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代爱情小说

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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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生意很忙,杰姆仍然去尽自己的义务向男爵表示感谢。他看见男爵在鱼具室里,这间屋子中杂乱地堆满了一个钓鱼爱好者所需要的一切工具。

“婚礼哪天举行,海沃德?”杰姆告诉男爵事情已决定后他问。

“还没有确定下来,高贵的老爷。”杰姆兴高采烈地说。“不过我希望在全能的上帝为小苹果命名后不久就举行。”

“那是什么时候?”

“圣斯威逊节[78]——7月15日。她说就在那个月的某一天。”

杰姆走后男爵似乎陷入沉思。他走出去,爬上小山,走进那个天气屏风,看着那些座位,好象在想象中重新扮演那个笼罩着浓雾的难忘早晨的情景。他把眼睛转向这一掩蔽处的那个角落,玛杰莉当时即突然像个幻影出现在那儿的,显然她这时又出现他也不会介意。她的确出现在一个感人的紧要关头,所以她更像一位天使下凡而非一个路过的挤奶女工,尤其对于男爵这样的男人——不管他的身世多么神秘,他都显得忧郁,易于激动,是这片林子和溪水的札克斯[79]。

小山后的地面更高一些,上升到一个挡住房子的园林。男爵漫步来到这儿,俯瞰着远处。埃克斯谷展现在他眼前,河水闪着亮光,小溪流入河中,而细细涌出的泉水又进入小溪。可以看到玛杰莉家的位置,虽然见不到房子本身;男爵往那个方向凝视了很久很久,最后才回过神来,继续向前。

他没有回到房子,而是沿山脊走着,直至来到“奇领唐林”边缘,同样散漫地在树林下闲**,走到“三道尾”才停下,那棵中空的榆树就在近旁。他往树的裂口里探看。空树底部那层软和干燥可作火绒用的朽木上仍可见玛杰莉的脚印,那是她为参加舞会穿着打扮时在那儿留下的。

“小玛杰莉!”男爵嘀咕道。

一会儿后他感到心情好些了,转身回家。可是看呀,他后面竟然站着一个身影——正是他刚才还念着的那个姑娘。

她完全陷入慌乱之中。“我——我——不知道你在这儿,先生!”她说道。“我出来散一会步。”她说不下去了,眼里充满泪水。她与杰姆在一起时总是显得任性,甚至冷冷的,可是在男爵面前那种表现便奇迹般地消失了。

“没关系,没关系。”他说,无论自己心情如何都极力掩饰。“这样见面真让人为难,本不应该发生的,尤其是假定如我想的那样你不久就要嫁给詹姆斯·海沃德了。不过现在也没办法。你当然一点不知道我在这里。我也没想到会看见你。记住你越谨慎越好。”男爵继续说,语调同样低沉。“作为朋友我极力请求你要尽量避免这样的见面。你在我转身前看见我时,干嘛不走开呢?”

“我没有看见你,先生。我没有想到会看见你。我正在这边散步,只是在往里看那棵树。”

“这说明你一直想着不应该想的事情。”男爵回答。“再见。”

玛杰莉无法回答,只是瞪了他一眼,几乎显得痛苦的样子。他慢慢地转身离开她一步,然后又突然转过身来,弯下腰冲动地吻了她的面颊,使她大吃一惊——任何女人一生当中最多也就这样吃惊了。

之后他立即带着发红的脸迅速大步地离开,直至到达他自己的范围才停下。

准备干草的时节不可阻挡地来临,浸水草地里所有的闸门被打开。小溪流干了,在其中走动已不再费力。男爵从他房子那儿的高处可以非常清楚的看见下面割晒干草的劳动场面。只见割草人白色的衬衣在太阳下反射着光,长柄镰刀也一闪一闪,声音在回**,一段段的歌声四处飞扬,不时可以瞥见红色的马车轮子,紫色的长袍,以及各种颜色的头巾。

男爵已听说割晒干草之后就将举行婚礼,而假如他到下面山谷的牛奶房去就会目睹那样的情景。“奶场主塔克”的房子处于一片混乱中,他们遇到了一些困难,其中一个就是必须暂时把干酪房改变成一间美观的屋子,以便让人们经过奶房去客厅门口时不会见到不雅观的东西。家里的这些修饰好象比为婚礼穿着打扮和仪式本身远更让玛杰莉感兴趣。在有关这一切的事情中她显示出一种无法形容的退缩迟钝,后来她对此一直难以忘怀。

“假如当时那是另一个人的婚礼,而我是个女傧相,我真的觉得自己还更喜欢一些!”一天下午她咕哝道。

“去你的——那不过是你害羞罢了!”一个挤奶女工说。

据说大约在那时男爵似乎感到相当孤独。而孤独会使过着原始般生活的人重新产生那些单纯的本能,寂寞的乡村角落便成了反复无常的情感的肥沃土壤。另外,闲散又浇灌着未经认真考虑的冲动,这种冲动在短时间的忙乱中即可消除。现在要准确说出男爵的精神状态如何很难——人们对于他从来就没有真正了解过——但无疑他对玛杰莉其人想得很多,而他也并未顾及过她的地位或身份,或她那个夏天是否会嫁给杰姆·海沃德的问题。在他目前的视野内她是唯一可爱的人,因为他生活在绝对隐僻的地方,她的身影对他产生了过分的影响。

可别再推测了,还是让我说说发生的事吧。

他与她在林中偶然相遇两三周后的一个礼拜6傍晚,他写了如下一封短信:

亲爱的玛杰莉:

你一定不要认为,由于我们在那棵空树旁偶然相遇时我对你说的话有点严厉,所以我对你没有好感。根本不是这样的。我现在也与任何时候一样,对你在一个不用指出的重要场合那么关心体贴我,满怀感激之情。

你曾庄重地保证过不管何时我请你来你都会赶来看我的。你能尽快来看我5分钟吗,以便驱散我此时非常不幸感到的可厌的忧愁?如果你拒绝我可不知会有什么后果。

我明天上午10点半将在小山上的那个夏季亭里。如果你来我会很感激。我还有东西给你。

你的X.

沮丧压抑的男爵照着信中说的做了,礼拜天早上他爬上小山在那儿坐下。这儿没有什么可以表示出确切的时间,但在教堂的钟声敲响前他听见有人从后面走近。轻盈的脚步移动得有些胆怯的样子,先走向一个角落,再走向另一个角落,最后又走向一个角落,他就坐在那儿的荫凉处。可怜的玛杰莉站在了他面前。

他显得疲惫不堪,一双小小的鞋子和衣裙满是灰尘。天气闷热,已经高高照耀着的太阳十分强烈,几个星期没有下雨了。男爵平时很少走动,一点没想到天热与干旱会让人疲劳。在起雾的早上走一程路不过是某种适当的锻炼,可现在对于玛杰莉却是一种拖累。她走得气喘吁吁,处处现出焦虑甚至苦恼的样子。

他站起身,握住她的手。看见她他便着急起来。“亲爱的小姑娘!”他说。“你累了——你不应该来。”

“你让我来的,先生;我怕你病了;我对你作出的保证是神圣的。”

他把身子俯过来,看着她忧郁的脸,仍然握住她的手;然后他把它放下,往后退了一两步。

“只是我一时的念头罢了。”他悲哀地说。“我想看看我年轻的朋友,向她表达我的好意——并把这个送给她。”他拿出一只摩洛哥皮的小箱,教她如何打开,让她看到一个镶有珍珠的漂亮小盒。“我是打算送给你作结婚礼物的。”他继续说。“但如果今年夏天你不与杰姆结婚就要还给我——我想是在这个夏天吧?”

“原来打算是,先生。”她激动地说。“但现在不啦。所以,我不能接受这个。”

“你说什么?”

“本来是今天结婚的;但现在不行了。”

“今天结婚——礼拜天?”他大声问。

“在这个一年当中的繁忙时节,我们先前定在礼拜天是为了不耽搁太多的时间。”她回答。

“这么说,你把婚礼推迟了——肯定没有吧?”

“你让我来,我就来了。”她恭顺地回答,像一个被某大巫士支使的顺从精灵。的确,男爵对于这个天真姑娘的影响力十分奇特,就像施了魔法或催眠术一样。她受着极大的支配,而这当中性的成分是几乎不存在的。这是普洛斯彼罗[80]对于温和的埃里厄尔[81]的影响。然而这大概只不过是世界公民对于隐居者的影响,是阅历丰富的男人对于天真单纯的少女的支配。

“你来了——在你的结婚日!——啊,玛杰莉,这是一个错误。当然你不应该听我的,因为,我不知道你的婚礼是在今天,以为不久将举行。”

“我向你保证过,先生;我宁愿遵守诺言也不与杰姆结婚。”

“千万别那样——这种感情是错误的!”他低声说,看着远山。“这一切好象都是命;我跳出油锅又落入火坑。你对我那么好,可我是怎样在报答啊!事实上,我先前身心都不适,所以我——可别再说这些啦。现在的问题是——马上纠正我们犯下的大错。”

停顿片刻后,他又急忙说道:“你下山到路上去。那时我会把一辆轻快的马车赶到那儿。我们可以及时赶回去。现在是什么时间?如果不行,明天肯定可以举行婚礼的;那样一切都会恢复正常。别哭,亲爱的姑娘。当然,把这个小盒拿着——你会嫁给杰姆的。”

他急忙赶到马房,她照他说的朝前走去。看来是他亲自把马套上马车的,因他很快又带着马车出现在公路上。玛杰莉默默地在车上坐下,男爵怀着自责,似乎被触到了痛处——他注意到她表现出无精打采、毫不关心的样子。毫无疑问她心中曾甘愿服从显然是重要的命令,即这天早上成为杰姆的妻子;但是也同样毫无疑问,假如男爵不请她来,她也会静静地走上圣坛。

他疯狂地驾着车,卷起团团灰尘。在这个宁静的礼拜天早上可供观看的不少——无风的树林的田野,颤动的阳光,暂时懒得走动的人们。可是对于这些他们谁也没注意,就这样靠近了牛奶房。他最初表示想和她一起进屋,但后来他放弃了,因为那样做极不恰当。

“你没有耽搁多久的。”他说,跳下车,帮助她下来。“说实话:就说有人让你去拿一件礼物——是我的错——也是你的错。我想他们会原谅的……另外,玛杰莉,我对你的最后一个要求是:假如我再请你来,你就别来。严肃地保证吧,亲爱的姑娘,任何这样的请求你都置之不理。”

她的嘴唇动一下,可是他听不见她的保证。“啊,先生,我不能作这个保证!”她最后说。

“但你必须这样做,才可能获得振救!”他几乎严厉地坚持道。“你不知道我是做什么的。”

“那我就保证吧,先生。”她回答。“现在请离开我,我要进屋去把事情办了。”

他把马掉转过来驾车离开,不过没走多远。在看不到她后他突然拉住缰绳。“只要我回去向她求婚,她就会跟我来的!”她咕哝道。

他站在马车上,这样就能越过树篱看过去。玛杰莉还无精打采地坐在原处,田野里没有比她更可爱的花儿了。“不行,”他说,“不行,不行——绝不行!”他重新坐下,车轮轻快地在柔和的尘土上迅速向“山林小屋”驶去。

与此同时玛杰莉并没有移动。如果男爵能够假装严厉那么她也能够假装平静。她静静地保证要进屋去把事情办了,但他并不知道挡在这个保证后面的是什么。她终于站起身,先转身离开房子;可不久后,她显然才记起手里拿着的东西,于是打开它,看看盒子里面。这似乎给她增添了勇气。她又转过身,十分真诚地面对着牛奶房,尽管大门出现在眼前时她心里还在踌躇,但她仍继续向着门口走去。

来到门槛她站着倾听。房子静静的。过道上的装饰明显可见,通往大门的小路也被仔细打扫并铺上砂子,她将作为新娘从上面走过;而麻雀却在上面跳着,好象路已经荒废;在它的转折期一切似乎已被阻止,就像钟在敲响时停止了一样。面对这个暂时中止了的活跃场面,她才意识到自己的消失一定曾引起多么巨大的震动。可以肯定的是,玛杰莉那天早上突然匆匆赶去约会,并没有认识到这种冒险行为所付出的代价——只是在以后的岁月里她才一次次地确信这点。不过为了对她公正一点,也应该提到她当时曾隐隐觉得可以按时赶回来参加婚礼,只要那封信所包含的意义并不十分严重。但总的说来,她像原始时代的一个信徒那样非常盲目地服从了他的召唤。她深信自己的出现会关系到男爵的生命——因她这时已凭直觉推测到,在那个浓雾弥漫的早晨她曾碰巧阻止了一个惨案——她因此完全丧失了作出判断与冷静思考的意志。她那天真无邪的恋爱事件仿佛除了有可能给他造成伤害外再没别的。

她向着屋内铺上砂子的地面跨出了众所周知的一步,朝前走去。就在门内,父亲的面孔出现在她眼前,简直无法形容:更确切地说,那是一副以人的面具出现的“责备”与“愤怒”。

“什么!你还敢活着回来呀,轻佻的女子,回来看看你是如何让诚实的人们受到欺骗的!你让我们大家觉得恼怒,我不想见到你,不想听到你,不想知道一切!”他在屋里踱来踱去,无法控制自己。“你今天早上没有和那个男人结婚,除了死你没任何理由;可你却一点没事、厚颜无耻地站在那儿!你回来干嘛?”

“我回来与杰姆结婚,如果他愿意的话。”她轻轻地说。“如果不愿意——也许更好。今天一大早有人把我叫去了。我想——”她迟疑起来。说她想到如果自己不去一个男人那里他就会自杀是绝对不行的。“我不得不去。”她说。“我保证过。”

“那你干嘛不事先告诉我们,这样就可以把婚礼推迟,而不是把我们当傻瓜一样?”

“因为我担心你不会让我走,而我已下了决心一定要去的。”

“去哪里?”

她沉默不语,最后说:“我会把一切告诉杰姆,向他说明原因;假如他还算得上是我朋友他会原谅我的。”

“杰姆不会原谅——他没这么傻。杰姆把一切都为你准备好,杰姆来到你家,穿着一身结婚的新衣,笑得那么开心;杰姆告诉了牧师,让打铃人准备好,让教堂执事等着;然后——你却不见啦!这时杰姆脸色非常苍白,他一下爆发出来,说:‘如果她今天不嫁给我,她就根本不会嫁给我了!算啦,让她去别的地方找一个丈夫吧。两年来她总是那么傲慢和烦恼,我都一直忍受着。我干得很辛苦,整天奔波,又是买又是卖,这一切都为了她。我作牛作马,’他说——是的,他说得很好——‘但我不愿意再忍受下去了。让她走吧!’‘杰姆,’我说,‘你是一个男子汉。假如她活着,我会说你好;假如她死了,可怜我这个老头吧。’‘她没有死,’他说,‘我刚听说有人看见她今天早上走过田野,现出胜利的轻蔑样子。’说罢他转身走了,其余的邻居也走了,让我一个人留在这儿丢脸。”

“他太急躁了。”玛杰莉嘀咕道。“我本来是可以明天和他结婚的,既然他都说了那样的话,又怎么行呢;也许这样还好些。”

“你还能这么沉得住气?这么说我安排的这一切都白搭了,你竟然把它们打乱,随便说出今天没办的事明天就是了,那么容易吗?你给我滚开!我不想再听到什么。我没啥和你说的了。”

“我会走,你也会后悔的!”

“不错,走吧。后悔的——不是我。”

他转身顿着足走进干酪室里。玛杰莉爬上楼去。她现在也很激动,不是像经常在一般场合时那样躲在自己寝室里,直到父亲的怒气烟消云散,而是收拾起一包东西,又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来,离开了房子。每当遇到这种必要的时候她都有个躲藏的地方,父亲也知道,所以看见她出去他也就没有那种应有的惊慌。那个地方就是“罗克门”,即她奶奶的家;当玛杰莉这个年轻女子明显错了的时候,奶奶也总是站在她一边。

她绕来绕去地走着,以免走到“山林小屋”附近;她感到单调乏味,已经走得疲倦了。不过到了奶奶的那个村舍就会得到安宁,因为她在那儿便成了自己的主人——奶奶从不下楼来——同住在一起并照顾她的埃迪是个无足轻重的人,只是肌肉和声音更大些。走近时道路又宽又直,两边是稀疏细长的树子,那情景与霍贝马[82]及其画派让世人看到的某些荷兰风景出奇地相似。

玛杰莉向奶奶说明婚礼已被推迟,她是来住一阵子的,然后便做其它事去了,其中之一便是小心翼翼收拾好礼品盒——男爵送给她的结婚礼物。既然没有结婚,她便希望立即把礼物还回去。也许,在她错综复杂的内心深处,她为有理由把礼物归还比为有理由留着它怀着一种更大的满足。

要把东西送回去可不容易。傍晚时她把自己掩盖起来,找到一条奶奶过去将蜜蜂赶入蜂箱时用过的薄面纱,把脸抱住,怀着一颗突突跳的心出发了,最后走近她所崇拜的男爵那座临时房屋。她只敢来到后门,把一包写着他收的东西递进去,然后匆匆离开。

男爵已极力把玛杰莉送回去完成因他而耽搁的事,现在看来这天他无法知道结果如何。出于显然的原因,他希望避免直接向送信人打听,而自己又很不舒服,无法亲自前去,所以他不能够得到具体的情况。当暗示婚礼失败的包裹被拿进来时,他已孤独地吃完晚饭,正坐在那儿沉思。那个男仆为包裹被送来的方式产生了好奇,出去关上门后还从锁眼里窥探,想了解那包东西意味着什么。男爵刚一打开它就猛然把脚从椅子上一蹬,开始诅咒自己酿成大祸,把她给毁了,因为礼品盒被归还一事不仅表示这天没能举行婚礼,而且表示明天或任何时候都再不会举行。

“我对那个天真的女人犯了一个大错!”他咕哝道。“也许使她失去了成为一个幸福家庭的女主人的唯一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