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孕进行曲

第二章 蜜月绝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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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一辆半新Polo车亮着雪白的大灯,沿着崎岖狭窄的山路蜿蜒行进。

在石头镇石头乡郁郁葱葱的大山深处,有个农家院,深褐色的木制院门边,挂着两只鲜红的灯笼,纯白的篱笆墙在幽暗中隐隐发光,屋子就地取材,用原木搭就,屋后几棵竹子随风摇曳,显得清静雅致。

闻天鸣把车拐进农家院大门,在宽敞的前院停下来。他用力拉上手刹,舒展双臂伸了个懒腰,顺手搂过坐在副驾驶座的新娘,两人缠绵长吻后,林丽在他怀里按响了喇叭。

一个粗壮的农村汉子带着条大黄狗出现在车前光柱中,黄狗的腿受过伤,一瘸一拐的,但丝毫不影响它欢快地围着车门蹿来蹿去,林丽刚一打开车门,它就兴奋地扑了上来。

“高兴,你又长胖了!小心脂肪肝啊。”

林丽抚摸它毛茸茸的头。那只叫“高兴”的大黄狗真的很高兴,摇着尾巴亲热地在林丽腿上蹭来蹭去。农村汉子帮闻天鸣把两大箱行李搬进了屋,闻天鸣拿出一袋喜糖和一条喜烟来,说:“山哥,星期这星期我们哪儿也不去,就待你这儿了,你给做点好吃的。”

山哥连声道:“没问题!要吃山上跑的还是河里游的?俺们这儿虽然不像城里啥都有,但是全是鲜货,城里就比不上了。”

林丽扛着闻天鸣的鱼竿进了屋,说:“您给准备点野鸡野鸭野兔儿什么的就行,河里游的让天鸣去钓。”

夜晚的空气中浮动着栀子花的幽香,宝石蓝的夜空如天鹅绒般,繁星像随手撒上去的钻石,闪闪发亮。草丛里,蛙鸣声和蟋蟀歌唱声此起彼伏。灵河在不远处拐弯,把河岸切割成了新月形,布满卵石的宽阔河滩上,隐约可闻河水有节律地拍打着河岸。

闻天鸣和林丽坐在后院的椅子上,静静享受着眼前的美景和安宁。林丽窝在闻天鸣怀里,摸着他的扎人的黑胡子,问:“还记得那次你撞树的事吗?”

“当然记得。你逗高兴,把骨头扔到马路对面,高兴蹿得那叫一个快,害我急刹车都来不及。”

“你跟老万可真会找地方赛车,有高速公路不去,偏偏找个限速二十公里的乡道!高兴就这样被你们搞成了残废。”

“我反应还是挺快的,看到高兴突然蹿出来,猛打方向盘闪开,谁想到老万直接就撞上去了。”

林丽回想起那巨大的碰撞声和横飞的保险杠,心有余悸地说:“你的方向盘打得也太猛了,直接就撞上树了。当时看到你脑门上的血流得比高兴流得还多,真把我吓坏了。”

她摸摸他额头正中淡淡的印子,那是他们相识留下的纪念。闻天鸣趁机握住她的手,笑着说:“老万到现在也不承认他当时被吓傻了。”

“他不是吓傻了,是让我给骂傻了。婚礼上烧了他的胡子,也算是给高兴报仇了。是不是,高兴?”

听见林丽叫它,高兴瘸着腿爬上她的膝盖,伸出湿漉漉的舌头舔她的脸。

“所以啊,到咱们第一次认识的地方度蜜月,多有意义啊!风景优美,空气一点儿也不比海南、巴厘岛差!”

林丽似笑非笑地看着闻天鸣。男人总是好面子的,她没有说破:选交通不便的山窝窝度蜜月,纪念初相识是假,为省钱才是真。

如水的夜色中,望着月朗星稀的天空,林丽感慨道:“这个地方可真是美啊,空气都是甜的。等我们赚够钱,在这里修栋别墅吧。把屋里装修成华丽的欧式风格,客厅安个大壁炉,卧室房顶装玻璃,躺**就能看星星!我们可以在家里接待朋友,孩子们可以在院子**秋千。还可以喂几只牛、一群羊,每天想喝牛奶就喝牛奶,想喝羊奶就喝羊奶,现挤现喝,绝对没有三聚氰胺。”

闻天鸣嘴角上钩:“我好像看到了一栋带大花园的二层小楼,屋子里面金碧辉煌,不管冬天还是夏天,壁炉里面总燃烧着熊熊炭火。一个穿着酒红低胸拖地晚礼服的白发老太太,手提破破烂烂的铁皮桶,蹲在泥巴地里给山羊挤奶。旁边还有个穿燕尾服的老头儿,挽着裤腿在给菜园子浇人造肥料,‘香气’飘出了两里地。”

林丽大笑起来,笑声惊飞了竹林中的鸟儿。

闻天鸣双眼眯缝,色迷迷地,低声说:“房子和山羊容易,秋千上还差两个小朋友,我们得抓紧时间了。”

繁星下,花香中,吻是那么甜蜜,他们相互搂抱着走进了房间……

**一结束,林丽马上把身体旋转一百八十度,头冲床尾,臀部放上枕头,双腿搭在了墙壁上。

“这是干什么呢?”闻天鸣诧异地问。

“帮小蝌蚪们尽快游进新家啊!这样倒着,他们顺流而下,又快又省力。”

结婚前的林丽,说话细声细气,温柔贤淑,柔顺如水,是只可以随便拿捏的面团。婚后短短几天,闻天鸣就见识了她的泼辣和懒惰。奇怪的是,他似乎更喜欢现在这个满肚子小九九的女人。他很快疲倦地睡熟了。林丽一直坚持着把腿翘了整整两小时,才全身酸疼地放下,她轻轻摆好闻天鸣胳膊的位置,舒舒服服地钻进他的臂弯,也沉沉睡去。

清晨,林丽在“啾啾”水鸟的叫声中醒来的,发现身边已是人去枕空。脑袋底下闻天鸣的胳膊不知何时换成了软绵绵的被子,那个金蝉脱壳的家伙早溜没影儿了。她披上外套出门,山哥正在院子里喂鸡,见林丽出来,朝着灵河方向指了指,说:“天没亮,他就去河边了。”

河滩被淡淡的晨雾笼罩着,河水拍打岸边的声音是浑厚的背景音乐,而水鸟婉转的鸣啼则是清丽的独唱,远处偶尔传来一声悠长的汽笛声,恍若奏起的长笛。一只白色水鸟站在卵石上,“叽叽啾啾”地三两声歌唱罢,整理整理羽毛,又悠闲地飞起,在河面上一高一低地起伏盘旋。

早晨湿润而清新的空气带着丰富的氧离子进入到胸腔,林丽的整个人都清爽起来。她沿着河岸走了几分钟,薄雾里隐隐看见了闻天鸣的身影,他叉开双腿站在一块大石头上,旁边放着一只水桶,他不时把渔竿收回来,又用力挥甩出去,透过白色的T恤,隐约能看到他的肱二头肌。

林丽走过去,轻轻抱住他后背。

闻天鸣头也不回地说:“老婆,我钓了好多鱼,一会儿可以煎了当早饭吃。”

林丽不说话,脸贴在他背上,手指感受他抛出鱼竿时紧张突出的胸肌,心里充满了久违的安全感。没一会儿,闻天鸣钓上一条小鲫鱼,他把挣扎着的小鱼丢进脚下的帆布桶里。

“战果丰盛啊!这是什么鱼?”

“这是鲫鱼。”他点一条鱼鳍如小蒲扇般圆润,身上布满白色斑点的青棕色小鱼说,“那个是棒花。”

林丽饶有兴味地看着水桶里游来游去的小鱼,一边点数。鲫鱼有四条,棒花倒有七条,其中一条鳍都还没长好,背上的鳞也都还没长齐。

“看你,这条胳膊腿儿都还没长好,你给钓上来了。”

“谁让它贪吃呢?!”

闻天鸣轻轻把林丽搂到胸前,贪婪地闻着她身上的幽香,在他的热吻下,她的嘴唇是如此的柔软。她抓住他的短发拉向自己,更热烈地回吻他。

“唔,又有鱼咬钩了。”

“别管它。”

她的左腿盘上了他的腰。

“别在这里。”

“没人。”

“石头不怎么干净。”他喘息,还是叽叽歪歪地不肯就范。

“把衬衣脱下来,当床单。”

他管不了那许多了,任凭自己沉浸在欢愉里。迷雾中她的身体皎白而迷人,河水拍打岸边的节奏,呼应着他们的喘息……

雾,在渐渐散去。

林丽从巨大的鹅卵石上坐起来,发现胸前关键部位的几颗扣子被扯掉了,垫在石头上的衬衫完全被露水打湿。

“在这儿等我,我帮你拿件衣服来。”

闻天鸣吻了她一秒钟,转身跳到一块桌面大的石头上,向山哥家飞奔而去,林丽目送他**而魁梧的身形消失在树丛后面。

江面空无一物,连水鸟也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林丽拉起鱼竿,一只小鱼在钓钩上拼命挣扎,它深灰色的背上,有一些黄色的斑马纹。林丽的手刚一摸到它的肚子,它就像只气球一样鼓了起来,林丽用手指戳了戳它胀鼓鼓的白肚皮,随手把它扔进了水桶。

早餐很丰盛,有刚摸的鸡蛋,有自己烙的饼,新鲜的棒子面粥,凉拌爽口小黄瓜,当然还有林丽亲自下厨炸的小鱼。那小鱼连骨头都炸得酥脆焦黄,嚼起来那叫一个香,林丽只象征性地吃了两小条,剩下的全让闻天鸣消灭了。

他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地啃完小鱼后,满意地摸着突起的肚子说:“一会儿我们去爬山吧,这个时候正好杏儿熟了。”

“人家让采么?别跟上次一样被狗追得满山跑。”

“不会!要有狗追,我就上树,绝不跑!”

林丽斜瞟着闻天鸣突出的肚子,脑补了一下他肚子顶着树上、双手费力吊着树干的形象,“扑哧”一声笑出来,说:“你能上树,那母猪都能上树了。”

闻天鸣笑眯眯地看着她,别有用心地说:“真有狗追,我看母猪上树也不是什么难事。”

林丽马上察觉了他的话中话,双手叉腰,鼓起眼睛瞪着他。闻天鸣乐不可支地摇晃身体,哼哼道:“我有一只小母猪,我从来都不骑,有一天它却要爬到树上去……”

林丽抓起桌上的鸡蛋壳扔向他,闻天鸣头一偏,躲了过去,但却被紧随而来的第二只蛋壳击中了额头。

他假装痛苦地捂着额头说:“母猪不但会上树,还会扔手榴弹啊,啊,啊……”

桌子上的一堆蛋壳都变成了手榴弹,左一个右一个飞向他。遭到接二连三的蛋壳袭击,左躲右闪的闻天鸣,突然捂着肚子,脸色发白,额头上冒出了大粒的汗珠。

“脑袋受伤,怎么会肚子疼呢,表演得专业点好不好?!”林丽讥笑道。

“我,我没……”

话没说完,闻天鸣嚯地站起来冲向厕所。林丽端坐在凳子上,笑嘻嘻地听着从厕所里传来剧烈的呕吐声,心想,看他还能玩出什么花样。良久,闻天鸣才从厕所出来,脸色苍白。林丽好奇起来,他用什么东西把脸抹白的?莫不是偷了自己的粉?

闻天鸣脚步踉跄,神情古怪,低声咕哝:“奇怪,我怎么喘不上气呢?我的手,怎么抬不起来了?我……”话音未落,他“轰”的一声倒在桌前。

看他表演得这么卖力,林丽放声大笑起来,她隔着桌子,用脚尖轻轻踢他的肚子。

“哎,地上脏,你该挑个干净点的地方卧倒!”

他没动。

“你可别想我给你做人工呼吸!再不起来,我可要拍脸打耳光了啊。”

他还是没动。

这家伙,骗人还真能下本儿,那么脏的地,一躺就是这么久。林丽笑着站起来,绕过桌子,踢踢他脚后跟,说:“好啦,我相信你被蛋壳打倒了,快起来吧!”

他仍是一动不动。突然,她觉得不对劲——地上怎么会有血?

林丽慌了,蹲下去仔细查看闻天鸣,红色黏稠的**从黑发里流出来,流过他的脸,一直淌到地上。林丽轻轻抱起他的头,发现他蹭破的头皮正往外渗血。

“傻瓜,逗人也不能把自己摔成这样啊!”

闻天鸣冰冷的手指抓住她,勉强睁开眼睛,虚弱地说:“火吞。”

“什么?”她惊慌地问。

“中毒!河……豚!医院!”他用尽全身力气吐出六个字,便陷入了昏迷。

正在后院打水的山哥,听到林丽凄厉的尖叫:“山哥!!!!”

中午,和煦的阳光暖洋洋地洒下来,初夏的树叶绿油油地泛着光,没有一丝风,万物都懒洋洋地浸泡在温暖的空气中,县医院的二层小楼里,护士和病人都昏昏欲睡。

一连串响亮的喇叭声打破了寂静,一辆白色小汽车拼命按着喇叭,疯狂地冲到门诊楼门口停下,刹车片发出刺耳的尖叫声。林丽刚跳下车,保安就上来阻止道:“喂,这儿不能停车!这是救护车通道。”

林丽翻个白眼。保安!你需要他们的时候永远都找不到人,不需要的时候,他们就冒出来了。

“我这就是救护车!没看见这儿有急诊病人吗?”林丽嚷嚷道。

闻天鸣的脸色白得像纸一样,眼睛半睁着,眼帘奇怪地耷拉下来。林丽拉起他的手,原本结实的肌肉,此刻软得像棉花。

“天鸣,天鸣!”林丽带着哭腔喊道,“跟我说句话啊!”

刚上车时他还勉强可以耳语几个字,现在已经完全没了反应。林丽拨弄他的眼皮,想把耷得奇怪的眼皮恢复原位,但总是失败。

“老公,你千万别死啊!我不想刚结婚就变成寡妇啊……”

林丽哭哭唧唧的话让闻天鸣发笑,他感觉到她把手伸到自己鼻子底下,测试自己还有没有出气儿。他想告诉她:“我还活着!我还有感觉!”但全身没有一块肌肉能动,他调动全身力气,却连睁开眼睛这么简单的动作都做不了。

山哥推着活动病床一阵旋风似的跑出来,后面跟着个满脸青春痘的年轻医生。山哥和林丽合力把闻天鸣搬上了病床,进到急救室,青春痘医生迅速检查了闻天鸣的瞳孔和脉搏,林丽絮絮叨叨地说了他的病情。

“河豚中毒?”年轻医生有点不知所措,搔着头皮说:“先洗个胃吧,我去叫主任叫过来。”

他坐下来开单子,林丽不耐烦地看他一笔一画地仔细写医嘱,每个字都端正得不行,简直都比得上印刷体了。林丽突然发现,那些被病人疯狂吐槽写字龙飞凤舞、鬼画桃符的医生是多么的难能可贵啊,他们写字省出来的时间可能就决定了一个病人的生死。

青春痘医生终于签上大名,林丽抢过缴费单就往划价收费处跑,边跑边掏钱包,走廊上的人们自动让出了条路来。林丽突然站住了,出来得太匆忙,把包忘在山哥家里了。她转身奔回急诊室,护士已经开始准备洗胃的器具了。

“山哥,你身上有多少钱?我、我忘带钱包了,手机也没带。”

山哥翻遍裤兜,说:“只有八十多。”

“够了,够了。”

县城小医院医疗费便宜,洗胃只要四十几块钱。山哥把身上的毛票、钢镚一股脑都给了她。

洗完胃,闻天鸣并没有如林丽盼望的那样 然醒来。他的手没有渐渐变暖,反而更加冰冷。数他的脉搏,似乎越来越微弱,心跳也越来越慢。林丽抱着他的手臂,几小时前这手臂还温暖地环抱她,而此刻,似乎所有的生命迹象都离它而去,它只是一条苍白无力的摆设。

心里涌出的恐惧几乎要把林丽淹没了,她抱着他的胳膊,语无伦次地说:“不,你不要死啊!你给我回来啊!”

“你一直拉着手不放,他可能真会死得快点。”一个声音嘲弄道。

林丽抬起泪眼,看着说话的人——穿着白大褂的中年男医生,他脸上露出讥讽的神情;这大概就是青春痘说的主任了,只见他命令护士:“准备导泻、脑电图、起搏器和呼吸机。真搞不懂,河豚就那么好吃?连命都不要了!”

“这是我们主任!”青春痘大夫说。

“主任,您一定要救活我老公啊!”

“只要发作不超过两小时,在我手头还没有因为河豚中毒翘了的。不过如果措施不当,救治不及时,那就难说了。”主任眼也不抬地说。

林丽恨不得给他跪下来,他自信的语气给了林丽莫大的安慰,但同时她不安地想起来:闻天鸣倒在地上已经是三个多小时以前的事了。

主任龙飞凤舞地开出张单子,说:“你先交两千块押金吧,省得老跑收费处。”

“两千?”林丽为难道,“我只有四十多。”

“没现金?出门左拐就有提款机,农行的,其他银行的卡也可以取钱,不过要收点手续费。”

“卡也没带。”她全身上下也就钻石结婚戒指值点钱,“能不能先救人,我把戒指押您这儿,我这个是钻石的,买的时候花了五千多呢。”她摘下戒指递给医生。

“我不收戒指,哪个晓得是真的还是假的!”主任没了耐心。

“我……我还有辆车,把车押给您吧。十几万买的,才跑八万多公里,至少能值个好几万。您该怎么救人就怎么救,我马上想办法找现金,行么?”林丽焦急地恳求。

“这是医院,又不是当铺。”主任毫不通融地说,“你有车,赶紧的,回去拿钱吧。”

“来回要五个多小时啊,他还能有救吗?!”林丽调整呼吸,强压住焦虑,软言相求,“我求求您了,主任。你先给他上呼吸机,吃药什么的,别耽误时间,我去拿现金。”

“不行!”医生断然拒绝,“到时候,你不回来怎么办?”

林丽啼笑皆非:“他是我老公,我怎么可能把他扔这儿不管啊。”

主任脸上表情僵硬地说:“老公算个啥?!亲生儿子都有扔医院不管的!”他突然激动起来,挥舞双手大声说:“你们这些病人家属怎么都这样啊!要我们救人的时候,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什么马上交钱,什么信誓旦旦,救完了,人没事了,就是不交钱,钻个空子跑了,烂摊子都甩给医院!”

他嚷嚷的唾沫星子直喷到林丽脸上,林丽厌恶地伸手抹去。她仍然压住性子,恳求道:“主任,我真的不是那种人,请您一定相信我!我绝对会把钱补上的!您行行好吧,您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在你面前死掉吧。”

主任冷冷地说:“你还别说死不死的那些话,我只按医院规定看病。你知道我替病人交了多少手术费么?我他妈都要破产了!”

林丽看着主任冷血的样子,恨不得扑上去卡住他的喉咙,强迫他给闻天鸣上呼吸机,她受不了了,不管不顾地嚷嚷起来:“你们医院到底是不是救死扶伤的地方?你就忍心眼睁睁看着病人死掉?你的良心到哪里去了?”

林丽和大夫的嚷嚷声吸引了一大堆看热闹的人。

“这病人病情过于严重,我们医院条件有限,医治不了,你们赶紧转院吧!”主任下了逐客令。

林丽都快要疯了:“这个时候你让我转院?到底你要怎么才能马上救他?”

“交钱!”主任医师丢下这句话,进诊室把门关上了。

林丽看着紧闭的门,愣了几秒钟,崩溃地大哭起来。山哥想上前去安慰林丽,但是安慰有什么用呢?现在救人要紧!他想起自己在县城还有几个认识的人,现在只有厚着脸皮借钱,他跟林丽说:“我去外面公用电话亭打个电话,看能不能借到钱。”

林丽正沉浸在极度愤怒和悲痛中,对山哥的话充耳不闻,山哥叹了口气,快步走出了门诊楼。周围看热闹的人议论纷纷,有指责医院太过分的,也有人说看病不带钱怪不着医生。幽暗简陋的走廊里,闻天鸣面如死灰、毫无生气地躺在移动病**。婆娑泪眼中,林丽摸摸丈夫的脸,那脸冷得像冰一样,泪珠掉在闻天鸣的脸上,顺着他木然苍白的脸滑下去,滴落在肮脏的人造革床垫上。

是我害死了他!是我亲手杀了我的丈夫!

林丽无助地抚摸他的脸。

他就要死了,他就要死了!

她的心像被掏空了一样,痛得无以复加。她抬起空洞的眼神,看着厚厚的诊室门,难以置信的是,里面居然隐隐传出笑声,悲哀刹那间变成了愤怒,狂怒如暴风瞬间席卷了她。

她恨!恨这唯钱至上、见死不救、毫无怜悯的世界!

她恨!恨这些毫无职业道德的医生!

双眼发红的林丽紧握双拳,胡乱擦掉眼泪,发狠叫道:“你们今天见死不救!我……我跟你们拼了!我老公死了,也得拉你们垫背!我也不活了!”

她豁出去了,头发散乱,疯狂地寻找可以进攻的工具。无奈走廊里光溜溜,除了座椅,就是挤在一边看热闹的人群,能上手的什么也没有,她只能把自己的身体当作武器冲向诊室,刚冲到门口,一双黑黝黝满是老茧的手死死拉住了她,让她动弹不得。

“你放手!”林丽疯狂大喊道,“我老公死了,我也不活了!我要跟他们拼命!”

她哭喊着,伸腿踢诊室门。农村女人个子不高,但那双手力气却大得很,她怎么往前挣,却始终踢不到那扇门。

“你到底想干吗?!”她转过头来,双眼通红,瞪着眼前拉住自己的个子不高的农村女人。

“我可以借给你两千块。”那个女人语气出奇地温和。

“什么?”疯狂状态中林丽没有反应过来。

“两千块。”农村女人脸上露出了笑容。

高利贷!这女人真会做生意!眼下火烧眉毛,哪管得了许多,人命关天,再高的利息也得借!

“好!一天多少利?”

“我不要利息。”

“那你要什么?”这个冷漠的世界,绝对没有雷锋这回事!

“能不能把你的车借给我们开一下?”那女人吞吞吐吐地说。

太黑了,两千块钱换辆车!林丽想,紧急关头,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她咬牙说:“行!一手给钱,一手给钥匙!”

农村女人从贴身裤兜掏出个花布包,打开来,仔细地一张张数:“一、二、三、四、五……”。

林丽盯着她手中的钞票,双眼放光,咽下口唾沫。这些钱,是救命钱啊!好容易等她数完,林丽伸手抢过那叠钞票,把车钥匙往她怀里一扔,拿着钱狂奔向收费处,交完押金,林丽冲进诊室,恨不得直接把缴费单摔到肿眼泡主任脸上。

主任不急不忙地仔细看了看缴费单,对年轻医生下了一串指令:“口服硫酸钠导泻、上呼吸机、准备静脉滴注甘露醇加维生素C利尿剂加速排毒、?阿托品两毫克肌注。”

何元盛在厕所仔细洗了手,在镜子前整理好衬衫,又搞了点自来水把头发弄服帖,才回到走廊上。大老远,他就看见一堆人围着个又哭又闹的疯女人看热闹,待他走近,刚好看见那个疯女人从自己老婆手上抢过一叠钱,又扔给她一把钥匙。

陈小兰面露喜色,回头看见自己男人,双眼放光地说:“元盛,你不是一直想开车吗?车就在门口。”

何元盛皱起眉头:“怎么回事,这是?”

听完陈小兰说完事情经过,何元盛气往上冲:“我们一走,那胖女人跑了怎么办?”

“不会的,她老公病得这么严重,她不能跑了。”

“你怎么知道他们是真的生病?!”

陈小兰见男人发怒,声音变小了,但仍然坚持说:“他的病真的不像是装的,而且我们不是还有车吗?”

“这车是你的吗?到时候人家一报案,我们得进监狱。”这女人的脑袋是糨糊做的吗?

“不会的,我们一会儿就把车给还回来。你的检查结果要过一阵才能出来咧。”

她举起车钥匙朝何元盛晃了晃,那是一把黑头银尖的钥匙,闪着淡淡的光芒,钥匙圈上还拴了一只棕色的迷你小皮鞋挂饰。何元盛冷着脸,盯着晃动的钥匙看了几秒钟,终于从她手上拿了过去。

从刚才肾上腺素狂飙的状态中恢复过来,林丽瘫坐在椅子上,看一帮医生护士围着闻天鸣,喂药的喂药,插管的插管,打针的打针。终于,闻天鸣的情况稳定下来。

肿眼泡主任面带嘚瑟地说,“我就说了,只要救得及时,在我手上,河豚中毒没有治不好的。”

林丽白他一眼,倔强地闭着嘴巴,就是不言谢。主任等了一会儿,没享受到家属的千恩万谢,悻悻地说了句“有事叫我”,便转身出了门。林丽这才上前,握住闻天鸣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泪水忍不住流下来。

她想起自己从河里拉上来的那只气鼓鼓的鱼,想起自己亲手把那条鱼去掉内脏,用油炸得香脆,端给闻天鸣,不禁打了个寒战:他差点死在自己手上。如果没有那个丑女人给的两千块钱,如果再晚上十分钟,她的新婚丈夫就可能会死在医院,她不敢想象失去他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熟睡中的闻天鸣,脸色有了一丝的红润,胸部随着平稳的呼吸微微起伏。林丽听到身后轻轻的脚步声,头也不回地问:“医生,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是我。”她听到天籁般的声音。

林丽回过头,是那个农村女人,她瘦瘦小小的,相貌普通,肤色黝黑,和站在身边白皙的男人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这个钥匙还给你,谢谢你。”

林丽终于把嘴巴合上了,她扔出去车钥匙就没打算再看见自己的车。八成新的小汽车在黑市上很好出手,价格何止两千块。这个农村女人居然如约拿着钥匙回来了!林丽接过钥匙,突然觉得她深棕色的眼里充满了无尽的善良。

她冲林丽一笑,问:“没有耽误你们用车吧?”

“没有,完全没有!谢谢你,今天是你救了我老公的命。”林丽激动起来,走上前去,给了农村女人一个拥抱。农村女人大概被她的动作吓到了,身体僵硬,一动也不动。

半晌,林丽才放开她,讪讪地说:“还不晓得你叫什么呢?”

“我叫陈小兰。”

“小兰,如果你不着急的话,可不可以等我一会儿。山哥一会就拿钱回来。”

“没事的,我们也不着急走。”农村女人咧嘴露齿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