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都孤儿

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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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章提到那三个宝贝处理掉所述的那一小笔交易之后的第二天傍晚,威廉·赛克斯先生从小睡中醒来,睡眼惺忪地嘟囔着问现在是晚上几点了。

赛克斯先生打盹的房间并不是彻特西之行以前住过的那些房间之一,这是一个面积很小、装饰得很差的简陋的屋子,表面上不如他的旧住处合意。种种迹象表明这位可敬的先生近来非常落魄。

“刚刚过七点,”姑娘回答道,“你晚上觉得怎样,赛克斯?”

“身体非常虚弱,”赛克斯说道,又诅咒起自己的眼睛和四肢来了,“喂,帮我一把,无论如何得让我离开这张破床。”

生病并未使赛克斯先生的脾气变好一点。姑娘把他扶起来,搀着他朝一张椅子走过去时,他低声地咒骂她笨手笨脚,还打了她。

“你在哭,是吗?”赛克斯说道,“得啦!别站在那儿哭泣。要是你光会哭,什么也做不来,那干脆分道扬镳算了。你听见了没有?”

在别的时候,这一告诫及其使用的语调定会收到理想的效果,但是这姑娘实在太虚弱、太筋疲力尽了,赛克斯先生还来不及发出几声适合时宜的诅咒,她的脑袋便在椅背上一歪,昏过去了。赛克斯不太晓得在这不寻常的紧急情况下该怎么办。南希小姐的歇斯底里病的发作通常来势凶猛,病人只有靠自己拼力挣扎着熬过去,旁人帮不了忙。

“这儿出什么事了,亲爱的?”费金问道,眼睛朝里窥视。

“帮忙照料一下这个姑娘,好吗?”赛克斯不耐烦地回答道,“别站在那儿对我唠唠叨叨、龇牙咧嘴的!”

费金发出一声惊叫,赶快过来抢救这个姑娘,而跟着他的恩师走进来的杰克·道金斯(又名蒙骗者)急忙把扛着的一包东西放在地板上,从紧随其后的查利·贝茨少爷手中抢过了一只瓶子,瞬息之间用牙齿拔去瓶塞,自己先尝了一口以防搞错,然后往病人的喉咙倒入一些药液。

“用吹风器给她吹一点新鲜空气,查利,”道金斯先生说道,“费金,你拍拍她的手,赛克斯,把她的衣服解开。”

这些全力以赴施予她的恢复健康之物,特别是委托给贝茨少爷的那项差事——他似乎把自己承担的这项任务看作是件空前绝后的乐事——很快地产生了理想的效果。姑娘逐渐地恢复了知觉,跌跌撞撞地向床边的一对椅子走去,将脸埋入枕头中,赛克斯先生对他们意外的出现感到有点儿诧异。

“哎呀,什么阴风把你们吹到这儿来了?”他问费金道。

“根本没有什么阴风,亲爱的,我带来了一些你乐意看的好东西。”

机灵的蒙骗者遵照费金先生的吩咐,将一个体积很大、由一条旧桌布打成的包裹解开,把里面装的东西一件一件地交给查利·贝茨。查利把它们放在桌上,对它们的珍奇和精美赞不绝口。

“东西本来倒不错,”赛克斯先生说道,当他匆匆地往桌上扫了一眼时,气有点消下去了,“可是,你还有什么可为自己辩解的?为什么把我撂在这儿,垂头丧气、身体虚弱、身无分文,以及其他种种不如意的事儿。把我撂在这儿长时间不理会我,好像我是这儿的那条狗似的……查利,把它赶下来!”

“别发脾气,亲爱的,”费金唯唯诺诺地规劝道,“我从未把你忘掉,赛克斯,一次也没有。”

“没有!我敢肯定你没有,”赛克斯苦笑着回答道,“当我躺在这儿浑身发抖、发着高烧的每小时里,你一直不停地搞阴谋诡计,想让赛克斯干这,让赛克斯干那。廉价透顶,替你干活穷得叮当响。要不是这个姑娘,我早就死啦。”

南希的出现使他们改变了话题。赛克斯喝了很多酒之后放下架子开了一两个粗俗的玩笑,渐渐地使赛克斯先生的脾气好了起来。

“一切都很好,”赛克斯先生说道,“不过,今晚你得给我弄点现金。”

“好吧,好吧,”费金叹了一口气说道,“我马上派机灵鬼去取。”

“你可别这么干,”赛克斯先生回答道,“这个机灵鬼过于机灵了。南希到窝里去取最稳妥。她去的时候我想躺下来打个盹。”

经过一番激烈的讨价还价,费金将赛克斯要求预支的金额从五英镑杀到三英镑四先令六便士,并再三庄严地声称,这样将使他只剩下十八便士来料理家事。然后,费金向他挚爱的朋友告辞,在南希和孩子们的陪伴下往回走。

他们终于来到了费金的住处。在这里,他们发现托比·克雷基特和奇特林先生正在专心地玩第十五盘克里比奇牌戏[13]。

“克雷基特先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是不是,费金?”汤姆问道。

“那是毫无疑问的,亲爱的。”

“啊!”汤姆扬扬得意地喊道,“问题就在这儿!他把我的钱全赢走了,可是,只要我愿意,我还可以再去挣回来,是不是,费金?”

“你肯定可以,而且你越快去挣越好,汤姆。所以,马上把你的损失补回来,别再耽误时间了。蒙骗者!查利!该是你们出去的时候了。得啦,都快十点了,还什么事也没干。”

“现在,”他们都离开了房间时,费金说道,“我去给你拿现金,南希。我只是用小橱将孩子们弄来的零零碎碎的东西锁起来,亲爱的。我从未把钱锁起来,因为我没有钱可锁,嘘!”他说道,急忙将钥匙藏进怀里,“那是谁?听!”

南希双臂交叉放于胸前,一直坐在桌旁,对来访者似乎一点也不感兴趣,直到来访者轻轻的说话声传到她耳里。她一听到这个声音,便以闪电般的速度,扯掉无边女帽和围巾,把它们猛塞到桌子下面。当时背对着她的费金并没有注意到。

来访者是蒙克斯。

“她只是我的一位年轻朋友,”费金注意到蒙克斯一见到陌生人就往后退缩,“别走,南希。”

“有消息吗?”费金问道。

“重要消息。”

“别到我们上回去的那个地狱般的脏地方。”南希可以听见他们上楼时那个男人说的话。

在他们的脚步声在房里停止回响之前,姑娘已匆匆地脱下鞋子,将裙子拉翻过来,松散地盖在自己头上,把自己两只胳膊包裹在裙子里,站在门口,全神贯注地听着。

楼下的房间有一刻多钟空无一人,姑娘依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了回来。不久,她可以听见那两个男人下楼的声音。蒙克斯随即离开了,犹太人则再次上楼取钱。他回来时,南希正在整理围巾和女帽,仿佛准备要走的样子。

“哎呀,南希,”犹太人惊叫道,放下蜡烛时,他吓得直往后退,“你的脸色多苍白啊!”

犹太人如数点出那些钱放到她手里,每点一枚钱币就叹息一声。他们没有再交谈,只是彼此道一声“晚安”,就分手了。

当她出现在赛克斯先生面前时,倘若暴露出什么焦虑不安的话,他根本也觉察不出,因为他只是问她是否把钱带来了,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他发出了满意的咕哝声,重又将脑袋放回枕上,又继续被她打断了的睡眠。

她倒是很幸运,赛克斯有了钱后第二天就忙着大吃大喝。此外,他变得心平气和起来了。南希显得心不在焉、紧张不安,这是想采取某个大胆的和危险的行动之前的一种心态。但需要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她才下得了决心。

到了黄昏时分,姑娘的心情愈加激动了;夜幕降临时,她坐在旁边,等候破门盗贼喝醉以后自己去睡。她的脸特别苍白,双眼迸发出**的火花,以致连赛克斯也吃惊地注意到了。

“哎哟,真该死!”赛克斯说着,用双手撑起身子,盯着南希的脸看,“你看上去像一具复活的僵尸。出了什么事啦?”

“什么事!”姑娘回答道,“什么事也没有。你为什么这么盯着我?”

“没有一个,”赛克斯眼睛盯着她,喃喃自语道,“在现在的女孩子中,没有一个比她更坚强可靠的了,否则,我三个月前就会割断她的喉管。她准是热病发作,就这么回事。”

赛克斯以这一断言来使自己振作起来,将那杯酒一饮而尽,然后嘴上不断地咕哝着诅咒,嚷着要吃药。姑娘极其敏捷地跳了起来,迅速地把药倒出来,但她背对着他,然后将杯子递到他的嘴边,让他把药喝下去。

赛克斯紧紧地抓住她的一只手,一头倒在枕上,眼睛转过来,盯着她的脸。他眼睛闭起来,又睁开,再闭起来,又再睁开。突然,当他像要起立时,竟突然沉沉地入睡了,抓住她的那只手也松开了,抬高的胳膊软弱无力地垂到他的侧边。他躺在那儿,陷入了昏睡之中。

“鸦片酊终于生效了,”姑娘从床边站起来,小声地说道,“不过现在可能太迟了。”

她急忙戴上女帽,披上围巾,惊恐万状地不时往四下里看看,仿佛尽管有那一剂安眠药水,她仍无时无刻不感到赛克斯的那只笨重的手搁在她肩上的压力似的。而后,她一声不响地打开房门,又随手关上,匆匆地离开了那幢房子。

“至少要一小时我才到得了那儿。”南希咕哝道。

这是海德公园附近一条僻静而美观的街道上的一家家庭旅馆。大钟敲了十一下,她在外面闲逛了几步,仿佛还犹豫不决,是否要进去似的。然而,那钟声促使她下了决心。她走进了旅馆大厅。服务员的座位空着。她疑惑地往四下看了看,然后朝楼梯走去。

“喂,姑娘!”一位穿戴入时的女子从她背后的一道门探出头来喊道,“你到这儿找谁呀?”

“梅利小姐。”南希说道。

这位年轻女子此刻已注意到了她的外表,只是以无恶意的、轻视的一瞥代替回答,然后叫一个男仆来答复她。南希把自己的来意向男仆重复了一遍。

“我通报的时候该叫你什么名字?”侍者问道。

“什么名字也不用说。”南希回答道。

“也不用说有什么事?”这位男仆说道。

“是的,这也不用提,”姑娘回答道,“我必须见这位小姐。”

“得啦!”这个男仆说着,把她往门外推,“别来这一套。滚开!”

一位软心肠的厨子出面调解,最终由最早露面的那个男仆负责递送口信。

“口信是什么内容?”这个男仆问道,一只脚已踩在楼梯上。

“你就说有个年轻女子迫切地要求与梅利小姐单独面谈,”南希说道,“并且说,如果小姐愿意听她要说的第一句话,她就知道是听她把话说完呢,抑或把她当作骗子撵出门去。”

这个男仆跑着上楼去了,南希留下来。她脸色惨白,倾听着那些贞洁的女仆频频嘲笑她的言辞,她气得嘴唇都发抖。当那个男仆回来,叫南希上楼时,她们的风言风语愈加肆无忌惮了。

南希对这一切并没有放在心上,因为她心里有更重要的事。她四肢发抖地跟着那个男仆来到了一间小接待室。接待室天花板上悬挂着一盏灯用来照明。男仆把她留在这儿,自己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