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啸山庄

第十三章 伊莎贝拉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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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来,那对私奔的人一直不见踪影。在这两个月中,林敦太太患了一场叫作脑膜炎的最凶险的重病,最后总算挺过来了。在这期间,哪怕是做母亲的看护自己的独生子,也比不上埃德加看护她那样尽心了。

啊,我心里思忖,她得到这样的照顾,是会复原的。而且这有着双重的原因,因为依赖她的存在而存在的,还有另一条小生命。我们都暗暗希望,过不多久林敦先生就会心花怒放,他的产业因为后继有人,就不会落入一个陌生人之手了。

我应该提一提,伊莎贝拉在出走后约莫六个星期,给她哥哥来了一封短信,宣布她已跟希思克利夫结了婚。信写得很冷淡,干巴巴的几句话。不过在信的下方用铅笔草草写了几句有道歉意思的话,说要是她的行为得罪了他,要他看在兄妹的情分上原谅她。还说当时她不得不这样做,而且已经走了这一步,她已没法回头了。

我相信林敦没有给她回信。又过了两个多星期,我收到了她的一封长信,这信出于一个刚度完蜜月的新娘笔下,我觉得很奇怪。现在我来把它念一遍,因为这信我还保存着。死者的任何遗物都是珍贵的,要是他们生前就让人看重的话。

信是这样的——

亲爱的艾伦:

昨天晚上我来到了呼啸山庄,这才第一次听说凯瑟琳生了一场大病,到现在都还没有痊愈。我想我是没法给她写信了;至于我哥哥,不是因为过于生气,就是因为过于难过,我给他的信他没有回复,可是,我一定得给个人写封信,想来想去只有你了。

请告诉埃德加,我迫切希望能和他再见一面。我出走后还不到二十四小时,我的心就回到画眉田庄了,这会儿我的心就在那儿,对他,对凯瑟琳,充满了炽热的感情!可是我身不由己啊(这几个字下面加了着重号)。他们用不着等待我。对我,他们爱怎么下结论都可以,可是,注意,千万不要怪我意志薄弱或者缺乏感情。

这封信的下面部分是写给你一个人的,我要问你两个问题。第一个是——

你当初住在这里的时候,你是怎样来保持着人和人之间通常的感情交流的?在我周围的这些人中,我看不出有一点跟我共同的感情。

第二个问题是我非常关心的,就是——

希思克利夫先生是不是个人?如果是个人,他是不是疯了?如果不是,他是不是个魔鬼?我不想告诉你我问这话的原因。可是我求你了,如果你知道的话,请给我说个明白,我到底嫁给了一个什么东西——这是说,等你来看我的时候告诉我。你一定要尽快来看我,艾伦。不要写信,要亲自来,还要给我捎带几句埃德加的话来。

现在,你听听,我在这个新家是受到怎样的接待的——我不得不把呼啸山庄看成是我的新家了。要是我只跟你讲一些这儿物质条件很差之类的话,那我就是自己蒙骗自己了。

炉火边站着一个小流氓似的孩子,肢体结实,衣着肮脏,他的眼睛和一张嘴,跟凯瑟琳都有些相像。

“这是埃德加的内侄吧。”我心里想。

“我们交个朋友好吗,哈里顿?”这是我试着跟他攀谈。

回报我的是一声咒骂,还威胁说,如果我还不“滚开”,他就要唤猎狗来咬我了。

我只得跟约瑟夫到了马厩,请他陪我进屋去。他瞪了我一眼。

“我不管!我还有别的活儿要干哩!”他回答说。

我绕过院子,穿过一个小门,来到另外一个门前,我鼓起勇气敲了敲门,希望有个懂礼貌一点的仆人会出来答应。

过了一会儿,门打开了,开门的是一个高大瘦削的男子。

“你来这儿干什么?”他恶狠狠地问道,“你是谁?”

“我原来叫伊莎贝拉·林敦,”我回答说,“你以前见过我,先生。最近我嫁给希思克利夫先生了,是他带我来这儿的——我想这已经得到了你的同意。”

“这么说,他回来了?”这位隐士问道,两眼露出凶光,就像一只饿狼。

我问他,我是不是可以叫个女仆来,让她带我去卧室。

“我们家没有女仆,”他回答说,“你得自己侍候自己了!”

“那么我该睡在哪儿呢?”我抽泣着,我已经顾不上体面了——疲劳和狼狈已把我压倒。

“约瑟夫会领你去希思克利夫的卧室,”他说,“把那门打开,他就在里面。”

我正想照他的话去做,可他突然又喊住了我,用最奇怪的腔调说:

“你最好锁上门,插好门闩——别忘了!”

“好吧!”我说,“可这是为什么呀,恩肖先生?”我并不喜欢特地让自己跟希思克利夫紧关在一起的这种念头。

“瞧这儿!”他回答说,从自己的背心里拔出一支构造特别的手枪,枪管上装有一把双刃的弹簧刀,“对于一个绝望的人,这是一件很**人的东西,是不是?每天晚上,我总是禁不住带着这家伙上楼,去试试他的门。要是有一次让我发现门是开着的,那他就完蛋了!”

“希思克利夫对你做出什么事了?”我问道,“他什么地方得罪你了,让你这样恨之入骨?叫他离开这座宅子不是更明智吗?”

“不行!”恩肖怒声吼道,“要是他提出要离开我,那他就死定了!要是你劝他这么做,那你就是一个杀人犯!难道我得输光一切,再也没有翻本的机会了吗?难道要让哈里顿做个叫花子?啊,该死的!我一定要把它赢回来,他的钱我也要弄过来,还有他的血,要把他的灵魂送进地狱!有了这位客人,地狱也要比以前黑暗十倍哩!”

约瑟夫不停地咕哝着,起身领我上楼。我们登上了顶楼,一路走过去,他时不时推开这扇那扇房门,朝里面张望一下。

“这儿有间屋。”他终于使劲儿推开一块装在铰链上的摇摇晃晃的门板说。

他说的“这间屋”,是间堆东西的破屋子,发出一股冲鼻的麦芽和谷物的气味;屋子的四周堆着各种粮食口袋,中间留有一大块空地方。

我回嘴说:“我想希思克利夫先生总不至于睡在顶楼吧,是吗?”

“啊!你是要希思克利夫先生的房间?”他叫了起来,仿佛是有了新发现似的,“你不能早说吗?那用不着这么麻烦我就可以告诉你,正是那间屋子你没法看到——他总是把门锁着,除了他自己,谁也进不去。”

他就这么一路骂骂咧咧地回楼下他自己的窝里去了。蜡烛也带走了,让我一个人留在了黑暗中。

紧接着,约瑟夫带着哈里顿上楼来了,送他上床睡觉。老头儿一看见我,就说:

“这会儿,有屋子收容你跟你的派头了,我想你就待在正屋里吧。那儿空了,可以让你一个人独用。遇上这样的坏同伴,上帝他老人家总是作为第三者和你同在的。”

他这一说,我马上乐意地照他的话做了,我一倒在炉边的一把椅子上,便打起盹儿来,接着就睡着了。

我睡得又沉又香,尽管睡的时间不长。希思克利夫先生把我给弄醒了。他刚进来,用他那可爱的态度问我待在这儿做什么。

我告诉他我待到这么晚没去睡的原因——他把我们的房间钥匙搁在自己口袋里了。

谁知“我们的”三个字,大大地冒犯了他。他发誓说,那房间现在没有,以后也永远不会有我的份。而且他要——不过我不想再重复他的话,也不想再叙述他那一贯的行径了。他用尽心机,无时无刻不想激起我的憎恶!有时候,我对他实在感到奇怪,奇怪得都减低了我心中的恐惧。不过,我跟你说,一只猛虎,或者一条毒蛇,也比不上他使我产生的恐惧。他告诉我说凯瑟琳病了,指责说这是我哥哥逼出来的,还赌咒说,在他没能收拾埃德加之前,我就得代他吃苦受过。

我恨透了他——我太不幸了——我真是一个傻瓜!千万别把这些事吐露给田庄里的任何人。我天天都在盼望着你来——别让我失望吧!

伊莎贝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