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啸山庄

第十六章 凯瑟琳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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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里,约莫十二点钟时,你在呼啸山庄见过的那个小凯茜出生了——一个才怀了七个月的瘦小婴儿。两个小时后,那个做母亲的就死了。她的神志一直没有怎么清醒过,既不知道希思克利夫已经离去,也不再认得埃德加。

埃德加丧妻的悲痛,说起来实在太让人心酸。从日后的影响看,这一悲痛该有多深啊。

在我看来,最大的悲哀还在于凯瑟琳没有给他留下一个继承人。我打量着这个孱弱的孤女,为这事表示惋惜,同时心里骂着老林敦,他只因出于天生的偏见,规定家财可以传给自己的女儿,但不能传给孙女。

可怜的小东西!这真是个不受欢迎的婴儿。在她刚出世的那几个小时,哪怕她哭死了,也不会有人去管她一下的。后来,我们总算弥补了这一疏忽,可是,她出生时孤苦伶仃,说不定她的最后结局也会跟这一样呢。

回顾凯瑟琳·林敦的一生,恐怕我们没有权利认为她是快乐的。不过我们还是把她交给上帝来安排吧。

我想去找希思克利夫,可又怕去找他。我觉得必须把这一可怕的消息告诉他,我盼望尽快把这事对付过去,但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对他说才好。

他是在那儿——在进入林苑至少几码远的地方,靠在一棵老杨树上,头上的帽子已摘下,头发被露水淋得湿漉漉的,凝聚在抽芽的枝头的露水,还在他周围滴滴答答地落着。他已经以这样的姿势站立很久了。

“她死了!”他说,“没等你来我就知道了。收起你的手帕吧——别在我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你们全都该下地狱!她才不需要你们的眼泪哩!”

我是在为她哭,也在为他哭。“是啊,她死了!”我回答说,抑制住抽泣,擦干双颊,“上天堂了,我希望。要是我们能接受应得的告诫,改邪归正,我们每个人都能去那儿和她会合的。”

“她到底怎么死的?”终于,他又开了口——尽管他有着铁石心肠,却也盼望背后有个依靠的地方。在这一番搏斗之后,他不由自主地浑身上下都在颤抖着,就连指尖也在发抖。

“像羔羊一样地安静,”我大声回答说,“她叹了一口气,像个刚醒过来的孩子似的伸了伸懒腰,接着便又睡着了。过了五分钟,我觉得她的心口微微跳了一下,从此就再也不跳了!”

“哼,她直到最后都是个说谎的人!她在哪儿?凯瑟琳·恩肖,在我活着时,愿你得不到安息!你说是我害了你——那你就缠住我不放吧!我知道鬼魂总是在人世间漫游的,那就永远跟着我吧——不管用什么形式——把我逼疯吧!只是别把我撇在这个深渊里,让我找不到你!啊,上帝!这真是没法说呀!没有生命,我怎能活下去!没有灵魂,我不能活啊!”

他拿头往满是疤结的树干上猛撞,抬起两眼,干号着,那模样根本不像一个人,而像一头快被刀矛捅死的野兽。

我看到树皮上有好几片血迹,他的手上和额上也都沾满了血。也许我眼前见到的这一幕,昨天晚上已经演出过多次。这已很难引起我的同情——只能使我胆战心惊。但我还是不忍心就这么离开他。可是他刚一清醒过来,发现我在看着他,便大声吼叫着命令我马上走开。我听从了,我可没有本领叫他安静下来,或者能给他一些安慰!

林敦太太的葬礼定在她去世后的那个星期五举行。在这之前,她的灵柩摆在大客厅里,棺盖开着,上面撒满鲜花和香叶。林敦日夜守在旁边,成了一个不眠的守灵人。还有一个人——这事除我之外谁也不知道——就是希思克利夫,他至少几个晚上都守在外面,同样也是个不眠的守灵人。

我没有和他联系,不过我还是知道,如果有可能,他是打算进来的。到了星期二那天,天黑后不久,当我的主人实在累得支持不住,去休息一两个钟头时,我就去打开一扇窗子;我是被他的锲而不舍的精神打动了,有意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对他的偶像凋谢中的容貌,做最后的告别。

他没有错过这个机会,行动敏捷而又小心,小心到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因而谁也不知道他曾进来过。说实话,要不是死者脸上的盖布有点弄乱,以及在地上发现一绺用银线扎着的淡黄头发,我也发现不了他曾来过这儿。我仔细看了看那绺头发,断定这是从挂在凯瑟琳脖子上的小金盒里拿出来的。希思克利夫打开这个小装饰物,扔掉了里面的淡黄头发,把自己的一绺黑头发装进去了。我把这两绺头发绞在一起,把它们全都放进小金盒。

恩肖先生当然被邀请前来参加他妹妹的葬礼,他没有一句推托的话,可是根本没有来。因此,除了她的丈夫之外,参加葬礼的全是佃户和仆人。伊莎贝拉没有受到邀请。

使村民们感到奇怪的是,凯瑟琳安葬的地方,既不是在教堂里面林敦家族的墓碑下面,也不在教堂外面她自家亲人的墓旁,而是埋在教会墓园的一角青绿的斜坡上。那儿的围墙很低,各种灌木和覆盆子之类的植物都从荒原上爬了进来,泥煤土丘都快把围墙给埋没了。她的丈夫如今也葬在同一个地方,他们的坟上各自竖有一块简单的墓碑,坟脚边也各自铺有一方平整的灰色石板,作为坟墓的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