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姆若有所思地往回走。他是个村民,也具有村民的那种单纯:即由于缺乏复杂经历而表现出的单纯。不过就本性而论他当然并非单纯。在普通的乡下人当中他很算得上是个塔列朗[76],或者曾经算是,直到他坠入爱河后完全失去了自制。
不过,此刻让他心烦意乱的妩媚的人儿已不在身边,他可以比较敏锐地考虑权衡一些事情了。他的疑问的实质在于:玛杰莉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使她有了那些新奇的念头?
他尽可以思考,但却只能得出一个答案,这虽然明显不令人满意,可他觉得不接受也没有理由:即她只不过是天生反复无常、野心勃勃罢了,他如果不给她一个装饰完好的家是无法娶到她的。
杰姆往回走了数英里来到石灰窑,照看一下炉火。石灰窑位于一个奇特有趣甚至威严的地点。那是在由石灰石岩构成的小峡谷末端,整个周围是一片开阔多坡的高地。最近一座房子是杰姆的表兄与合伙人的,位于高地边缘的公路旁。有一条小路从这座房子弯弯曲曲穿过峡谷陡峭的悬崖一直延伸到石灰窑,这窑俯瞰着小小的峡谷,像一座堡垒俯瞰一条隘路一般。
他之所以联想到堡垒几乎与想象没什么关系。因为在石灰窑上方那个被啃咬过的青葱的峭壁上就有一座过去的破旧堡垒,它巨大而威严,即使现在已腐朽也难以爬上去。那是一座英国城堡或堑壕,有三环防御设施,一环高于一环,其轮廓鲜明地衬托在天空下,而杰姆的石灰窑几乎把它们的基础破坏。当石灰窑在夜里放射出强烈的火光时——它经常如此——这些壁垒的正面便被照亮,蔚为大观。它们是他的老朋友,当他在漫漫长夜给炉子烧火保温时——他有时会值班要这样做——他就会把在那座巨大的土木工事上舞动的亮光和影子想象成(他认为)当初修建它们的那些巨人的形体。他常常爬到堡垒上去,在它的顶端走动,思考着与他的生意、合伙人、未来和玛杰莉有关的问题。
他这晚也正是这样做着,一边继续思考他在路上就开始思考的那个姑娘的行为;而他对于她的变化仍然没找到一丝线索。
他这样想着时注意到一个男人爬上峡谷向石灰窑走来。生意上的事差不多都留在下面的房里谈好,杰姆认为他是为某件私事来的,所以关切地看着他。待他走得更近一些后杰姆认出他就是几英里远那个“山林小屋”的园丁。如果这事很重要,那么男爵(杰姆已隐隐听说他的到来)便是一个意外的新顾客。
显然也没什么要事。男人只是来告诉杰姆,男爵的花园里需要一车石灰。
“你本来可以不用这样麻烦,去范先生家告诉他就行了。”杰姆说。
“我是要亲自见你,”园丁说,“告诉你男爵想问问你作这种用途的石灰都有哪些不同特性。”
“你不能自己对他讲吗?”杰姆说。
“他要让我来告诉你,”园丁回答,“这可不关我的事。”
杰姆·海沃德此时也只可能推测到是这个表面目的才让他去的;次日早上他非常高兴地穿上最好的衣服出发了。11点钟他拉着一马车石灰来到男爵的住处,把石灰倒在所要求的地点;这是一个异常的地方,从南面的那些窗户即可看见。
冯·克山森男爵面色苍白,郁郁寡欢,正在阳光下于山坡上散步。他往这边看着站在那儿的杰姆和园丁,根据杰姆带来的东西男爵知道了他是谁;他走下来,园丁离去。
男爵首先询问的是——杰姆也想到他会那样——石灰在熟化和非熟化、磨碎和没磨碎的不同情况下,对于鼻涕虫和蜗牛的根除效果。他对杰姆的解释似乎很感兴趣,一有机会就仔细打量着小伙子。
“我希望你今年的生意不错。”男爵说。
“很好的,高贵的老爷。”杰姆回答,他拿不准应该怎样称呼才恰当,明智地断定宁可过分尊敬他出点差错也不要对他尊敬得太少。“总之,生意看起来相当好,所以我成了商号的一个合伙人。”
“真的吗,我很高兴听到这事。这么说你现在生活安定了。”
“哦,老爷,即便现在我还简直没有安定下来呢。因为我得把那事办了——我的意思是结婚。”
“与成为合伙人相比,那事容易。”
“一个男人如今会这样想,男爵。”杰姆说,越来越信任他。“但事实上,这对我来说是最难办的了。”
“我希望你的求婚是成功的吧?”
“不。”杰姆说。“眼前一点不成功。总之,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出那个年轻女子怎么啦。”然后他陷入沉思。
男爵听见这些单纯的话顿时现出自责的表情,眼神流露出怜悯,虽然杰姆没有注意到。“真的吗——从啥时开始的?”他问。
“从昨天,高贵的老爷。”杰姆沉思着说。他决心采取一个大胆的行为。干嘛不把这位和蔼的绅士当做知己,而不要像他先前打算的把牧师当做知己呢?他一产生这个想法就把它付诸行动。“老爷,”他又说道,“我听说你是一个见多识广很有才能的贵族,见到的奇异的国家和人们比我听到的都多,非常了解男人的内心。所以我愿意向你提一个问题,也许这会很麻烦你,因为我在世上再没有人能够这样对我说实话了。”
“只要能提出建议我都愿意为你效劳,海沃德。你想知道什么?”
“是这样的,男爵。有个姑娘的野心变得太高了,我简直无法满足,怎样才能减少她那样的野心呢!怎样让她像我当初见到她时一样喜欢我和我的处境?”
“这的确是个棘手的问题,伙计。她想得到什么?”
“她很想得到漂亮的家具。”
“她这样有多久了?”
“才有的。”
男爵好象更加后悔。
“特别想要什么家具?”他问。
“银制烛台,工作台,镜子,金制茶具,银制茶壶,金钟,各种窗帘和绘画,我才不知道所有那些东西——即使我活100年也绝不会得到——倒不是说我无法凑到足够的钱买它们,而是说我宁愿把钱花在其它方面,或者存着以便困难时用。”
“你认为有了那些东西就会让她幸福?”
“我的确这样认为,老爷。”
“好的。打开你的笔记本,照我说的写。”
杰姆有些吃惊地照着他说的做,把笔记本拿起来靠在园墙上,再将笔弄得很湿,写下了男爵口授的话:
“一对银制烛台,一个镶饰工作台和工作箱,一面大镜和两面小镜,一个镀金瓷器茶具和咖啡用具,一只银茶壶,一只咖啡壶、糖缸和水壶,一打调羹,一口法国钟,一对窗帘,6幅大画。”
“现在,”男爵说,“把写的那一页撕下来给我。这事对谁也别说,你回家去,看见任何送到你门口的东西时都不要吃惊。”
“可是,高贵的老爷,你不是打算要给——”
“别在乎我要做什么。你只需对自己的想法保密就行了。我发觉虽然你是一个乡下人,但你一点也不缺乏机智与悟性。如果把这些东西送给你让我感到快乐,你为什么要反对呢?事实上,海沃德,我时时对人们产生兴趣,愿意为他们做点什么。我对你就产生了兴趣。现在回家吧,一周后请玛杰——那个年轻女人和她父亲——和你一起吃茶点。其余就看你的啦。”
后来杰姆经常想到的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他当时没有立即想到男爵的慷慨行为一定受着某种个人情感的驱使,而并非因为对他这个陌生人突然产生了慷慨之情。对此杰姆总是回答说,他承认世上存在着这样的慷慨行为,而男爵把他作为实施慷慨的对象似乎也没什么不同寻常的。自尊——即使是最为朴实的,通常也足以战胜一个外人在说明为何受到优待时所遇到的任何小小困难。此外他又考虑到,那个外国的不但富裕而且古怪的贵族,或许有些行为习惯与他们英国贵族的大不一样。
所以他怀着一颗几天来都没有过的好心情赶着车子回去。让一个外国绅士喜欢上他——这对于一个普通的乡下人而言是个多么大的胜利呀,他先前几乎没想到男爵会看自己一眼。待男爵让他可以把这事说出来的时候,讲给玛杰莉听将会是一个多么美妙的故事。
杰姆住在他的表兄与合伙人理查德·范的家里,他是个五十多岁的鳏夫。由于没有直系后代,家里就他一人,这个手艺人在比自己年轻得多的亲戚也干上石灰生产的行当后,便乐于把他的一些房间租给亲戚住;后来他们关系密切,因此成为合伙人。杰姆住在楼上,合伙人住在楼下,所有房间的家具都极其简陋老式,以致让玛杰莉·塔克小姐特别反感,甚至因杰姆竟然能容忍它们而对他产生歧视。不仅是那些椅子和桌子让人不舒服,并且就正常的原则而论,一个人的环境便可让别人感到他的生活和职业是个什么样子——他住处的主要装饰物就是收集来的稀奇古怪的煅烧,它们时时在石灰窑里被发现,是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有的像庞培[77]的遗物。
这商号的负责人是个生活平静、思想狭隘的五十多岁的男人,不过他很友好;他对杰姆求婚的事很感兴趣,经常问进展如何,并向杰姆保证说他如果结婚就能以很低的租金租用整个楼上的房间,而他——范先生——住楼下就完全满足了。让杰姆住在同一座房子里,和他谈生意上的事非常方便,所以他不希望杰姆在家庭生活上有了变化后会因此改变目前的状况。玛杰莉知道这一点,也知道杰姆同意;她一点也不喜欢这个主意。
在小伙子与男爵见面大约4天后的中午,一辆满载着大大小小的箱子和包裹的马车驶到杰姆的房前停下。它们全部写着“海沃德先生收”,是从英国那个地方最大的装饰商店运来的。
把这一箱箱的东西搬到杰姆的房间用了45分钟。机警的杰姆对资助人的慷慨行为感到惊讶,但他并没有显露于表。一会儿后老合伙人来到走廊,不知道往楼上搬的是些什么。
“哦——只是我的一些东西。”杰姆沉着地说。
“专门为即将办的事准备的——嗯?”合伙人问。
“一点不错。”杰姆回答。
范先生对有这么多箱东西十分惊奇,一会儿后他到石灰窑去了;于是杰姆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可以听见他小心翼翼地把盒子撕开的声音,随后他拿着空盒子从屋里出来,把它们带到外屋去了。
他脸上显露出得意的表情,下午他早早地就让人去山谷里的牛奶房请玛杰莉和她父亲到他家来吃晚饭。
这天她并非不想串门,加之她父亲又赶快坚决地表示接受邀请,所以她当然就同意了一起来。与此同时,家里的杰姆也像先前一样在房间里神秘地忙碌着,合伙人回来时也被邀请一同吃晚饭。
黄昏时海沃德来到门口,站在那儿,直到听见客人的声音从低地那面传来,此时那儿也笼罩着经常会有的羊毛大雾。声音越来越清楚,然后在白雾的面上出现了两个没有躯干的人头,随着他们不断向房子走去,他们的身躯、一匹马和一辆马车渐渐显露出来。
他们进屋时杰姆紧紧握住玛杰莉的手,把她带到楼上自己的房间,而她父亲则在下面等着想和老烧石灰工说几句话。
“哎呀,”他们走进起居室时杰姆对她说,“我简直忘了先把灯点上。不过我很快就会点燃的。”
玛杰莉站在黑屋子中间,杰姆划燃一根火柴;这时年轻姑娘突然看到光线,随着光线增强她又看到了一对漂亮的银制烛台,台上有两只蜡烛杰姆正在点燃。
“唉——你从哪里——弄到那种烛台的?”玛杰莉问。当越来越亮的烛光照亮其它物品时她的眼睛迅速地环顾着房间。“还有绘画——可爱的瓷器——为啥我一点都不知道,真奇怪。”
“不错——是我意外收到的几样东西。”杰姆用平静的语调说。
“还有一口金制大钟,用爱神丘比特作钟摆;啊,那个工作台真可爱——木料上各种颜色都有——有一个和它相配的工作盒。我可以看看那个盒子里面吗,杰姆?——它是谁的?”
“哦,看吧,当然。它没什么多大价值,不过它是我的,也会像这儿其它所有东西一样属于我娶的女人,不管她是谁。”
“还有窗帘和镜子:真奇怪,我移到任何地方都可以看到自己。”
“那套茶具,”杰姆说,沉着地指指放在靠墙的桌上一个华丽的瓷器和一个银制大茶壶,“我这个单身汉目前用不着;不过我心想,‘不管我娶了谁她都会需要这样一些东西招待客人,不然我就可以把它们卖掉。’但我还没有那样做——”
“把它们卖掉——不,我想不要卖。”玛杰莉认真地责备说。“唉,我希望你别那么傻!唉,我上次告诉你女人可以想得到的东西时,心里正是想着它们呢——当然我不是专门指我自己。我根本没想到你会有如此贵重的——”
玛杰莉说话语无伦次,因为杰姆那些值钱的财物太让她吃惊了。
此刻她父亲和烧石灰工来到楼上;为了在范先生面前显得更为恰当,具有女人的气质,玛杰莉克制着她所感到的惊奇。
至于两个上了年纪的大人物,他们进了屋子坐下后眼睛才慢慢注意到那些闪着亮光的物品。然后一个人偷偷看一眼某样东西,另一个人看一眼别的东西;但都不愿当着邻居的面现出惊奇的样子,而是显得相当习以为常地接受了眼前的物品。烧石灰工心中极力猜测这一切是什么意思,乳牛场主则思考着如果杰姆的生意让他的财富积累得这么快,那么玛杰莉越早嫁给他越好。玛杰莉回到工作台、工作盒和茶具旁,惊叹地默默查看着它们。
大家在惊讶之中开始用起晚餐,它必然也是进行得很成功的。玛杰莉脾气暴躁的老父亲无论何时感到需要说一句礼貌的话,杰姆那些奇特光亮的东西就会让他获得灵感说出一句来;而烧石灰工通过分析打消了他最初不祥的念头——即这一切都是从商号里弄来的——之后,也引以为荣,十分快乐。
杰姆在他牛奶房的朋友们上马车前陪他们走了一程路。她父亲发现杰姆想和她私下说说话,而她显得有些躲避的样子,便转向玛杰莉说:“嗨,嗨,我的小姐,别再这样胡闹了。你留在后面和那个小伙子呆一下,我和马车等着你。”
玛杰莉对父亲的武断行为有点害怕,服从了。显然杰姆这晚的举动已赢得了老人的心,如果他还没有赢得她的话。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杰姆。”她开始道,现在没有那么热情了,因为眼前已见不到那些闪光奇异的银制品和玻璃制品。“瞧,既然你很愿意,我父亲也很愿意,我看这对于我也是最好的办法,我会决定日子的——不是今晚,不过我一想好后就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