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兰推着食品车从别墅里出来,车上放着她亲手做的双层蛋糕,上面装饰着白色雕花奶油、粉蓝色的小屋,还有两只仰面朝天躺着的憨态可掬的小猪——何十万是属猪的,蛋糕中央燃烧着一只红蜡烛。
林丽大声招呼道:“大家都过来一下,要切蛋糕了。”
草坪上三三两两聊天的人们纷纷围拢过来,何十万作为主角,也被他爷爷抱了过来。
黄新娜说:“来,我们先唱生日歌。祝你生日快乐,预备,起!”
二十多个男男女女,声音高高低低,一起唱起来:“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陈小兰眼里噙着泪水。当初跟何元盛从乡下来到城市,他们曾是两眼茫茫、举目无亲,而现在,有稳定的工作,有这么多朋友,有了何十万这个宝贝儿子,何元盛也刑满释放,一家人和和美美地生活在一起。她想,不晓得上辈子积了什么德,老天爷对自己实在是太好了。
今天的主角何十万小朋友,早被干妈林丽用各种零食喂得肚儿滚圆,对奶油蛋糕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两只大眼睛只紧盯着摇曳闪烁的烛光。
欢乐的生日歌中,大家都没有注意到,几个男人推开虚掩的花园门,鱼贯而入。何元盛娘正好在门边,她没跟着大家唱那音调古怪的生日歌,城里人就是会搞花样,过生日要唱完歌才能吃蛋糕,生日宴上就几样冷冰冰的蔬菜,煮都不煮就端上来给人吃,哪有乡下大摆宴席大吃大喝爽快啊。见新进来的几个人,她高兴地想:又有给红包的上门了。
“哎呀,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们刚好赶上切蛋糕,几位怎么称呼啊?”
走在中间的男人用狠辣的眼神上下打量何元盛娘,并不答话。看着那男人,何元盛娘没来由打了个冷战,突然想起了先前在村头遇到的一只狼,那狼看人的神情,就跟眼前这个男人一模一样。
旁边的一个胖子介绍说:“这是我们大哥,何元盛在吗?”
几个男人留着清一色的寸头,何元盛娘猜,他们大概是儿子监狱里的朋友,笑着说:“原来是元盛的朋友啊,请进请进。”见几个人并没有给红包的意思,她有意无意地提醒道:“今天是我孙子的一岁生日,一起来吃点蛋糕吧。”
中间的大哥看了一眼绿油油的草坪和欢乐地唱着生日歌的人群,以及后面装饰豪华的别墅,说:“怎么,有钱买别墅,有钱买跑车,就是不还钱!还吃你妈的蛋糕!”
何元盛娘脸上挂不住了,说:“你骂谁呢?”
旁边的胖子突然变脸,说:“就骂你!我还打你呢!”他一掌推向何元盛娘。
何元盛娘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哪经得住这个,猛地往后跌倒在地。她躺在地上哭叫起来:“你个千杀刀的,我孙子过生日,你不给红包,还打人!哎哟,我的腿啊!”
她这么一叫,围着分蛋糕的一群人纷纷往这边看。众人还没反应过来,胖子三步两步蹿到餐桌边,一用力,把桌子给掀翻了。蛋糕掉落到草地上,一片狼藉。看着漂亮的生日蜡烛被扣在乱七八糟的蛋糕下,火也熄了,何十万“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人们都将惊愕的目光,集中在这几个来者不善的男人身上。
“何元盛,你给我出来!”胖子嚣张地叫道。
没有人回答。
林丽迅速扫视一圈,刚才还看见何元盛站在花坛边上,这会儿不知道溜哪儿去了。
老季慢慢从人群中踱出来,说:“你们几位,想必不是何家的朋友。你们可知道这是私人领地,未经主人同意,不得擅自闯入的?”
黄新娜见老季如此说,也插嘴说:“对,你们哪儿来的,再不走我就报警了!”
听到有人要报警,掀桌子的胖子瑟缩了一下。老大却面不改色,阴冷地说:“今天何元盛的儿子、老婆、父母都在,你们转达他,告诉他,一个星期之内,把欠我的赌债还了!要不然,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何元盛爹哆哆嗦嗦地问:“欠你多少钱?”
大哥横眉竖眼地说:“本金我是给了他30万,再加上一年半的利息,一共是60万。赶紧还钱,要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被推倒在地上的何元盛娘,躺在地上老半天都没缓过劲来,刚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听到自己儿子欠了天文数字的赌债,胆战心惊地叫了一声,又跌坐在地上。
站在人群中的林丽,实在看不惯这群小混混,大哥耀武扬威,小弟狐假虎威,他们还以为是旧社会呢?像黄世仁一样逼债!不晓得现在世道变了,欠钱的人都是大爷吗?!
她冲口而出道:“你说欠钱就欠钱啦?有欠条吗?有借款合同吗?”
大哥狼一样的眼睛,狠狠地盯着人群里的林丽,他怪笑一声,说:“这位大姐,你还挺懂法律的嘛!”他的声音突然拔高,像金属摩擦一样,刺激着众人的耳鼓膜:“你当我是傻子?!借钱给人,一张欠条都不要?老子不但有欠条、有合同、有何元盛的签字,还有他摁的手印儿!”
林丽被噎得没话说了,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一年半就翻了一番多,你的利息有多少啊?得有三分了吧!”
旁边的胖子阴阳怪气地说:“哟,这位大姐,脑袋转得挺快的嘛。”
黄新娜说:“那你这不是高利贷嘛!你知道放高利贷是违法的吗?你那借款合同,拿到法院,那就是张废纸!”
大哥有恃无恐地说:“法院?老子就是法院!不还钱,老子就卸胳膊卸腿儿,到时候别怪我没警告你们!”
黄新娜那边已经在拨报警电话了,她大声说:“喂,你好,我想报案……”
听到这话,大哥用阴森森的眼神环视大家,在吓得忘了哭的何十万身上停留了至少三秒钟,这才狠狠地说:“告诉何元盛,一个星期不拿钱来,有他好瞧的!我们走!”
他一挥手,几个男人气势汹汹地跟着他走出了大门。切蛋糕前欢乐祥和的气氛已经**然无存。何元盛娘受了惊吓,惴惴不安,面如土色,何元盛爹早就气急败坏暴躁地开骂了,而陈小兰手足无措。
林丽还算镇定,说:“怎么办?还钱是不可能的,狮子大开口,以为我们是印钞票的呢?”
黄新娜也尖着嗓子说:“对,怎么也不能给他钱。他开地下赌场不说,还放高利贷,走到哪儿他也没理!我还得接着报警!”
老季阻止她说:“先别着急报警,等何元盛来了,问清楚情况再说,反正还有时间。”
众人都附和着,很多人生怕麻烦上身,饭也没吃,匆匆地告辞离去。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闹剧的主角何元盛才提着一把水果刀匆匆出现。何元盛娘絮絮叨叨地把刚才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而何元盛爹又把刚才骂何元盛的话重新复习了一遍。陈小兰在一旁抱着何十万,沉默不语。
林丽直撇嘴,何元盛这个没有担当的男人,是怎么在监狱里混过来的?刚才黑社会来要账的时候,他跑得那叫一个快,现在人家走了,他倒是出来装英雄。她尖锐地问道:“元盛,这个钱是你背着小兰赌钱输了欠下的,你准备怎么处理啊?”
何元盛心不在焉地玩着手上的刀子,说:“我能怎么办?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只有报警呗!”
然而,接警的警察问清楚人家只是来要债,而何元盛娘并没有受什么严重的伤之后,只提出“欠钱要还,借高利贷违法”的原则外,帮不上别的忙。
黄新娜见状,偷偷把陈小兰拉到一边,说:“明天我跟晓伦就坐船去美国了,要不我给你留点钱吧,先把这一阵儿对付过去再说。”
陈小兰心想,黄新娜和林丽两姐妹一直对自己照顾有加,对何十万更是疼爱得不得了,动不动就买好多玩具、奶粉和衣服,这如山的恩情,不知何时才能还完,对黄新娜借钱给自己,自然是百般推脱,坚决不要。
何十万生日的第二天,林丽就同时接到了两个约会邀请:一个来自老季,他请林丽吃晚饭,顺带参观他朋友的车辆改装厂。另外一个邀请,是闻天鸣小心翼翼的试探,他邀请林丽在方便的时候一起喝咖啡。
“喝咖啡?!”林丽打个哈哈,“好啊!我今天下午就有时间。”
闻天鸣在电话那头愣住了,显然,他没有料到林丽会答应得这么爽快。
“怎么啦?别告诉我今天你没时间!”
“有时间,有时间。”闻天鸣连声说,“那个,那个,你还带别人来吗?”
林丽在肚子里面暗笑,看来给老季那二百五十块钱没白花,假男友的表演很成功。
“你希望我带别人来吗?”。
“哦,没有,没有。”闻天鸣喜不自胜。
黄新娜和孙晓伦坐在林丽车里,奔驰在去港口的高速公路上。黄新娜百感交集。离开了这个喧嚣的城市,她有一点点不舍。在这里,她洒下了无数的欢笑和眼泪,埋葬了第一个没有成长机会的孩子,留下了一群无比闹腾的造人同盟军,而他们其中最失败的一个,为了造人失去卵巢和子宫的女人林丽,正驾着车送他们去港口。
听到林丽毫不犹豫地答应了闻天鸣的约会,黄新娜不禁嚷嚷:“姐,你疯了?!那种人渣,你还理他干什么?!”
林丽笑:“就是因为他够渣,我才跟他见面。”
黄新娜马上明白了:“你想怎么整他?”
林丽笑而不答,对着后视镜里的黄新娜做个飞吻,说:“娜娜,你可真是我肚子里面的蛔虫啊!我太舍不得你走了!”
黄新娜翻翻白眼,说:“世界上哪有我这么年轻美丽又才华横溢的蛔虫啊?你说是不是,老公?”
一直在旁边沉默的孙晓伦但笑不语,只是更加握紧了黄新娜的手。
林丽看着远处热闹的港区,说:“还真是的,坐游轮去美国,这种天才想法,只有你才想得出来。”
到了港口,离别的时间到来了,林丽拥抱了黄新娜,强笑道:“经过北边的时候,看着点大冰块啊,别让它们把船给撞了。”
黄新娜伸手去揪林丽的脸颊,说:“赶紧呸呸呸,你这乌鸦嘴!”
林丽挣扎着躲她伸过来的魔抓,两个人闹成一团。突然,黄新娜再次抱住林丽,不肯放开了。
林丽笑道:“喂,小心你老公吃醋啊。”
黄新娜的眼睛都湿了,说:“丽丽姐,谢谢你,在最难的时候陪着我!”
林丽反手也抱着她,说:“这句话应该我说才对。你那么爱我,别忘了每天给我打电话,报告行程啊。”
黄新娜抠门地说:“船上没手机信号,无线上网死贵死贵的,资本主义太黑了!我到岸再电话你吧!”
从港口回来,林丽直接去了咖啡馆。闻天鸣有点不敢相信她真的会来,喜出望外,站起来帮她拉开椅子,服侍她坐下。她的皮肤还是那么白皙柔嫩,一双小鹿般的眸子,还是那么明亮。
他柔声说:“还是卡布奇诺?”
林丽点点头,“嗯”了一声。
看着眼前的林丽那些熟悉的神情和动作,闻天鸣有些恍惚,仿佛她还是他的妻,只是去到远方做长途旅行,现在又回来了。
林丽从大皮包里掏出一份文件,递给闻天鸣说:“前两天华弘来电话,说我们冻的胚胎到期了,问是继续冻还是不要了。我看没有必要再交钱了,这是协议书,你签个字吧。”
闻天鸣拿过文件,眼睛看着上面“继续保存”“放弃保存”两个选项,脑袋发懵,发了一阵呆,才说:“那天十万生日宴,我一直在想,如果我们的那两个孩子活下来,也跟何十万一样,都会走路了。”
林丽垂下眼睛,“嗯”了一声。
闻天鸣柔声说:“当时没了孩子,你知道我有多难过吗?天都塌下来了,整个世界都崩溃了,他是我们的孩子,那么小,那么虚弱,那么无助。我空有一身力气,却一点也保护不了他,也保护不了他们的妈妈,我……我太无能了……”闻天鸣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两个人木然地看着眼前的那几张纸。
闻天鸣声音颤抖地说:“现在连这几个宝宝,我也没能力保护他们……”
没了子宫,没了宝宝成长的小房子,这几个冷冻起来的宝贝,也只有被残忍地杀死。
林丽沉默着。在她最脆弱的时候,闻天鸣背叛了她,她对闻天鸣只有恨。在仇恨的支配下,她席卷了所有财产,让他净身出户,她从来都没有想过,原来他竟然是如此爱两个尚未出世的孩子,她也从来没有想过,失去孩子,给这个貌似没心没肺的男人带来的创伤。林丽心情复杂地暗自思忖,也许,自己做得有点过分了?
闻天鸣心情沉重地在文件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签下了宝贝们的死亡判决书。
“您点的卡布奇诺,是哪位的?”服务员端上了咖啡。
闻天鸣做个手势,服务员把咖啡放到林丽面前。
林丽的目光落在了闻天鸣挽起袖子的衬衫上,这是她送给他的生日礼物,质量上乘,价格不菲,也正是这件衬衫,在她住院时,穿在一个年轻女人的**上。想到这里,刚变得柔软的心,瞬间冷硬了,原本充满忧郁的温柔双眸变得冷冽犀利,林丽的嘴角突然下撇,露出讥讽的微笑。
她麻利地把文件收入皮包,说:“我们不计前嫌,一起签字杀死了我们的孩子。这个时刻应该纪念一下,一起照张照片吧?!”
闻天鸣愕然,还来不及反应,她就迅速坐到闻天鸣旁边,举起手机,自拍了一张两人的合影。然后她抓起皮包,说:“没别的事,我先走了。”
闻天鸣还来不及阻止,她已经快步走出咖啡馆。闻天鸣瞠目结舌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雕花玻璃门后面,半晌回不过神,服务员端上了果盘,他才注意到,对桌上冒着香气的卡布奇诺,林丽自始至终也没看一眼。
林丽紧绷身体大步出了咖啡馆,往前走过街角的拐过弯处,这才放慢了脚步。这一放松之下,突然感觉全身脱力,她双腿发软,靠在路边的一棵树上。
眼泪,毫无控制地流了下来。
手包里的电话响了,她也懒得去接,直到电话响第二遍,才擦擦眼泪,打开接听键,瓮着鼻子说:“小兰。”
电话中传来陈小兰变了调的语无伦次的声音。
“小兰,你慢点,我听不清楚你说啥。”
陈小兰带着哭音,颤声说:“十万,不见了!”
林丽风风火火地赶到位于城乡接合处的一个菜场,捂着鼻子进了大棚,冲过两边摆着杂乱菜摊的狭窄通道,大老远就听见何元盛娘沙哑的哭声:“哪个千杀刀的,趁我买菜,把我家孙儿偷跑了哇!十万啊,我的宝啊,你在哪里啊?没了你,让你奶奶怎么活啊?!”
林丽挤进人群,只见何元盛娘坐在地上,一边扑打着地上的灰尘,一边凄惨地哭喊。看见林丽,何元盛娘见到救星般,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用树皮般干枯的老手抹抹脸上的眼泪,抓住林丽的胳膊,叫道:“十万干妈,你一定要帮忙把十万找回来啊!我就这么一个孙儿,他要是丢了,我就不活了……”
林丽对何元盛娘从来没啥好感,但此时她的鼻涕眼泪一股脑全都涂在了自己的真丝连衣裙上,非但不以为意,还拉着她的手,安慰说:“你先别急,说说是怎么回事?”
何元盛娘说:“我经常带十万来买菜,哪次不是好好儿的,我看这茄子还新鲜,上手掐了几下,挑了几根嫩的,想着中午做个凉拌茄子。谁晓得一回头,十万就没了!我这个急啊,想着他是不是去别的地方玩儿了,找遍菜场都没见到啊,问旁边卖菜的人,都说没注意到……”
说到这里,她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掉下来,又开始了车轱辘话:“哪个千杀刀的……”
林丽无奈地看着陈小兰,说:“报警了吗?”
旁边一个卖菜的大婶说:“报警了,警察说再过五分钟就到。”
何元盛和何元盛爹几乎跟警察同时赶到。让人意外的是,这么破烂的一个菜市场,居然还有监控录像。在警察指挥下,市场管理人员调出了监控录像。看了录像,何元盛娘这才知道,自己和何十万一直被个穿黑衣服、戴黑棒球帽的男人跟着,他们走走停停,那个男人也走走停停,有时他也假装拿起番茄、菜花看看,但是始终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后面。何元盛娘在一个菜摊前蹲下,左一根、右一根地开始掐茄子,何十万在后面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那个男人走上前来,迅速抱起何十万,朝反方向走去。
录像定格了,屏幕上,男人抱着何十万正要走出画面。林丽盯着何十万胖乎乎、藕节一般的小腿,心里猫抓一样的难受。想着那个落在歹徒手里的小人儿见不到爸爸妈妈、见不到爷爷奶奶、见不到干妈,不晓得是怎样的害怕呢。
警察把录像带和何元盛娘等一干人带到警察局,做了笔录。警察说:“偷的小孩一般有两个去处,一个是拐到别的地方卖掉,还有一个可能就是仇家寻仇。你们家有有仇人没有?”
何元盛娘自吹道:“我家人缘好得很,到处都是朋友,哪有什么仇人!”
何元盛倒是实话实说,把前几天放高利贷的人来逼债的事情说了。
警察留下了放高利贷人的姓名地址和电话,说:“如果是放高利贷的绑架了孩子,一定会联系你们要赎金的。只要你们有任何消息,就赶快跟我们联系。”
陈小兰应了一声。
没别的事,警察打发大家离开,林丽不死心地问:“小孩丢了,有多少能找回来啊?”
警察说:“这个要看具体情况。但是你们放心,我们会努力的。”
一听这话,何元盛娘又号开了:“哪个千杀刀的……”
何元盛紧咬后槽牙说:“娘,你别喊了,我一定会把十万找回来的。”
几个人从派出所出来,陈小兰胆战心惊地看着男人冷冷的表情。从监狱出来后,何元盛像是换了个人,比以前要顾家多了,为了补偿不在家的一年,对何十万几乎是有求必应,溺爱得不得了。然而今天男人脸上的表情,让她想起了他的另一面:耍帅,好勇斗狠,狠辣。
陈小兰心惊胆战地说:“元盛,你别干傻事啊!”
何元盛说:“我有我的办法,你就别操心了。”
正在此时,何元盛手机响了,他一看,是个不认识的固定电话,他打开了免提,说:“喂!”
“何元盛,你儿子在我们手上。想要回儿子,把赌债还了,再加10万拖延费!一共70万!”
何元盛咬牙切齿地说:“你个浑蛋!”
“再骂人,骂一句加两万!我警告你,别报警,别想耍花样,惹恼了我们,就撕票!”
何元盛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等着!”电话沉响起一个稚嫩的哭声,口齿不清地喊,“娘……干……”
那正是何十万的声音,他还只会说几个简单的字,娘倒是喊得顺溜了,干妈还经常说不清楚,经常就喊一个“干”字。
听着儿子凄惨的哭声,何元盛心如刀割,忙道:“你们别乱来。”
“三天,记着,等我们通知!”对方挂断了电话。
何元盛一家人再加上林丽,都面面相觑,一筹莫展。何元盛看着面前这几个人,不是女人就是老人,家里唯一能扛起这件事的,也就只有他自己了。在监狱里,他还交了几个朋友,他马上打电话把那几个朋友叫了出来。
二狗子刚一开始还拍着胸部,信誓旦旦地说:“没问题,你说打谁,都包在我身上。”后来一听说是要对付的是本市最大的赌场老板“大哥”,立马畏缩了:“那个,元盛,不是我不帮你,跟大哥对着干,不会有什么好处的啊!他要搞我们这种没背景的人,就跟碾死只小蚂蚁一样。为了全家人的安稳,我劝你还是赶紧想法把钱还了吧,花钱买平安,啊!”
几个朋友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慑于“大哥”有钱有势,不敢帮何元盛直接出面,但是打探消息还是可以的,很快,就探明了录像里抱走何十万男人的去处。
这次,何元盛决定豁出去了。
夏日的傍晚是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候,太阳像个巨大的鸡蛋黄缓缓落下,天空的云彩一层叠一层,有火红,有金黄,有浅紫,还有粉红。微风袭来,卷起街上凌乱的纸屑,临街的居民纷纷搬出小桌子小椅子,就着桌子上两三碟小菜,喝着稀粥,聊着天,好不热闹。
在拥挤的街道上,一个身材瘦削的男人,敲响了街边居民楼一扇紧闭的铁门,他头戴棒球帽,脸上架着遮了半边脸的墨镜,墨镜下是两撇小胡子。铁门上的小窗开了,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在小窗后面,警觉发盯着门外的男人,粗声问:“什么事?”
身材瘦削的男人掀动胡子,说:“草头,怎么?不认识我啦?”
小窗后面的男人疑惑地歪着头,说:“你是?”
门外男人说:“我是老五啊,前阵子去海南了,赶紧开门啊,我手痒得不行了。”
铁门开了一个小缝,自称老五的男人闪身而入。满脸横肉的男人上下打量他,**笑着说:“到海南……就晓得自己身体不好。你小子这么瘦,是不是被女人掏空了身子?”
老五嘿嘿一笑,道:“是有点吃不消。”
那个叫草头的满脸横肉的男人在老五身上摸索,说:“不好意思啊,老规矩。”他的手在老五屁股上鼓起的口袋上停住了,说:“拿出来看看。”
老五从屁兜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满满的全是百元大钞。两个人都笑起来。老五说:“一会儿赢了,请你喝酒啊!”
草头看着老五消瘦的背影消逝在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处,冷冷一笑。从他面前经过的,无一不是钱包鼓鼓地进去,瘪瘪地出来,没一个例外的,喝酒的事情当个笑话听听也就罢了。
老五穿过两道厚重的铁门,推开第三道包着海绵的实木门,热浪和声浪带着强烈的酒气扑面而来,这个地下赌场和一年多以前一样热闹。刚入夜,来赌博的人还不是太多,老五在赌场转了一圈,没有找到要找的人,便在旁边餐吧买了一份盒饭,一边吃,一边留意从大门进来的人。
进入赌场的人,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有,有趿着拖鞋剔着牙酒足饭饱的附近居民,有戴着眼镜夹着公文包的小白领,也有财大气粗带着马仔一起来的大老板,还有几个穿金戴银结伴而来的阔太太。
到了九点多钟,老五终于等来了他要找的那个人,他上身穿着黑T恤,下面一条半长的牛仔短裤,走路有点外八字。老五的心狂跳起来,手心出汗。应该就是他了。
黑T恤跟碰到的几个赌场的工作人员打了个招呼,直接走进厕所后面的办公区。老五不紧不慢地跟在他后面,见左右无人,伸手敲响了办公室的门。
“请进!”
老五推开房门,走进办公室。办公室并不是很大,摆着四五张桌子,黑T恤正坐在一张桌子后面。
“你找谁?”他问。
“请问老大什么时候来?”老五问道。
黑T恤警觉地反问:“你找老大什么事?”
老五笑着掏出屁兜里的牛皮纸信封,说:“我是来还钱的。”
黑T恤紧绷的身体放松了,笑着说:“老大今天要晚点来,你有时间就等着,没时间交给我也可以。”
“我先给你吧!这钱在我裤兜里待不住,老想蹦到桌子上去玩两把。”
黑T恤也笑起来,说:“一共还多少钱?我给你开张收据。”
“一共是四万五。”老五一边说着,一边从裤兜里往外掏东西。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寒光一闪,他掏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架在了黑T恤脖子上。
黑T恤假笑着说:“兄弟,别乱开玩笑。”
老五沉声说道:“谁跟你开玩笑!”
黑T恤慌了,说:“你想干什么?要知道外面全是我们的人!”
老五手上一使劲儿,黑T恤的脖子上马上出现一道血痕。
“说!你们昨天绑架的那个小孩在哪里?”
“我、我不知道!这事儿不是我干的。”
何元盛冷笑一声,说:“你趁老太太不注意,把那个小孩抱跑了,爽得很吧!”
“冤枉啊!真的不是我!”
何元盛手上一用力,鲜血顺着黑T恤的脖子流下来,他发出杀猪般的尖叫,尖叫声被厚重的实木门隔绝,并没有引起他人的注意。
“快说,那小孩藏在哪儿了?”何元盛恨恨地说。
“我……”黑T恤本还想顽抗,看见流到胸口的血,一下子软了下来,“在荷花小区。”
“具体地址?”
黑T恤说了一个地址,然后哀求道:“我发誓,绝对没有骗你,你放了我吧!”
何元盛冷笑着说:“等我找到小孩就放了你,不然有你好瞧!”
赌场保安见黑T恤跟刚进来的老五勾肩搭背从办公区出来,跟他打招呼:“刚上班,这要去哪里呀?”
黑T恤全身绷紧,没有回答。何元盛搭着衣服的那只手暗暗使劲,刀尖突破阻力扎到了肉上。黑T恤“啊”的一声压抑着叫了出来,只得苦笑着回答说:“现金不够了,我再去调点儿。”
何元盛松了一口气,微微收回手中的匕首,搂着黑T恤,磕磕绊绊地绕过各色赌桌,迅速地往大门走去。他没有听见保安在身后喃喃自语:“今天邪门了,还没开始上人呢,怎么这么早的就没现金了?”两个人勾肩搭背,眼看快到门口了,突听后面保安一声大喊:“有人打劫,抓住前面的那个瘦子!”
何元盛扭头看见保安抽出电棒,跳过赌桌,朝自己奔来。还没等他转过头来,被黑T恤一个倒拐子砸在肋骨上,黑T恤同时向后猛地跳开了。眼看功败垂成,到嘴的肥肉飞了,何元盛狠狠地咒骂了一声,强忍肋骨的剧痛,撒腿就往楼梯上跑。
看门的草头见到他,笑说:“这么快就赢钱了?要请我喝酒了?”
何元盛闷头不答,直接奔到他跟前,扬起匕首把子狠狠地给了他一下,拉开铁门,撒开脚丫子狂奔而去。在狭窄的街道上,何元盛东躲西藏,好容易摆脱了后面几个人的追赶。他来到荷花小区,却发现早已人去楼空,郁闷之中,又怕赌场的人直接找上门来收拾自己,也不敢回家,便跑到二狗子家住下了。
何元盛心惊胆战地在外面躲了两天,给陈小兰打电话,知道家里没有任何异常,才回到租住的地下室。这两天他也没闲着,一边到处寻找何十万的踪迹,一边借钱。当初做试管婴儿的时候,已经跟乡下几个哥们借过一轮了,到现在都没还上。而看守所的几个朋友,都才刚出来开始找工作,手上哪有什么积蓄,最后不得已又跟闻天鸣借了点,加上何十万生日收的红包,拢共都还不到10万块,剩下的60万的缺口,实在不晓得该怎么办了。
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陈小兰、何元盛和何元盛爹娘在昏黄的灯光下,围着一张折叠桌吃饭。每个人都心事重重,沉默寡言。陈小兰根本没心思做饭,只简单地炒了两个素菜。
何元盛爹吃了几口,犹豫地说:“这盘菜是不是没放盐啊?”
何元盛夹了一筷子炒黄瓜放进嘴里,说:“是呢,没味道。”
陈小兰道:“哦,我忘了。”
她起身拿过来盐罐,放了一大勺盐。
何元盛娘说:“再加点酱吧,十万最喜欢……”
她的话戛然而止,没人接下句,屋里的人都小心翼翼,避免说出那个名字,那是扎在心口的一根刺,稍微动一下,都会引起心绞痛。
陈小兰看着摆在桌子上的不锈钢小碗、小盘子,以及曾经被肉乎乎的小手抓着四处挥舞的小勺子,想起那个满脸粘着白饭粒、满地地乱扔饭菜的咋咋呼呼的小人儿,她心里一酸,泪水无声地流了下来。
在陈小兰无声的抽泣中,大家都沉默着,食不知味。
“何元盛,快递!”有人在楼梯口喊。
何元盛诧异地放下饭碗站起来,他从没有给人留过地下室的地址,也从来没人寄快递给他,他用探寻的眼光看看陈小兰,她也是一副茫然的样子。快递员交到手上的是一只棕色牛皮纸盒子,何元盛心不在焉地在快递单上签了字,拿着盒子回到房间,用钥匙划开上面缠绕的透明胶带。
何元盛爹娘和陈小兰都好奇地凑了过来,四个人八双眼睛盯着他打开了纸盒子。昏暗的灯光下,盒子里安静地躺着一只弯曲的小棍子,棍子上面有细微的横纹,底端切口整齐,抹着暗红的颜料,一部分已经发黑,棍子尖的一端,有一个半圆形的透明物体。陈小兰紧盯着那个小棍子,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来那是什么东西,只觉得形状有些眼熟。等等,那好像是被连根切断的小孩幼嫩的手指。
“啊……”何元盛娘捂住嘴巴,狂号起来,凄惨的号叫声响彻了整个地下室。
何元盛目眦尽裂,用颤抖的手从盒子里轻轻拈起小手指,心如刀绞。是啥样狠辣的人,才能忍心把如此稚嫩可爱的小手残忍地切断啊?!那个天真爱笑的小人儿,是怎么承受这非人的疼痛啊?!
纸盒底放着一张纸条,上面撒着点点滴滴已发黑的血迹,纸条上歪歪扭扭用圆珠笔写着:“再耍花样或者报警,等着收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