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都孤儿

第四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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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夜幕降临以来,偌大的伦敦城内在黑暗的掩护下所发生的一切坏事中,这一件是最恶劣的;在清晨的空气里,带着血腥气味出现的一切恐怖事件中,这一件是最险恶、最残忍的。

赛克斯一动也不动,他一直不敢动弹。房间里曾经传来了受害人的呻吟声,她的手也曾经动弹了一下。由于狂怒加上恐惧,他一再地猛击她。尸体就躺在那儿——只是血和肉,死了——然而,这是怎样的肉,又哪里来的这么多的血!

他划了一根火柴,生起炉子,将木棒插进炉火里。木棒的一端粘上了她的头发。头发一着火便化成弯曲的轻灰,被空气截住,旋转着升入烟囱。他洗了个澡,擦去衣服上的血迹;有些血渍擦不掉,他便拿剪子把那几处剪下来烧掉。满屋子血迹斑斑,连那条狗的脚上也沾满了鲜血。

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那具尸体,不,一刻也不曾离开。这些准备工作完成之后,他向后朝门口退去,把狗也一起拉走,生怕它重新弄脏了脚,把新的罪证带上街。他轻轻地关上门,将它锁上,拔出钥匙,离开了房子。

他穿过马路,抬起头看了窗户一眼,确信从外面什么也看不见。窗帘依然垂着,她本想拉开窗帘让光线进来。这光线她再也见不到了。她几乎就躺在窗口底下,他对此十分清楚。天啊,阳光怎么偏偏泻进那块地方!

他对窗户的这一瞥是一瞬间的。离开了这个房间使他如释重负。他向狗吹了一声口哨,便迅速地离开了。

当这个疲惫不堪的男人和他那条不习惯户外活动的一瘸一拐的狗由恬静的乡村教堂拐入山丘,沿着一条小巷吃力地、缓慢地行走,最后蹑手蹑脚地走进一家小客栈时(它的昏暗的灯光指引他们到达这里),已经晚上九点了。酒吧间有炉火,一些乡下劳工正围在炉火前喝酒。他们为这位陌生人让出空位,可是他在最远的角落里坐了下来,独个儿吃、喝,或者更确切地说,跟狗一起吃、喝。他不时地扔一口食物给它。

他继续固执地往前走。可是,当他将这座城镇丢在后头,突然陷入旅途的孤独和黑暗时,他感到一种令他震撼的恐怖和畏惧渐渐地涌上心头。他面前的每一件物体、每道影子,不论是静的还是动的,都像某个吓人的东西。

别奢谈什么杀人犯可以逍遥法外,或者暗示上帝一定是疏忽了。像这样遭受一分钟极度的痛苦,能抵得上惨遭几百次的横死。

他路过的一块地里有间棚屋可供他过夜,在天亮之前他再也无法继续前进了。他就在这里靠墙的地方躺下了——然而却有新的折磨在等待着他。

忽然广阔无垠的天空像是着了火似的。一阵阵的火花扑入空中,火花一片高过一片,把方圆几英里的天空照得如同白昼,滚滚浓烟猛烈地朝他站着的地方袭来。

赛克斯来到了火灾现场,但见衣衫不整的人影来回奔跑,赛克斯也跟着大喊大叫起来,直喊到嗓门嘶哑。为了逃避记忆和自我,他钻进了最密集的人群中。

这一夜他到处上蹿下跳,时而在抽水机旁抽水,时而匆匆地穿过浓烟、烈焰,但始终在声音最大、人群最密集的地方忙活着。直到第二天黎明,这儿只剩下缕缕的浓烟和一片烧焦的废墟。

这阵狂热的兴奋过去之后,他又比原先强烈十倍地意识到自己犯下的可怕罪行。正当他在喝啤酒的时候,他听到来自伦敦的消防队员在谈论那起凶杀案。“听说凶手已经逃往伯明翰去了,”其中的一个消防队员说道,“不过,他们还是会将他逮住的,侦探已经派出去了,到了明天晚上整个乡下就将传得沸沸扬扬了。”

他迅速离开了,一直走到几乎累倒在地,而后才在一条小路上躺下来睡觉。他睡了很久,不过风声鹤唳,他时而被惊醒,很不安稳。他又继续徘徊,心里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且因害怕另一个孤单的夜晚而感到压抑。

他突然不顾一切地决心返回伦敦。

“无论如何,那里还有人可以讲讲话,”他心里想道,“而且也是一个很好的藏身之处。我在乡下留下了这些踪迹之后,他们将永远也不会指望在伦敦逮住我。我何不休息它一星期左右,然后强行从费金那儿挖出一些现金,逃到法国去?该死,我豁出去啦!”

他毫不迟疑地凭一时的冲动行事。他选择了人们最不经常行走的道路,开始了返回伦敦的旅程。

但是狗怎么办呢?如果有什么关于他的特征公布出来,这点绝不会被疏忽掉的。他决定把狗溺死。他继续朝前走,东张西望地寻找一口池塘。他一边走,一边捡起一块大石头,将它缚在了手帕上。

主人在做这些准备工作的时候,那条狗仰起头来直盯着他的脸。它的主人在一个池塘旁边停下来,并回过头来喊它时,它立刻停住。

狗仅仅出于习惯而走上前来,可是当赛克斯弯腰将手帕系在它的脖子上时,它发出一声低声的号叫,蓦地往后退缩。

“过来!”抢劫犯喊道。

他的狗摇了摇尾巴,可就是不移动。赛克斯做了一个活套索,再次喊它回来。

它往前进,向后退,停了一会儿转过身去,然后,以最快的速度飞也似的跑掉了。

赛克斯一次又一次地吹口哨,坐下来等待,希望它会回来,可是根本见不到那条狗的影子。他终于又继续赶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