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两条人影出现在伦敦桥时,教堂的大钟敲响了十一点三刻。其中,以敏捷快速的步伐行进的是个女人的身影,她频频地左顾右盼,仿佛在寻找一个等待的目标;另一个是男人的身影,他鬼鬼祟祟地潜入所能找得到的最黑暗的阴影里,同时与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使自己的速度与她保持一致。她停他亦停;她继续走,他也偷偷摸摸地、蹑手蹑脚地继续走;她在接近大桥中心的地方停下来。他也停了下来。
这是一个漆黑的夜晚。他们默默地站在桥上,既不跟任何行人说话,行人也不跟他们搭腔。
姑娘焦虑地来回转了几圈——同时受到隐藏的密探的严密监视——这时,圣保罗教堂深沉的钟声敲响了,宣告一天又结束了。
子夜的钟声响过不到两分钟,一位年轻小姐在一位头发灰白的老先生的陪伴下从离大桥不远处的出租马车上下来。他们一踏上大桥的人行道,姑娘就突然跳了起来,马上向他们奔去。
他们继续往前走,带着对某种机会的实现不抱多少希望的神态往四下里看了看。这时,姑娘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马上止步,惊叫了一声,又马上忍住,因为就在这时候一个身穿乡下人服装的男人走上前来——几乎与他们擦肩而过。
“别在这儿,”南希匆匆说道,“我不敢在这儿跟你们谈话。咱们离开大路——到那边的台阶下吧!”
密探紧靠着墙挺直身子,屏息着,聚精会神地倾听着。
“嘿,”这位先生以和蔼的语气说道,“你把我们带到这个陌生的地方目的何在?为什么不让我在上面跟你谈话,那儿有灯光,又有人走动,偏要把我们带到这么一个黑灯瞎火、惨淡凄凉的鬼地方?”
“我前面已经告诉你了,”南希回答道,“我害怕在那儿跟你们谈话。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姑娘打了个寒噤,说道,“可是我今天晚上心里太害怕、太恐惧了,简直受不了。”
“和蔼地跟她说话,”年轻小姐对同伴说道,“可怜的人儿!她似乎需要和蔼。”
之后不久,老先生又向南希讲话。
“上星期天晚上你没有上这儿来。”他说道。
“我来不了。”南希回答道,“我被关在屋里了。”
“被谁?”
“我以前告诉年轻小姐的那个男人。”
“但愿你没有被怀疑今夜跟人谈我们想知道的这件事吧?”老先生问道。
“没有,”姑娘摇了摇头回答道,“除非他知道理由,否则我要离开他不那么容易。上一回要不是我在离开之前让他喝了鸦片酊,本来也脱不了身,见不到这位小姐的。”
“你回家之前他醒过来了没有?”老先生问道。
“没有。他和他们任何一个人都没有怀疑我。”
“我再重复一遍,我对此事坚信不疑。为了向你证明我愿意相信你,我可以毫无保留地告诉你,我们打算利用蒙克斯这个人的恐惧逼他供出这个秘密,不管它是什么秘密。”老先生说道,“如果抓不到他,或者如果抓到了他,而他不按我们的意愿行事,你都必须把犹太人交出来。”
“我不干!我绝不干这样的事!”姑娘回答道,“尽管他是个恶棍,而且他一直待我比恶棍还要坏,我也绝不干这样的事。”
“那么,”老先生迅速地说道,仿佛这正是他一直想达到的目的似的,“把蒙克斯交给我,让我来对付他。”
“如果他背叛其他人怎么办?”
“那么,”老先生继续说道,“未经你的同意,我们不会将这个费金缉拿归案的。”
“我能不能得到这位小姐的保证?”姑娘问道。
“你能得到,”罗斯回答道,“你得到了我真诚的、可靠的保证。”
在他们两位保证说她可以毫无危险地这么做之后,她开始描绘那家客栈的名称及地点(今天晚上她被跟踪的那家客栈)。她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因此偷听者甚至难以听出其中的大意。她似乎考虑了一会儿,目的在于回想在她记忆中印象最深的蒙克斯的外貌特征。
“他高个子,”姑娘说道,“体格强壮,但并不胖,走起路来鬼鬼祟祟的,别忘了他那双眼睛凹得比任何人都深,你几乎单凭这一特征就可以把他认出来。他的脸很黑,像他的头发和眼睛一样。虽然他的年纪不过二十七八岁,却显得憔悴不堪。他的嘴巴常常毫无血色,并因齿痕斑斑而变得很丑陋,因为他的病发作起来很可怕,有时甚至把自己的双手咬得伤痕累累——你为什么大吃一惊?”姑娘突然停下来问道。
老先生匆匆地回答说,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吓了一跳,请求她继续往下说。
“这部分情况,”姑娘说道,“是从我对你们提起的那个屋里的其他人口中得到的,因为我只见过他两次。不过,等一等,”她补充道,“他转过脸去的时候,从他的脖巾底下隐约可以看到他脖子偏上的地方有——”
“一道宽宽的红疤,像是烧伤或烫伤的,是吗?”老先生大声说道。
“怎么回事?”南希说道,“你认识他!”
年轻小姐也发出了一声惊叫。他们有一会儿谁也不吭声,偷听者可以清楚地听到他们呼吸的声音。
“我想我认识他,”老先生打破沉默,说道,“凭你的描述我好像认识他。我们不久就会明白的。许多人彼此之间长得特别像,也许不是同一个人。”
“好了,”老先生又说道,从他说话的声音判断,他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站的地方,“你已经给了我们最宝贵的帮助,姑娘,但愿这对你反而有好处。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呢?”
“什么也不用。”南希回答道。
“你别老是这么说,”老先生说道,他说话的声音和语气那么和蔼,因此,即使是一颗更铁石心肠、更冷酷无情的心也会为之感动的,“现在考虑考虑,然后告诉我。”
“没错,先生,我没有犹豫,”姑娘经过短暂的思想斗争之后回答道,“我已摆脱不了过去的生活了。如今,我厌恶这样的生活、憎恨这样的生活,可是我不能离开这样的生活。想必我已经走得太远而无法回头了,”她匆匆地往四下里看了一眼,说道,“我忽然又感到这种恐惧了。我必须回家。”
“毫无用处,”老先生叹了一口气说道,“也许我们待在这儿危及了她的安全。我们可能把她耽搁得太久了,超出了她原先的预料。”
“是的,是的。”姑娘催促道,“你们把我耽搁了。”
“这个可怜的人儿一生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呀!”年轻姑娘大声说道。
“我的结局永远不会传到你的耳朵里,亲爱的小姐。但愿这些恐怖的事不会传到你的耳朵里!”姑娘说道,“晚安,晚安!”
因为姑娘的心情异常激动,又担心姑娘如果被发现可能遭到的虐待和暴力,这些似乎是老先生决定照她的请求离开她的原因。他们离去的脚步声依稀可闻,一切又归于寂静。
不久之后,年轻小姐及其同伴的人影出现在大桥上。他们在台阶顶上停了下来。
罗斯·梅利迟迟不愿离去,但老先生挽起她的手臂,以轻柔的力量带着她离开了。他们消失的时候,南希几乎全身伸直躺倒在了一级台阶上,伤心地落泪,以发泄内心的极度痛苦。
过了一会儿,她爬起来,以虚弱、踉跄的步子登上大街。后来,惊诧不已的偷听者依然一动不动地在原地待了几分钟,小心谨慎地往四下里瞥了几眼,弄清只剩下他一人了,才慢慢地从藏匿处走出来,像他走下来时一样偷偷摸摸地从墙壁的阴暗处往回走。
诺亚·克莱波尔走到了台阶顶上,不止一次地往外窥视,确信没有被人发现之后,这才以最快的速度猛冲,拼命地朝犹太人的住处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