趁機告誡他兩件事:第一是去給秋妃陪罪,說剛才無意冒犯。第二是每日除了給陛下請安侍疾,足不出戶,少惹事端。李恒為難地說,那本王還不悶死了?王守澄冷冷地說:若殿下還想登基做皇帝,便隻能這樣做。李恒無奈地答應了……

王守澄看著太子怏怏離去,不禁微笑著自語:在這宮中,咱家才是真正的主人!

元和十三年,關中大旱,一群群衣衫破爛的災民扶老攜幼,紛紛湧進城裏。

端麗宮內紅燭高燒,滿室亮堂,杜秋娘伏在案上,精心作畫。畫上的唐憲宗已不年輕,雖風神俊朗,卻精神不振。突然她身後的架子上,那隻鸚鵡叫道:陛下來了!

杜秋娘見唐憲宗穿著內衣飄然走進,連忙上前說:陛下,小心著涼啊!

唐憲宗坐下來,用手搧著風:無妨,朕服了藥,渾身發熱,這樣舒服一些。

杜秋娘皺起眉頭:陛下又服藥了?陛下真想長生不老嗎?

唐憲宗笑著搖頭:世上豈有長生不老之人?朕服藥,隻是想強身健體罷了。

杜秋娘耐心勸道:陛下不妨令天下名醫來診治,勝過吃金丹。臣妾實在擔心啊!

唐憲宗歎道:朕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最近又有不少煩心事,關中大旱,災民都湧入京城了!朕已叫裴俊去處理,朕也隻好吃這些難吃的丹藥,盼著身子快好起來。

杜秋娘也歎道:但陛下的病情反而加重,臣妾覺得此事,有些難以捉摸呢!

唐憲宗心虛地看著她,杜秋娘也察言觀色地盯著他:陛下是不是有事瞞著臣妾?

唐憲宗眼裏浮現一絲痛楚,又連忙掩飾:朕何嚐有什麽事,還需瞞著愛妃?

杜秋娘斷然說:那就請陛下聽臣妾一句話,那些丹藥,萬萬不能再吃!

唐憲宗忙說:那不是一般的丹藥,朕如今吃的是安國寺通慧法師的丹藥!他從北疆帶回一種特製的丹藥,含有奇香,朕吃了它,但覺神清氣爽,通體舒暢……

杜秋娘又氣又急:這世上凡是有奇香之物,都不能下咽。陛下千萬別吃了!

唐憲宗苦笑道:朕吃這丹藥,隻為延年益壽,好讓朕多陪愛妃幾年……

杜秋娘怔了怔,隨即領悟說:陛下的心意,臣妾感激不盡,但臣妾仍要勸陛下,生老病死乃人間尋常事。異端邪說不可信,更不能以千金之體去試那奇丹怪藥啊!

唐憲宗不悅地看著她說,朕不想聽你說這些,你欠朕的畫呢?燒了那些畫是朕多年的憾事,必要愛妃重畫之行!杜秋娘一指桌案說,臣妾才畫了一幅!唐憲宗走去看那些畫,突然變了臉色,又氣又急地說,怎麽會這樣?這畫裏的元和天子已是今非昔比!難道朕如今已成為這麽不堪的樣子?杜秋娘隻好歉然說,臣妾不該這麽畫……

唐憲宗生氣地抓起畫,三把兩把又撕掉了。杜秋娘不禁失聲叫道:陛下!

唐憲宗吼道:傳朕旨意:通慧和尚所進丹藥,令朕吃後大變樣,把他關進天牢!

他不看杜秋娘一眼便氣衝衝地走了,杜秋娘流下淚來,心想兩人又生分了……

次日的宣政殿,唐憲宗焦眉愁臉、精神不振地坐在皇位上,聽大臣們上奏。

稍微見老的裴俊上前說:微臣派人去賑災,又在京城搭粥棚,但仍餓死了很多人。

唐憲宗不耐地揮揮手:裴愛卿,你如今都是晉國公了,這些事你自行處理吧!

裴俊隻得拱手退下,皇甫鎛接著上前說:啟稟陛下,獄中的通慧法師有奏……

唐憲宗更不耐煩:他給朕進的丹藥毫無效果,朕沒殺了他,已經便宜他了!

裴俊又急急上前說:陛下還在吃丹藥?萬萬不可啊!陛下身體有恙,該請太醫來診治,怎能誤入岐途?若診治無效,便該豁達對之,生老病死,時至則行嘛!

唐憲宗有些來氣,又對他揮揮手:如你這般豁達之人,朝中也是鳳毛麟角。

皇甫鎛在旁說:陛下,通慧和尚的奏請關係到陛下的龍體健康,及國泰民安……

唐憲宗頓感興趣,讓他講來聽聽!皇甫鎛忙說:通慧和尚奏曰:老納所進丹藥不行,如今隻有靠佛法。風翔法門寺塔所藏佛指舍利,三十年一開,開則消災免禍,歲和人豐。明年即是開塔亮寶的時間,望陛下迎奉佛骨,定能萬事如意,吉祥平安!

唐憲宗有所觸動,喃喃自語:靠佛法?迎佛骨?便能萬事如意,吉祥平安?

裴俊忙說:陛下應慎重!佛和寺廟的存在,隻是人間的一道風景,僅能給人生帶來一絲樂趣。若想依靠佛法,解決人間的所有煩難之事,則屬妄言,不可相信!

皇甫鎛不滿地看看他,又侃侃而談:陛下,相傳天竺阿育王在佛祖釋迦牟尼涅槃之後,便將他的遺骨分為八萬四千份,分別埋葬在世界各地。凡是埋這佛骨的地方,又會建一座佛塔。法門寺便是因塔置寺,成為佛教聖地,而“三十年一開,能使民安歲豐”也絕非妄談!否則為何自太宗皇帝起,每隔三十年,大明宮中便會迎奉佛骨供養?

須發皆白、顫巍巍坐一邊的杜佑說:此言不虛,我朝已有七次迎佛骨之盛事……

皇甫鎛高興地看著他,唐憲宗也聽進去了,便笑道:朕個人事小,但若迎佛骨,能消災免禍,歲和人豐,解決關中大旱之危難,那太平盛世的景象,豈不可期?

裴俊忙說:陛下不可信!皇甫鎛妄言惑眾,迎佛骨要從法門寺迎到長安,先供養於宮中,再遍送長安諸寺,最後重返法門寺。耗資臣大勞民傷財。怎能解關中災情?

皇甫鎛忙打斷:裴相危言聳聽!迎佛骨是萬民若渴、望眼欲穿的大事!若佛骨到京,長安城將為之轟動!民眾必然欣喜若狂,爭相施舍,關中災情也會自解除……

裴俊忙說:稟陛下,秦漢以來修長城,築關隘,宗廟血食都未能保住的江山,難道僅憑一根佛骨,便會萬事大吉?真是無稽之談!即使民眾沸騰,也非好事。

皇甫鎛冷笑道:天下興亡,最重莫過人心。“易經”上講:民有所願,天必應之。

裴俊還欲說什麽,唐憲宗製止了他,笑道:我大唐自開國以來便崇佛禮佛,迎佛骨是崇佛禮佛的最高形式。朕既不是迎佛骨的第一個天子,也決不會是最後一個。

裴俊似有預感,不禁叫道:陛下!切不可。

唐憲宗嚴厲地瞪他一眼,又高聲說:朕如今便下旨:開塔迎奉,遍示道俗。相信這次迎佛骨,必將使得京邑內外,奔赴塔所,舍利高出,見者沾光。

眾臣一起說,聖上英明,我等領旨!唯有裴俊很不安,卻又無可奈何。

元和十四年正月,一列迎佛骨的隊伍抵達長安以西,緩緩行走在京城大街上。前有數十人手持香花,後有一輛寶帳金龕,將佛骨迎接至大明宮。整個長安城都沸騰了,人潮洶湧,欣喜如狂,頂禮膜拜,場麵混亂。街坊兩邊都是金花帳、溫清床,還有孔雀毛裝飾的大小金銀寶刹。市民奔走相告,紛紛說,佛骨來了,快拜呀!去施舍錢財。哪怕變賣產業,隻要轉世樂土,永享天地之福!一些人滿街滾爬,痛哭哀號,甚至燒頂灼背,以表虔誠。另一些人在施舍錢財,沿街亂灑金銀,災民紛紛湧上來……

裴俊眉頭緊鎖、表情凝重地佇立街頭,隻見幾個災民湧過來,都手捧錢物,喜笑顏開。他不由地心想:也許全民施舍確實解了災情,但他們的美好心願又能否達成?

皇宮裏新建了迎佛殿,飛簷走角,雕窗縷柱,華麗非凡。殿前供奉著金龕,裏麵裝著佛骨,周圍堆放著大量金銀絲帛。通慧和尚身披紅袈裟,站在金龕前焚香禱告,念念有詞。在他身後,唐憲宗虔誠地跪在一個錦繡蒲團上,雙手合十,也在禱告著:佛祖保佑,朕隻求健康長壽,能與愛妃多渡時日,親眼見到我大唐江山,太平永固……

披裘服的杜秋娘遠遠站在一旁,看著這一切,神情激憤。不以為然。

天華館內,杜秋娘、裴俊和韓愈等人在這裏閑談,烤著火,氣氛很融洽。

稍傾,年紀又稍長的白居易風塵仆仆,匆匆走來。眾人都站起來,以各種稱謂紛紛招呼他。白居易也朝他們拱手笑道:諸位,下官回京述職,承蒙各位熱情接待。

韓愈笑道:好一個司馬,此去江州,又寫成一首“琵琶行”,必將流傳千古!

白居易落座後,歎道:白首故情在,青雲往事空,同時六學士,五相一漁翁!

杜秋娘有些不解,裴俊在旁解釋:我朝的翰林學士都出身清貴,文采斐然,宰相也多半是翰林出身。曾與樂天兄同在翰林院的六人中,五人已先後拜相,隻他向隅……

韓愈在旁邊笑道:既使如此,可朝中有誰不知?樂天兄深負清望,文名卓著!

白居易也笑道:是啊,不如隱退,泛舟煙波,放歌吟詩,好不快活!

裴俊正色道:哎,我等都是肝膽相照的文士,豈能不顧朝政,自己快活逍遙?本官今日召集你們前來,正要論說一件事,那便是迎佛骨,已成一出鬧劇!

白居易忙說:是啊,下官回來便發現,王公士紳,百姓官員,竟相膜拜,蔚然成風!

杜秋娘冷冷地說:可本宮冷眼旁觀,覺得這未必是好事。

韓愈憤怒地拍案而起:簡直群魔亂舞,末世景象!這種狂熱真是匪夷所思……

裴俊有些擔心地製止道:哎,老韓,小心啊,切不可胡言亂語!

韓愈鄭重地說:各位好友,倘若因為下官的狂妄言論,以及對這舉國禮佛的不滿,佛陀要降給人間災難,那就讓他把所有災難,都降到下官一人身上吧!

裴俊急得站起來說,老韓你要幹什麽?韓愈激烈地說,下官要去寫奏章上表朝廷,堅決反對這個禮佛活動。那佛骨不過是枯朽之物,理應將其燒毀,而非供奉!裴俊著急地說,不行,你這是冒天下之大不違,也非本官今日之初衷。白居易忙說,裴相,隨他去吧!老韓乃當代大儒,文壇泰鬥,陛下不會把他怎麽樣……

杜秋娘也歎道:早該有個人挺身而出,如驚雷閃電,讓陛下猛醒了!

唐憲宗惱怒地坐在皇位上看完這奏章,好似被人迎頭澆了一盆冷水。他厲聲喝道:裴俊,你這宰相怎麽當的?快看這本奏章,再讓群臣都看看,是什麽奇談怪論?!

裴俊忙接過奏章看了看,便說:這是韓愈的奏章。佛者,夷狄之一法耳……

他傳給一位位大臣,眾人相繼念道:事佛求福乃更得禍,由此觀之佛不足信。今迎佛骨之舉實為傷風敗俗,傳笑四方……佛骨舍利乃凶穢之餘,應將其燒毀,頂禮膜拜實為恥辱!佛如有靈能作禍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鑒監,臣不怨悔……

唐憲宗氣得喊道:夠了!刑部侍郎韓愈撰寫“論佛骨表”,大貶佛祖,該當何罪?

眾臣隻好說,但憑陛下處置。唐憲宗恨恨地說:朕已把他下入牢中,定斬不饒!

裴俊忙說:陛下息怒,韓愈的奏章雖有些偏激,卻是出於對國家的忠誠,隻怕陛下迷信仙佛,誤了江山社稷,還請陛下念其忠心,且是百年難遇的奇才,免其一死。

唐憲宗憤憤地指著他:裴俊,朕就知道,第一個站出來替他辯護的準是你!

裴俊又說:微臣與韓愈是多年好友,知他遇事常走極端,愛惹禍事,但他是一個好人,更是一名良臣,陛下對他應予寬容,這才有利於廣開言路啊!

唐憲宗仍是餘怒未息:他誹謗佛祖,狂妄至此,罪不可赦,裴愛卿不可再言!

裴俊給崔群使眼色,後者便說:陛下,韓愈是我朝大才子,可否饒他不死?

唐憲宗閉了閉眼睛:既如此,朕不想再看見他,就貶其為潮州刺史吧!

城門外的大道上寒風烈烈,雪花漫天,大道旁的亭子上也堆滿積雪。裴俊和朝愈相對而坐,麵前的石桌上擺了一些酒菜。韓愈對裴俊拱手說,謝裴相替下官說話,下官才幸免於難。裴俊歎道:老韓呀,你這梗直的脾性不改,隻會給自己惹禍端!那天本官召集你們在天華館議事,本不想出這麽大事,隻打算勸諫陛下,誰料到竟會這樣?

韓愈灑脫地笑道:下官不正是勸諫嗎?事已至此,悔之無用,不如坦然受之。

裴俊氣惱地指著他:你呀,以後管好你那枝筆,別再寫這些惹禍的詩文。

韓愈大笑道:今日分別在即,下官正想與你各自吟詩一首呢!

裴俊歎了一口氣:傾來多謔浪,此夕任喧紛。故態應猶在,行期未要聞。

韓愈站起來,笑道:裴相何必太傷感?讓下官來另吟一首。

他想了想:這詩是下官以前寫的,名為叫“秋懷”:卷卷落地葉,隨風走前軒。作者非今士,相去時已千。其言有感觸,使我複淒酸。丈夫屬有念,事業無窮年!

裴俊也站起來,感慨地笑道:不料你即將踏上貶途,卻仍然如此樂觀。

韓愈也感慨地說:裴相才值得下官欽佩。裴相多年來毫無怨言地輔助陛下,能把事業和人生、情感與責任,緊密聯係又嚴格分開,真是恒古少有,下官自歎莫如啊!

白居易也踏雪而來:裴相,老韓,那“平淮西”碑,竟被陛下下令推倒了!

裴俊和韓愈對看一眼,都萬分震驚。韓愈傷心地一拳砸在石桌上,不禁流下淚來。

一代大儒韓愈,就這樣踏上了漫漫的謫貶路。他取道藍田山路,麵對巍巍藍關,寫下了千古傳誦的詩篇: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欲為聖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如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