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三天,林敦太太打开了门闩,她已经喝光了水壶和水瓶里的水,要我重新加满,还向我要了一盆粥,她料定自己快要死了。我认为她这话是说给埃德加听的。我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所以我也就把它放在肚子里没有说出来。我给她送去了一些热茶和烤面包。
她慌慌忙忙地吃着、喝着,吃喝完之后,重又躺倒在枕头上,双手紧握成拳头,大声呻吟起来。
“啊,还是死了算了,”她叫嚷着,“反正谁也不会来关心我一下。我真不如不吃东西的好啊。”
过了好久,我又听得她咕哝道:
“不,我不能死,我死了他才高兴哩。他根本不爱我,他从来都没有惦念过我!”
“你还要什么吗,太太?”我问道。尽管她脸色苍白可怕,举止古怪夸张,我依旧保持着外表的平静。
“那个没心肝的东西在做什么?”她问道,伸手把纠结着的浓密鬈发从自己憔悴的脸上撩开,“他是得了昏睡病,还是死了?”
“都不是,”我回答,“如果你说的是林敦先生。我看他身体好好的,尽管他看书的时间似乎太多了点。现在没有人跟他做伴,所以他就一头埋在书堆里了。”
要是我了解她的真实情况,我就不会这么说了,可是我一直摆脱不掉这样的想法:她的病有一半是装出来的。
“埋头在书堆里!”她大声叫了起来,感到惶惑不安,“可我快要死了啊!我正站在坟墓的边上!我的天啊!他知不知道我变成什么模样了?”她瞪眼看着挂在对面墙上一面镜子里自己的影子,接着说,“这是凯瑟琳·林敦吗?他也许以为我是在撒娇,在闹着玩吧。你就不能告诉他说事情非常严重吗?内莉,只要不是太晚,我一知道他心里怎么想,我就可以在两种做法中选择一种,或者立即饿死——这算不上是惩罚,除非他还有一颗心——或者恢复健康,离开这乡下。你现在说的有关他的话,是实话吗?注意,他对我的生命,真的是这样不当一回事吗?”
“哎呀,太太,”我回答说,“主人根本没有想到你气疯了呀。当然,他更不担心你会让自己饿死了。”
“你以为不会吗?你就不能告诉他说我决心这么做了?”她回答说,“劝他去!只说是你自己的想法。对他说我决心这么做了!”
她脸上掠过的种种表情和情绪上的阵阵变化,使得我大为惊恐,我不禁回想起她上次的犯病,当时医生曾嘱咐说不能惹她生气。
就在一会儿前,她还在大发雷霆,现在却支起一条胳臂,不再理会我没有听她的话,顾自像个小孩玩着解闷儿似的,从刚才扯开的枕头裂口中拉出一片片羽毛,分门别类地把它们一一排在床单上。她的思绪早已跑到别的地方去了。
“那是火鸡的,”她自言自语地咕哝着,“这是野鸭的,这是鸽子的。啊,原来他们把鸽子的羽毛放进了枕头……”
“你看到那张脸了吗?”她问道,一本正经地盯着那面镜子。
不管我怎么说,都不能使她明白,这就是她自己的脸,于是我只好起身用一块围巾把镜子盖上。
“它还在那背后!”她焦虑不安地说,“在动呢!那是谁呀?但愿你走开时它别出来!啊!内莉,这屋子里闹鬼啦!我害怕一个人待着!”
她浑身哆嗦,满脸惊恐,把我抓得紧紧的。渐渐地,恐怖总算从她脸上消失了,原来苍白的脸上,呈现出羞臊的红晕。
“啊,亲爱的!我还以为在自己老家呢!”她叹息道,“我以为我是躺在呼啸山庄自己的卧房里。我因为身子虚弱,脑子也糊涂了,就不知不觉地叫了起来。什么都别说了,就这样陪着我。我害怕睡着,我做的梦把我给吓坏了。”
我还没来得及阻止,她已经从**滑了下来,摇摇晃晃地走到屋子那头,把窗子一把推开,还探出身子,毫不理会那凛冽的寒风像刀子般刺割着她的肩膀。
我恳求着,最后想使劲儿把她硬拉回去,可是我很快发现,精神错乱了的她,力气比我要大得多(从她后来一连串的胡话和举止看来,我相信她真的是精神错乱了)。
天上没有月亮,地上的一切都笼罩在朦胧的黑暗中。远远近近,不见有一间屋子透出灯光。所有的灯火早就熄灭了,呼啸山庄的灯光这儿是根本看不见的,可她硬说她看到了那儿的灯光。
正在这时,让我惊讶的是我突然听到门把手咔嗒一声,林敦先生走了进来。原来他刚从书房出来,经过过道时,听到了我们的说话声,受好奇心的吸引,或者是出于担心,他决定进来看看,在这深更半夜,到底出了什么事。
“啊,先生!”我喊道,他看到室内的情景和冲进来的刺骨寒风,正要张口惊叫,让我给拦住了,“我可怜的女主人病了,她劲儿比我大,我根本管不住她!求求你,快来劝劝她,要她躺回到**去。别生她的气了,她很任性,别人的话她是很难听进去的。”
“凯瑟琳病了?”他说着急忙走上前来,“关上窗子,艾伦!凯瑟琳!你怎么——”
他没有说下去,林敦太太憔悴的模样,给了他当头一棒,他难过得说不出话来,他只能带着惊惶的神色,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到我身上。
“凯瑟琳,你这是干什么?”主人说,“我对你来说已经无所谓了吗?你爱的是那个坏蛋希思——”
“住口!”林敦太太大声喝道,“马上给我住口!你要是再提那个名字,我就从窗口跳下去,立刻结束这一切!眼下你抱着的,还算是归你所有;可是不等你再把手放到我的身上时,我的灵魂已经飞上那个小山顶啦。我不要你,埃德加,我要你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回到你的书堆里去吧。我很高兴你还有个可以得到安慰的地方,因为你在我心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她已经神志不清了,先生,”我插嘴说,“整个晚上,她一直都说着胡话,让她静养一段时间,好好照顾她,她会好起来的……从今以后,我们得加倍小心,不能再惹她生气了。”
“用不着你再来给我出主意了,”林敦先生回答,“你明知道你女主人的脾气,可你还要怂恿我惹她生气。这三天来她是怎么过的,你一点口风也没向我透露!你真是太没心肝了!病上几个月也不至于变得这样厉害呀!”
疯狂的怒火从她那两道眉毛下迸射而出。她拼命挣扎着,想从林敦先生的胳臂中挣脱出来。我不想让这种局面再拖下去,就自作主张,决定去请医生看看,于是便离开了房间。
医生给病人做了检查之后,满怀希望地对主人说,只要我们在她周围一直保持绝对的安宁,她这病完全有希望治愈。他又对我说,这病最大的危险,倒不是说一定会死亡,而是造成永久性的精神错乱。
那一夜,我没有合过眼,林敦先生也一样。真的,我们根本没有上过床。仆人们也都起得比往常早,在屋子里走动时都踮着脚。有事互相碰在一起时,谈话也都压低了嗓子。人人都在忙着,唯独不见伊莎贝拉小姐。大家开始说起她怎么睡得这样沉。她哥哥也问起她起来没有,仿佛是急着等她来,由于她对嫂嫂表现得这样不关心,他感到很伤心。
正在这时,有个一早被差到吉默屯去办事的女仆——一个不懂事的姑娘——大口喘着气,奔上楼来,冲进房间就大声嚷道:
“啊,不好啦,不好啦!往后还会闹出什么乱子来啊?主人,主人,我们家小姐——”
“别嚷了!”我赶忙喝住她,她这样大叫大嚷的,我大为恼怒。
“轻点儿说吧,玛丽,怎么回事?”林敦先生说,“你们的小姐怎么啦?”
“她跑啦!她跑啦!那个希思克利夫把她给带走啦!”那姑娘气急败坏地说。
“哪会有这样的事!”林敦大声嚷道,激动地站了起来,“这不可能!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的?艾伦·丁恩,你去找找小姐。这没法让人相信。这不可能。”
他一面说着,一面把那个女仆带到房门口,然后再次盘问她,有什么理由说出这样的话来。
“哦,我在路上碰到一个到这儿来拿牛奶的孩子,”她结结巴巴地说,“他问我田庄里是不是出事了。我以为他说的是太太生病,便回答说,是啊。接着他又说:‘我猜已经有人去追他们了吧?’我听了愣住了。他看出我根本不知道那事,便告诉我说,昨天晚上半夜过后不久,有位先生和一位女士路过离吉默屯两英里处的一家铁匠铺,停下来要店里给他钉马掌。铁匠的女儿起来看看到底是谁。她一下就认出他们两人了。她看到那个男的——那是希思克利夫,她看准是他,没人会认错他的——递了一个金币在他父亲手里。那个女的用斗篷遮着脸。不过她要求给她一口水喝,在她喝水时,斗篷滑到了后面,女孩把她看得清清楚楚。重新上马赶路时,希思克利夫抓着两匹马的缰绳,他们都把脸转了过去,背着村子那边。上马后,他们就在那高低不平的路上飞快狂奔。过后,那女孩子什么也没跟她父亲说,可是今天早上,她把这事传遍了整个吉默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