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罗瑟莱思教堂、毗连泰晤士河的那个地区,两岸的建筑物最脏,这当中还有一处隐藏于伦敦的最污秽、最陌生和最特别的地方,完全不为大多数居民所知,甚至连名称也没有。
雅各布岛位于这一地区,在南沃克自治市的多克赫德那边。到雅各布岛藏身的人,要么一定有寻找一个秘密住处的强有力的动机,要么一定是穷困潦倒,无处栖身。
在其中一幢房子楼上的一间屋子里聚集着三个男人。它的后面俯临着“愚蠢沟”。这三个男人露出茫然不知所措和期待的神色,不时地举目凝视对方。他们心情阴沉、忧郁,默不作声地坐了一些时候了。其中一个是托比·克雷基特,另一个是奇特林先生,第三个是五十岁的抢劫犯,此人是个已回国的流放犯,他的名字叫卡格斯。
“在那两个老巢不太安全的情况下,”托比转向奇特林先生说道,“你该挑个别的地方,不要上这儿来,老弟。”
短时间的沉默之后,托比·克雷基特似乎绝望地放弃了继续维持通常那副无法无天的傲慢态度的努力,掉过头来对奇特林说道:
“费金是什么时候被抓走的?”
“就在吃午饭的时候——下午两点被抓走的。我和查利幸亏从洗衣房的烟囱里逃了出来。博尔特头朝下钻进一个盛雨水的空桶,可是他的两条腿实在太长了,露出了桶外,因此,他也被抓走了。”
“贝特呢?”
“可怜的贝特!她去看南希的尸体,去跟她的遗体告别,”奇特林回答道,他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阴沉了,“却因此而发疯了,尖声大叫,胡言乱语,拿头去撞木板。因此,他们给她套上了约束衣[16],把她送进了医院。她现在就在医院里。”
“贝茨少爷怎么啦?”卡格斯问道。
“他在外头闲**,天黑以后才会上这儿来。不过,他很快就会来了,”奇特林回答道,“现在已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三瘸子客栈的人都被拘留了,而窝里的酒吧挤满了警察——我去过那里,我亲眼看到的。”
“这是毁灭性的打击,”托比咬着嘴唇说道,“这场打击中看来不止一人要丧命。”
“治安法庭正在开庭,”卡格斯说道,“如果他们审讯结束,同时,博尔特肯定会招供的,那么,他们可以证明费金是事前从犯[17],并于星期六举行审判。这样,老天做证,从现在起再过六天,他就得上绞刑架!”
“你应该听听民众的呼声,”奇特林说道,“警官死命地保护着,否则,他们会把费金撕成碎片。他曾经被击倒过一次,但警官们绕着他围了一圈,往前打开一条出路。你还没有见到他浑身污泥,血流不止,紧抱住警官不放的情形,仿佛他们是他最亲密的朋友似的。”
被这个场面吓得惊恐万状的目击者奇特林用双手捂着耳朵,闭起眼睛,站了起来,像发了疯似的来回踱步。
他正踱着步,另外两个男人一声不吭地坐在旁边,眼睛盯住地板的时候,楼梯上传来了“嗒嗒嗒”的声音,赛克斯的狗跳进了房里。他们赶忙朝窗口跑过去,然后下楼,冲到街上。狗刚才是从一个敞开着的窗口跳进来的。
“这作何解释呢?”他们重新跑回来后,托比说道,“他不可能上这儿来。但、但愿他不会来。”
“它还能从哪儿来?”托比大声说道,“它当然到过其他的窝,发觉那些地方尽是陌生人,就上这儿来了。这里它来过好多次,也经常来。可是它最初可能从哪儿来呢?它怎么没有跟它的主人一块来呢?”
现在天黑了,窗板已经关闭。他们点燃一支蜡烛放在桌上。最近两天里发生的可怕事件已经对他们三人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他们将各自的椅子拉得更靠近些,一有风吹草动就胆战心惊。
他们就这样坐了一些时候,突然,从下面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贝茨少爷。”卡格斯说道。他生气地环顾四周,以抑制自己心中的恐惧。
敲门声再次响起,不,这不是他。他从不会这样敲门。
克雷基特走到窗口,浑身哆嗦着把头缩了回来。没有必要告诉他们来者是谁了,他苍白的脸色就足以说明一切。狗也马上警觉起来,哀号着朝门口跑去。
克雷基特下楼开门,回来时后面跟着一个男人。他脸的下半部用一条手帕遮住,脑袋用另一条手帕扎起来再戴上礼帽。他慢慢地脱去帽子,解开手帕,露出了一张苍白的面孔,他眼睛凹陷,双颊深陷,三天没刮胡须,身体消瘦,呼吸短促、沉重。这正是赛克斯的幽灵。
他们谁也不说一句话。赛克斯默默地把他们一一看了一遍。当赛克斯以沉闷的声音打破沉默时,其他三个人全都吓了一跳。他们以前似乎从未听到过这种声调。
“这条狗怎么会跑到这儿来的?”他问道。
“它自己跑来的,三小时以前来的。”
“今晚的报纸说费金被捕了,是真的还是假的?”
“真的。”
他们又再次沉默了。
“你是这里的主人,”赛克斯将脸转向克雷基特,说道,“你打算出卖我呢,还是让我隐藏在这儿,直到这场追捕结束?”
“如果你认为这里安全,你可以待在这里。”克雷基特犹豫了一会儿回答道。
赛克斯缓慢地将眼睛抬向他背后的墙上,并且说:“那……那具尸体……埋了没有?”
他们摇了摇头。
“为什么还不把她埋掉!”他反驳道,眼睛依然瞥了一眼他背后的墙,“他们为什么要把这么丑陋的东西留在地面上呢?谁在那儿敲门?”
克雷基特离开房间时打了个手势,暗示没有什么可惊慌的。不久他就回来了,后面跟着查利·贝茨。赛克斯坐在门的对面。因此,这小伙子一踏入房间,劈面就见到他的身影。
“查利!”赛克斯前进一步,说道,“难道你……你不认识我了吗?”
“别靠近我,”小伙子继续往后退,回答道,眼里充满恐惧地盯着杀人犯的脸,“你这个凶残的野兽!”
“你们三位做证,”小伙子挥动着攥紧的拳头,大声说道,他越说越慷慨激昂,“你们三位做证,他就是会被活活地下油锅,我也要把他交出去。如果你们三个人有点男子汉的勇气,就应该帮助我。杀人啦!救命啊!把他抓起来!”
贝茨少爷发出了这些叫喊,又伴随着剧烈的手势,真的单枪匹马地向这个强壮的汉子猛扑过去,因用力过猛,竟出其不意地将对方重重地扳倒在地。
三位旁观者似乎都吓呆了,他们谁也没有介入。于是小伙子和那个男人一起在地上打滚,一阵噼里啪啦的拳头雨点般打在那少年身上,他毫无回手之力,只是越来越紧地扭住杀人犯胸前的衣服,一边不停地、拼命地呼救。
这时,克雷基特神色惊慌地将赛克斯往后拉了一把,并指着窗外。下面灯火闪烁,似乎有不计其数的人越过最近的那座木桥。接着,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而后,众多愤怒的声音汇成一阵嘶哑的嗡嗡声。这声音足以使最胆大包天的人心惊胆战。
“救命!”小伙子的尖叫声划破了夜空。
“他就在这儿!把门打破!”
“把门打破!”小伙子尖叫道,“我告诉你们,他们绝不会开门的。直接跑到有灯光的那个房间,把门打破!”
他的话音刚落,密集、沉重的敲击乒乒乓乓地落在门上和较低的窗板上。人群中突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好哇”的欢呼声,使听者第一次对人群的人数之众有了足够的认识。
“找个可以把这个大喊大叫的野孩子锁起来的地方,把门打开,”赛克斯恶狠狠地喊道,他将小伙子丢进去,拴住门,转动钥匙,将门反锁起来,“楼下的门关牢了没有?”
“上双重锁,且用链条扣住。”克雷基特回答道。他和另外两个男人依然感到茫然不知所措。
在凡人曾经听说过的一切可怕的呐喊中,没有哪一种呐喊能够超过被激怒的人群发出的惊天动地的怒吼。最靠近他的人把这句话传下去,于是数以百计的人都随声附和着。有的叫“拿梯子”,有的叫“拿锤子”,有的举着火把来回奔跑,像是在寻找这些东西,然后又重新回来继续喊叫。所有的人都在底下的黑暗中来回晃动,宛如一片在狂风中摇动的玉米田,还不时地加入一阵高声的怒吼。
“潮水,”杀人犯放下框格窗,把黑压压的一片面孔关在外面,跌跌撞撞地走回房里说道,“我刚才上来的时候潮水已经上涨了。给我一条绳子,一条长绳子。他们全都在房子的正面。我可以跌落到‘愚蠢沟’里,从那边逃走。”
三个惊恐万状的男人指出了放绳子的地方。杀人犯匆匆地选了一条最长、最结实的粗绳子,赶忙爬上了屋顶。
除锁住贝茨少爷的那个房间的一个小活动天窗外,这栋房子后面的所有窗户早已被砖头堵死了,可是,贝茨少爷从这个孔洞不断地叫户外的人守住屋子后面。因此,当杀人犯终于从顶楼的门爬上屋顶时,一声大喊把这一新动向通报给房子正面的那些人。他们立即拥到屋后,一股川流不息的人群互相向前推搡着。
赛克斯把特意抬上去的一块木板牢牢地固定在屋顶门上。而后,他蹑手蹑脚地爬过了瓦屋顶,从低矮的扶墙上往下望。
潮水已经退了,沟底尽是淤泥。
在短短的一瞬间,人群已经安静了下来,密切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却拿不准他到底想干什么。可是,他们刚明白他的意图已化为泡影时,就爆发出一阵胜利的欢呼和咒骂,声浪一浪高过一浪。人群已经拥进了沟对面的房子里,框格窗已被推拉起来或整个被扯下来。每个窗口都露出层层重叠的脸孔,每个屋顶都站满了一群群的人,每座小桥(可以看得见三座)都被站在上面的人群的重量压弯。
“我愿意出五十英镑,”站在同一个地方的一位老先生喊道,“赏给活捉凶手的人。我将留在这里,专门等候他前来领赏。”
人群中又发出一阵大声的呐喊。在窗口观看的人们见到桥上的人往回拥,也纷纷离开原来的位置,冲进街道里,与正一窝蜂地拥向他们原先离开的地点的人群会合。人们彼此互相挤压争斗,气喘吁吁、迫不及待地要靠近门口,以便警官把罪犯带出来时能够先睹为快。
由于完全被人群的凶猛镇住,又加上不可能逃脱,凶手畏缩了。他一跃而起,决定跳进沟里,为自己的逃命作最后一搏,同时,冒着窒息的危险,趁着黑暗和混乱,悄悄地溜之大吉。
他重新振作起来,鼓起新的力量,在表明有人已冲进房里的声响的驱动下,用脚抵住烟囱,将绳子的一端牢牢地拴在烟囱上,另一端则借助于双手和牙齿,几乎仅片刻的工夫就打了一个很牢固的活套索。他可以利用这根绳子使自己降到离地面不到自己身高的距离之内,手里备好一把刀,到时候砍断绳子,让自己掉落在地。
当他把活套索先套在头上,然后再滑落到腋窝底下时,凶手回头看了身后的屋顶一眼,把双臂猛地伸过自己的头上,发出一声恐惧的叫喊。
“又是那双眼睛[18]!”他发出一声鬼怪的尖叫。
他的身体仿佛遭闪电袭击了似的摇摇晃晃,失去平衡,从低矮的扶墙上坠落下来。活套索挂在他的脖子上。套索因他的体重而将他往上拉起,绷得像弓弦那么紧,又像一支离弦的箭那样一直往下坠落了三十五英尺。套索猛拉了一下,他的四肢惊人地抽搐着。于是,他被吊在那儿,正在变得僵硬的手里还紧握着一把打开的小折刀。
那条狗一直躲着。现在,它凄厉地长号一声,在屋顶的扶墙上来回奔跑。然后,往下跳之前它竭力镇定了一下,便朝着死者的肩膀上跳去。它跳下去时偏离了目标,在空中打了个滚,掉进沟里,头撞到一块石头上,脑浆迸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