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布尔先生坐在济贫院的客厅里,眼睛忧郁地盯着毫无生气的壁炉。邦布尔先生正在苦思冥想,他回想起自己过去生活中的痛苦经历。
不光是邦布尔先生的忧郁心情能在旁观者心中唤起怡人的愁思,还有其他跟他的身份密切相关的迹象表明,他的境况已发生了重大的变化。
邦布尔先生和科尼太太结婚后,成了济贫院的主持人。另一位牧师助理开始当权。三角帽、金饰边上衣和手杖这三样东西便都落到新牧师助理身上了。
“到明天,这件事才过去了两个月!”邦布尔叹了一口气说道,“仿佛过去了很久很久似的。”
“我把自己出卖了,”邦布尔先生继续反思道,“只换了六把汤匙、一把方糖钳子、少量的旧家具和二十英镑现金,我把自己贱卖了。便宜,便宜极了!”
“便宜!”一个刺耳的声音在邦布尔先生的耳旁喊道,“无论以何种价格买你都是昂贵的。我为你付出了昂贵的代价。这老天爷知道!”
邦布尔先生回过头来,面对着他那位有趣的配偶的脸。
“你打算整天坐在那儿打呼噜吗?”邦布尔太太问道。
“我打算坐在这儿,我认为坐多久合适就坐多久,太太,”邦布尔先生回答道,“只要我高兴,我一定会打呼噜、打哈欠、打喷嚏、大笑、大喊。这是我的特权。”
“你的特权!”邦布尔太太带着难以形容的轻蔑冷笑道。
“正是我刚才说的,太太,”邦布尔先生说道,“男人的特权就是发号施令。”
“那么,女人的特权是什么?”已故科尼先生的遗孀嚷道。
“服从,太太,”邦布尔先生怒喝道,“你那已故的、不幸的丈夫本该教会你这个。如果那样,也许他现在还会活着。”
邦布尔太太一眼便看出,现在决定性的时刻已经来临,而且,不论哪一方为控制权而进行的战斗,这必定是最后的,也是决定性的一次。她一听到提及已故的人,就倒在椅子里,尖声叫嚷邦布尔先生是个冷酷无情的畜生,然后放声大哭。
“这能够加强呼吸,洗净脸面,明亮眼睛,还能平息火气,”邦布尔先生说道,“所以,放声哭吧。”
然而,眼泪是渗透不进邦布尔先生的灵魂的,他的心是不透水的。
这位前任的科尼太太先以眼泪试探,因为眼泪比动手攻击较不费事。可是,她对采用后一种行动早已有了准备。邦布尔先生很快就领教了。
他体验到事实果然如此的第一个证据是一声巨响,紧接着,他的帽子突然飞到了房间的另一端。这一初步行动使他的脑袋光秃秃了,之后,这位经验老到的太太用一只手紧紧地掐住他的喉头,然后以罕见的力量和敏捷挥动另一只手,使雨点般的拳头落到他身上。而后,她变换了一点小花样,开始抓他的脸、揪他的头发。然后,问他还敢不敢妄谈他的特权。
“起来!”邦布尔太太以命令的口吻说道,“从这儿滚出去,否则,我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邦布尔先生站了起来,面部表情异常沮丧,真不知道她会干出什么不顾一切的事儿来。他拾起帽子,眼睛朝门的方向望去。
“你滚不滚?”邦布尔太太喝问道。
“当然走,亲爱的,当然走,”邦布尔先生回答道,更快地朝门口走去,“我刚才无意……我这就走,亲爱的!你太凶了,以致我确实……”
这时,邦布尔太太匆匆地跨前一步,其实只是想把刚才扭打中被踢歪的地毯放平。邦布尔先生再也顾不得考虑那句没说完的话,马上冲出门去,让前任的科尼太太完全占据了这块地盘。
邦布尔先生被冷不防这么一吓,精神十分颓丧。
“总共才两个月!”邦布尔先生垂头丧气地说道,“两个月啊!仅仅两个月前,就教区济贫院而言,我不仅是自己的主人,也是其他每个人的主人,而如今……”然后他神不守舍地走到街上。接着,情绪的突变使他感到口渴,他在偏僻小路上的一家小酒店前停下来,进入了从街上窥视到的幽雅单间,叫了一些饮料。
雅间里只有一个男人,是个高个儿,皮肤浅黑,披一件大氅。从他有点憔悴的神色及衣服上满是尘土污垢、风尘仆仆的样子判断,他似乎已经走了不少的路。邦布尔进来时,这个男人对他瞟了一眼,但几乎不屑地点头感谢他的问候。
陌生人的目光既敏锐又明亮,却蒙上了不信任和怀疑的阴影。
“我以前好像见过你,”他说,“当时你的着装与现在不一样,我只是在街上见过你一面,可我还是能认出来,你以前是此地的教区干事,是不是?”
“正是。”邦布尔先生多少有些惊讶,“我是当过教区干事。”
“那就是了,”对方点头应道,“我看见你的时候你正担任那样的职务,你现在是什么呢?”
“济贫院的院长,”邦布尔先生说得慢慢悠悠,一字一顿的,这样给人印象深刻,免得陌生人在态度上有失检点,“济贫院院长,年轻人!”
“现在,你听我说,”陌生人把门窗都关好后才说,“我今天来这个地方就是要找你。真是鬼使神差,我满心思都在想着你的时候,你竟自己走到我坐的屋子里来了。我需要从你那里打听一件事情。尽管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也不想让你无条件地提供情况。这点小意思你先收下。”
“嗯。”
“地点是那间破烂不堪的陋屋。无论在什么地方,尽管那些无耻的、邋遢的女人,自己往往被剥夺生命和健康,却会生下哭哭啼啼的孩子来让教区抚养,然后她们撒手尘寰,把耻辱隐藏在坟墓里,她们自己也在坟墓里腐烂!”
“我想那是产房吧?”邦布尔听不太懂陌生人的描述,问道。
“是的,”陌生人说道,“一个男孩在那儿诞生。”
“太多男孩在那儿诞生了。”邦布尔先生心灰意懒地摇了摇头,说道。
“愿小魔鬼遭瘟疫!”陌生人喊道,“我说的是一个样子温顺、脸色苍白的男孩。他给这儿的一个棺材制造商当过学徒——但愿制造商为他制造一口小棺材,把他装进去,再用螺钉钉住——后来,据说他逃到伦敦去了。”
“噢,你指的是奥利弗!小特威斯特!”邦布尔先生说道,“我当然记得他啦。再没有一个比他更顽固的小坏蛋……”
“我想了解的不是他。关于他的情况我听得够多了,”陌生人说道,“我要了解的是一个女人,护理奥利弗母亲的老丑妇。她现在在哪儿?”
“她去年冬天死啦。”邦布尔先生回答道。
当他提供了这一消息时,陌生人的双眼定定地盯着他。终于他移开了视线,说这无关紧要。说罢,他站起身,仿佛就要离开似的。
然而,邦布尔先生也够狡猾的,他马上看出赚钱的机会来了,可以把他老婆拥有的某个秘密高价出售。老萨利去世的那个晚上他记得很清楚。他有充分的理由回忆起那天所发生的事,因为当时他正向科尼太太求婚。邦布尔先生神秘兮兮地告诉陌生人说,就在那个凶恶的老丑妇去世前不久,有个女人和她在房里密谈,还说他有理由相信她可以为他想打听的事提供一些线索。
“我怎么能找到她呢?”陌生人问道。
“只能通过我。”邦布尔先生回答道。
“明晚九点。”陌生人说着,掏出一张纸,在上面写了一个靠河边的偏僻地址,“明天晚上九点把她带到我那里。至于保密,我不必提了,因为这是你的利益所在。”
邦布尔先生粗略地看了一下地址,发现上面没有名字。陌生人尚未走远,于是他追上去问。
“只想问个问题,”邦布尔指着纸条说道,“请问我该找什么人?”
“蒙克斯!”陌生人回答道,匆匆地大踏步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