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场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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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娜的这些令人困惑的情绪变化始于夏天。每次奥娜都会用吓得发抖的声音安慰尤吉斯说以后不会再这样了,可是下一次还是会来。每次危机都会使尤吉斯感到越来越惊慌,他也越来越不相信伊莎贝塔的安慰话,他坚信这其中肯定有不肯让他知道的可怕的内情。有一、两次,在暴怒中他偶然注意到奥娜的奇怪眼神,一种被捕获的猎物的眼神。 偶尔,奥娜一边流泪一边断断续续地说出一些痛苦和绝望的话。只是因为他自己过于木讷和绝望,所以尤吉斯对那些话并没有太过在意。过后他也从来不想这件事——他就像一头负重的哑兽,只知道当前所发生的事。

冬天又一次来临,而且比以往更可怕、更残酷。现在是十月份,节日生产高峰已经到来。屠场里的机器需要运转到深夜才能够生产出足够的满足圣诞节早餐需要的食品。作为机器的一部分,玛丽娅、伊莎贝塔和奥娜现在每天要工作十五到十六个小时。她们别无选择——如果想保住饭碗,不管有多少活儿,她们都必须按时完成,何况多干活还能增加一点收入呢。她们在极端的重负下摇摇晃晃地撑着。她们每天早晨七点钟开始上班,中午吃一顿午饭,然后继续工作,直到晚上十点或者十一点,期间再也顾不上吃一口饭。下班后,尤吉斯想等她们一起回家,好一路上有个照应,她们说不用。肥料厂里的工作现在不需要加班加点,下班后他也没地方可去,所以他只能在酒馆儿里等她们。下班后她们各自踉踉跄跄地走上漆黑的大街,来到街角,她们在这儿会合。如果另两个人已经回家了,最后的一个就会钻进一辆电车,一路痛苦地挣扎着保持清醒。回到家,她们个个累得筋疲力尽,不想吃饭也不想脱衣服。她们甚至不脱鞋就直接钻进被窝,像木头一样倒头便睡。如果不这样坚持下去,那他们就彻底毁了。他们只有穿着衣服睡觉保暖,因为他们没有钱买更多的煤。

感恩节前一、两天下了一场大暴风雪。雪是从午后开始下的,到了晚上地面上的积雪已有两英寸厚。尤吉斯本来想等女人们回家,可是天太冷,于是他就钻进了一家酒馆儿,喝了两杯酒,然后就出来了往家跑,他要躲避那个幽灵。回到家,他躺下来等她们,可是一躺下他就睡着了。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正身处一场噩梦之中:伊莎贝塔正在摇晃着他,并对着他大喊大叫。开始,他没有听懂她在说什么。稍后,他才知道了。原来奥娜还没有回家。他问,当时是几点钟。时间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该起床了。奥娜整宿未归!外面冷风刺骨,地上积雪深达一英尺!

尤吉斯腾地坐了起来。玛丽娅吓得哀嚎着,孩子们也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叫声一片,小斯坦尼斯洛法斯也跟着哭泣,因为暴风雪的恐怖又笼罩在了他的头上。尤吉斯胡乱地穿上鞋和外衣,半分钟后他就跑出了门。出了门他突然意识到着急也没用,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去哪里找奥娜。外面一如午夜般漆黑,大片大片的雪花飘落,整个世界静得只听到一片沙沙声。就在他站在那迟疑的片刻,他身上已经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雪。

旋即,他拔腿朝屠场跑去,偶尔停下来跑进仍在营业的酒馆儿里打听。奥娜也许在路上出事了,也许在厂子里遭遇了机器事故。他跑到她工作的地方问夜间值班的门卫,门卫告诉尤吉斯,据他所知厂子里没发生什么事故。考勤室已经开门了,于是他又跑到那里去问,一个职员告诉他前一天晚上奥娜的考勤牌已经交上来了,这说明她下班走了。

此后,他再也不知道上哪里去找奥娜了,只能等着。他在雪中不停地走来走去,避免自己被冻僵。屠场已经开始忙碌起来:远处,新贩进来的牲畜正从火车车厢里卸下来;对面,“牛肉搬运工”正在黑暗中吃力地把两百磅重的牛肉半子搬运到冷藏车上。黎明的第一线曙光还没有出现在天空中,成群的工人已经涌来,一个个冻得哆哆嗦嗦,晃晃****地拎着饭桶从身边经过。尤吉斯走到考勤室的窗前站定,那里的灯光可以让他看清经过的人。雪还在急刷刷地下着,他只有仔细地盯着看才不至于漏掉奥娜。

七点钟,那部庞大的宰杀机开始运转的时间到了。这时候,尤吉斯本来也应该在肥料厂上岗了。可是他要等下去,他心中充满了恐惧和担心。七点一刻,他看见一个人影从雪雾中隐现。他拔腿朝那人影跑去,并大喊一声。就是她,她正一路小跑地由远及近。当她看到尤吉斯的时候,踉踉跄跄地往前垮了一步,几乎倒在他伸出的手臂里。

“出什么事了?”他焦急地喊道。“你去哪儿了?”

几秒钟之后她才喘过起来回话儿。“昨晚我回不了家,”她大声地叫着。“雪……电车停了。”

“那你去哪儿了?”他追问道。

“我跟一个朋友去她家了,”她气喘吁吁地说。“去雅德维佳那里了。”

尤吉斯长出了一口气。可是他发现奥娜在哭泣,哭得浑身颤抖,好像他最害怕的神经质又发作了。“到底怎么了?”他又喊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噢,尤吉斯,我真的很害怕!”她说,疯狂地抓着他。“我一直很担心!”

他们站的地方靠近考勤室的窗子,路过的工人都盯着他们看。尤吉斯把她领开。“你在说什么呢?”他迷惑不解地问道。

“我害怕,我就是害怕!”奥娜呜咽着说。“我知道你不可能知道我在哪儿。我不知道你在干什么。我想回家,可是我太累了。噢,尤吉斯,尤吉斯!”

能把她找回来,他已经放心了。至于别的事,他一时半会儿还想不清楚。在他看来,她的沮丧、慌乱、语无伦次都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人只要回来就好。他让她把眼泪都哭出来。时间已经接近八点了,如果再耽搁,又一个小时就会过去。于是,他在屠场的门口告别了奥娜,连同她那死人一般苍白的脸和一双充满恐惧的眼睛。

就这样又过了几天,圣诞节就在眼前了。天还在不停地下雪,仍然冷得彻骨,每天早晨尤吉斯照常携着妻子出门,然后两个人踉踉跄跄地走在黑洞洞的大街上。直到有一天,这一切结束了。

他们只休了三天假。节后上班第一天,玛丽娅和伊莎贝塔午夜回到家里,发现奥娜还没有回来,两个人吓得惊叫。她们俩下班后决定等奥娜一起回家,可是等了好久仍不见奥娜的影子,于是她们就到奥娜工作的车间去找,得知包装火腿的姑娘们一个小时以前就已经收工回家了。那天晚上没有下雪,也不是特别冷,可是奥娜还没有回来!这次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她们叫醒了尤吉斯。他坐了起来,听了事情的经过,心中不免发火。不过,他转念一想,奥娜一定又跟雅德维佳一起走了。雅德维佳住的地方离屠场只有两个街区远,而奥娜也一定是太累了。不可能出事,即使出了什么事,也只能等到第二天早晨再说了。尤吉斯在**翻了一下身,然后又呼呼睡去了,玛丽娅和伊莎贝塔只得把门关了。

第二天早晨,尤吉斯比平时早出门一个小时。雅德维佳·马辛克斯住在屠场的另一边,过了霍斯泰德大街。她跟母亲以及姐妹们住在一间地下室里——由于血液中毒,米古拉斯最近失去了一只手,他们的婚姻大事只能无限期地拖下去。地下室的门朝楼的背面开,出来是一块狭长的院子。尤吉斯看见窗子亮着灯,走近的时候听到房间里面有油炸食品的声音。他敲了敲门,期待着开门的是奥娜。

不过,开门的却是雅德维佳的小妹妹,她从门缝里盯着尤吉斯看。“奥娜在这儿吗?”他问道。小女孩儿一脸的迷惑,说:“奥娜?”

“对,”尤吉斯说,“她住在这儿吗?”

“没有,”小女孩儿说。尤吉斯心里一震。片刻,雅德维佳来到门前,在小女孩儿的头上方往外瞧。一看到尤吉斯,她赶紧躲开身,因为她还没穿好衣服。她说了声抱歉,母亲正病得厉害……

“奥娜不在这儿?”尤吉斯迫不及待地问,不等雅德维佳把衣服穿好。

“不在啊,怎么回事儿?”雅德维佳说。“你怎么会想她在这儿呢?她说过要到我这里来吗?”

“没有。”他回答。“只是她昨天晚上没回家,所以我想她可能又像上次一样到你这里来了。”

“像上次?”雅德维佳一脸茫然。

“是啊,有一天晚上她在你这儿过夜的啊,”尤吉斯说。

“你一定是搞错了,”她急忙说,“奥娜从来没有在我这里过夜啊。”

还没等她把话说完,尤吉斯就急忙急火地喊道:“怎么会!怎么回!两周前。雅德维佳!下雪的那天晚上,她告诉我她回不了家了。”

“一定是搞错了,”女孩儿再一次声明,“她没来过这里。”

尤吉斯几乎晕倒,他赶紧用手扶住门框。雅德维佳也很着急,因为她很喜欢奥娜。她把门打开,手紧紧拽住外衣领子。“你能肯定你没有听错吗?”她喊道,“她一定是说去了别的地方。她……”

“她说的就是你这里,”尤吉斯坚持道,“她还跟我讲了你的情况,你的身体,你们之间所说的话。你敢肯定你没有忘记吗?你敢肯定当时你在家吗?”

“我肯定,我肯定!”她大声叫道。这时,从房间里传出一个人恼怒的声音——“雅德维佳,孩子要感冒了,关上门!”尤吉斯又站了片刻,朝着窄窄的门缝里多罗嗦了两句表示不解的话,然后道了歉,转身离开,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他感到头晕目眩,不知道自己要上哪里去。奥娜欺骗了他!她向他撒了谎!为什么?上次她到底去了哪里?现在她又在哪儿?他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事实,更找不出答案。上百种假设一股脑涌现,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袭来。

他不知道再上哪里去找奥娜,于是他又来到了考勤室的窗外等候。他就在那里一直等着,快要到七点半了也没有看见奥娜的影子,于是他就直接走进了奥娜工作的车间,去问女工头。女工头也还没来,从闹市区到屠场的所有电车线路都停运了,原来发电厂出了事故,自从昨晚到现在所有电车停运。女工头虽然没来,可是火腿包装工人们都已经开始工作了,由另一个人临时负责管理。那位姑娘一边忙碌着一边回答尤吉斯的问话,同时眼睛警惕地环顾四周,看看是不是有人在监督她。这时,有一个推着车子的男工走了过来,他认出尤吉斯是奥娜的丈夫,他听了尤吉斯的讲述后也感到事情蹊跷。

“奥娜没来上班可能与电车停运有关,”他猜测到,“昨晚她可能去市区了。”

“不可能,”尤吉斯说,“她从来不去市区。”

“也许没去,”那人说。尤吉斯注意到那人一边说话一边跟临时女工头匆匆交流了一下眼神,于是他紧接着追问了一句,“你是不是知道一些情况啊?”

这时,女工头的眼睛正紧紧地盯着那人看,于是他就推起车子,默不做声地走开了。“我什么也不知道,”他扭过头来说,“我怎么能知道你老婆去了哪里?”

尤吉斯从车间里走出来,在门前焦急地踱来踱去。整个一上午,他就这样等着,心里根本没想到自己要去上班。快要到中午的时候,他去了趟警察局打听情况,然后又回到原地守着。最后,又等了半个下午之后,他终于回家了。

他走在阿什兰大街上。电车已经开始恢复运营了,有几辆车从他身边经过,车厢里人满为患,连踏板上都站满了人。看见电车,尤吉斯又想起了那位男工讽刺他的话。于是,他开始有意无意地留意起过往的电车。突然,他惊叫一声,停下脚步。

然后,他开始狂奔起来。他跟着电车跑了一个街区,紧追不舍。他看见了那顶棕褐色的帽子,还有那朵低垂的红花,也许那并不是奥娜的帽子,但总还是有一点可能的。而且这种可能性很快就会变成现实,因为再过两个街区她就要下车了。于是,他放慢了速度,认由电车继续向前驶去。

她下了车。她一拐进横街,尤吉斯就又跑了起来。现在,他心中的怀疑越来越深,并不觉得跟踪自己的妻子是一种耻辱。他看见她拐过家附近的那个街角,于是他又开始跑起来,他看见她登上了家门口的台阶。这时他停下来,开始往回走,来来回回大约踱了五分钟,拳头紧握,牙关紧要,大脑一片混乱。最后,他走向家门口,进去了。

他打开门,看见伊莎贝塔已经回来了,她也在一直寻找奥娜。她蹑手蹑脚地走向尤吉斯,用手指按住嘴唇。

“别出声,”她慌忙地小声说。

“怎么了?”他问。“奥娜正睡着呢,”她喘着气说。“她病得很厉害。我看她现在神志不太清醒,尤吉斯。昨天晚上她迷路了,在街上转了一个晚上。我刚刚让她安睡下来。”

“她什么时候回来的?”他问道。

“今天早上你出门后不久,”伊莎贝塔说。

“回来后她又出去过吗?”“没有,当然没有。她太虚弱了,尤吉斯,她……”

尤吉斯恨得咬牙切齿。“你在撒谎,”他说。

伊莎贝塔吓得心惊肉跳,脸色苍白。“你为什么这么说!”她喘着气说。“你什么意思啊?”

尤吉斯一言不发。 他推开伊莎贝塔,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向卧室的房门,一下子把门推开。

奥娜正坐在**。看见尤吉斯闯了进来,她满眼的惊愕。尤吉斯当着伊莎贝塔的面砰地一声把门关上,径直走到妻子跟前。“你去哪了?”他逼问道。

她膝上的双手紧紧地攥着;面无血色,如同一张白纸,痛苦地扭曲着。她喘了一、两口气,然后开始低声地、急切地说:“尤吉斯,我……我想现在我有点神志不清。昨天晚上下班后我就往家走,可是找不着路。我就一直走……我走了一晚上,我想……今天早晨……我才到家。”

“那你就应该好好休息,”他说,语气生硬。“为什么还要出去?”

他直视着奥娜的脸,他注意到她的脸上突然掠过一丝惊恐的神色,眼神一下子变得犹疑不定。“我……我得去……去商店,”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几乎听不出声来,“我得去……”

“你撒谎,”尤吉斯说。他攥紧拳头,往前跨了一步。“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谎?”他气得暴跳如雷。“你到底做了什么事,非要对我撒谎?”

“尤吉斯!”她惊叫道,吓得一下子站了起来。“噢,尤吉斯,你怎么能这么说?”

“我说你在撒谎!”他喊叫道。“你说你那天晚上去了雅德维佳那里,可你根本就没有去。你去了昨天晚上去的地方——市区的什么地方,我看见你从电车上下来了。你到底去哪了?”

尤吉斯的一席话就像一把钢刀插在了奥娜的心上。她几乎要瘫倒。有那么片刻,她站在那儿,感觉到天旋地转,身体摇摇晃晃,眼睛盯着尤吉斯,眼神里充满了恐惧。突然,她痛苦地大叫一声,伸出双臂,跌向尤吉斯的怀里。尤吉斯故意闪开,任凭奥娜跌到下去。她的身体被床边挡住,然后倒在**。她双手掩面,号啕大哭。

那种常常让尤吉斯感到惶惑不安的歇斯底里式的症状又一次发作了。奥娜呜咽着、啜泣着,她内心的恐惧和痛苦已经达到了顶峰,而且久久不能消退。狂烈的情感洪流在她的体内激**,她的身体被冲击得跌**起伏,就像一阵阵狂风肆意**着山头上的一棵小树。她的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颤抖着、抽搐着——她的体内似乎有一种可怕的力量在升腾,这力量想要占有她、**她、摧毁她。以前,这种情况常常令尤吉斯急得发疯,可是现在他却站在那里牙关紧咬、拳头紧攥——即使她一直哭到死,尤吉斯的内心也不会受到丝毫的触动——哪怕是一丝一毫的触动。她的哭声使尤吉斯的血液变得冰冷,嘴唇不由自主地抖动。这时,伊莎贝塔大娘推开门,冲了进来,吓得脸色苍白,尤吉斯心中不免产生一丝快意。他转向她大声骂道:“滚出去!滚出去!”正当她犹豫要不要开口讲话之际,尤吉斯抓起她的胳膊,差不多是把她扔出了房间,然后砰地把门关上,又用桌子抵住。他重又转向奥娜,大声喊道:“快点回答我!”

然而她根本就没有听到他的话——她仍然被那个魔鬼掌控着。她的双手在**胡乱地扭曲着、抓挠着、抽搐着,就像活着的软体动物。她的身体一阵**,然后传遍四肢。她啜泣着、哽咽着——似乎有太多的声音要从同一个喉咙里挤出,互相冲撞着、排挤着,就像海面上翻涌的海浪。哭声随即变得尖细起来,进而越来越狂放,直至爆发成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笑。尤吉斯一直在忍受,直至忍无可忍。他猛地冲到她跟前,两手抓住她的肩膀,粗暴地摇晃着,同时对着她的耳朵大喊:“别哭了,我叫你别哭了!”

她抬头望着他,眼神痛苦而绝望。她的身体突然向前倒去,倒在他的脚下。他想躲开,可是她还是抓住了他的双脚,身体趴在地上翻滚。她的哭喊令吉斯感到自己的喉咙也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于是他又一次更加凶狠地喊道:“住声,我叫你住声!”

这次她终于听到了他的话,她的气息也舒缓了过来,于是她就静静地躺在地上,尽管身体还是由于啜泣而**着。她就这样躺着,一动不动,感觉躺了很长一会儿,直到丈夫的心里产生一丝寒冷的恐惧感,以为她死了。突然,他听到她微弱的叫声:“尤吉斯! 尤吉斯!”

“干什么?”他说。

他不得不伏下身子听她说话,因为她的身体实在是太虚弱了,说话有气无力。她一字一顿地祈求他:“你一定要相信我!相信我!”

“相信你什么?”他喊道。

“相信我……我心里最清楚……我爱你!别再问我了……问我做了什么。噢,尤吉斯,求求你了,求求你了!一切都是为了咱们好……一切……”

尤吉斯刚要说话,她急忙把他的话堵住。“求求你!求求你……相信我!不是我的错……我没有办法……没有事……没什么……对我们没有害处。噢,尤吉斯……求求你,求求你!”

她抓住了他,想借此站起身看着他。他感觉到她的手在**似地抖动着,紧压在他身上的胸口在剧烈地起伏着。她抓起他的一只手,拉近自己的脸,泪水簌簌地滴落在他的手上。“噢,相信我,相信我!”她又开始哀号起来。尤吉斯狂躁地大喊:“我不相信!”

她抓住他,死死不肯松手,依然绝望地哀号着:“噢,尤吉斯,想想你在干什么!这样会毁了我们的……毁了我们!噢,不,千万别这样!别这样,别这样。千万别这样!我要疯了……我要死了……别这样,别这样,尤吉斯,我要疯了……真的没什么。你真的没有什么要知道的。我们会幸福的……我们还会像以前那样相爱的。噢,求求你,求求你,相信我!”

她的话使他发狂。他掰开她的手,狠狠地把她甩开。“回答我,”他喊道。“该死的,我说了,回答我!”

她坐在地上,又开始哭嚎起来。那声音就像是地狱里冤魂的悲鸣,尤吉斯实在无法忍受。他的拳头狠狠地砸在身旁的桌子上,对着她又一次大喊:“回答我!”

她开始大喊大叫起来,那声音就像是受伤了的野兽的哀号:“”噢!噢!我不能!我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不告诉我?”他喊道。

“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他冲到她跟前,揪住她的胳膊,把她一拎而起,眼睛狠狠地盯着她的脸。“告诉我昨天晚上你去哪了!”他喘着粗气说。“快,快说出来!”

她开始一字一顿地讲了起来,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去了……市区的……一家……”

“一家什么?你说的是什么?”

她试图避开尤吉斯的眼神,可是他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汉德森小姐的家,”她喘着气。开始的时候尤吉斯还没有明白过来。“汉德森小姐的家,”他重复道。旋即,他一下子向后倒去,嘴里发出一声尖叫。那可怕的秘密终于揭开了,就像一颗炸弹突然爆炸了,那巨大的气浪一下子把他掀翻。他勉强靠在墙上站定,把手放在额头上,眼睛向四处惊恐地张望,低声说:“天啊!天啊!”

只过了片刻,他一跃而起,扑到正蜷缩在他脚下的奥娜跟前。他掐住她的脖子。“告诉我!”他声音嘶哑,喘着粗气说。“快点告诉我!是谁把你带到那个地方去的?”

她想挣脱,这使得尤吉斯变得更加愤怒。他以为,奥娜之所以挣扎是因为她害怕,因为尤吉斯的手掐得她脖子疼——他不明白奥娜是因为羞愧而痛苦。不过,她还是回答了他的问话:“是康纳。”

“康纳,”他喘着粗气。“康纳是谁?”

“工头,”她答道。“就是那个……”

狂怒之下,尤吉斯的手掐得越来越紧,直到奥娜闭上了眼睛,他才意识到他快要把她掐死了。他松开手指,蹲下来等着奥娜缓过神。 她又睁开了眼睛,尤吉斯呼出的热气直扑到她的脸上。

“告诉我,”他语气低沉,“告诉我怎么回事。”

她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尤吉斯只有屏住呼吸才能听清她说的话。“我不想……那样做,”她说。“我想……我想逃开。我这么做……是为了救咱们一家人。这是我们唯一的活路。”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只听到尤吉斯的喘气声。奥娜闭着眼睛,再次开口说话的时候她的眼睛依然没有睁开。“他对我说,他会把我赶出去。他对我说,他会让我们都失掉工作,以后也别指望……在这里……找到任何工作,他……说到做到……他要把我们都毁掉。”

尤吉斯支撑在地上的双臂在剧烈地抖动着,他已无力站起身,在听奥娜讲述的时候,他的身体不住地向前倾。“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喘着气。

“从一开头,”她说。说话的时候,她似乎处于一种迷离状态。“这一切……这一切都是他们设的套……汉德森小姐设的圈套。她恨我。他……他也恨我。最初,他总想和我搭话……在外面的站台上。后来,他开始挑逗我。他要给我钱。他乞求我……他说他爱我。再后来,他干脆就威胁我。他知道我们一家人的情况,他知道我们会饿死。他认识你的工头,他也认识玛丽娅的工头。他会把我们一家人都整死,他说。接着他又说,如果我……如果我……我们一家人就不愁工作……永远不愁。最后,有一天,他突然拉住我……不放我走……他……他……”

“在什么地方?”

“在走廊里……晚上……人们都走了。我真是没办法。我想到了你,想到了咱孩子,想到了母亲,想到了弟弟妹妹。我怕他……我不敢喊。”

刚才她的脸还是死灰一样的苍白,而现在却变得绯红。她开始呼吸急促。尤吉斯则一声不吭。

“那是两个月以前。后来他就让我到……那家去。他让我住在那。他说那样的话我们……都不用去工作了。他强迫我到那去….在晚上。我跟你说过……你以为我在厂子里。后来,有一天下雪了,我就没能回家。再就是昨天晚上……电车都停了。就出了这么一点点差错……却毁了我们一家。我本来想走回家,可是我走不动。我不想让你知道真相。本来……本来一切都会照常的。我们本来会像以前一样过日子的,你也永远不用知道这事儿。他渐渐对我厌倦了……他很快就会放过我的。我就要生孩子了……样子越来越丑。他已经跟我说过……两次……这样的话了,昨天晚上他还这么说,他还……踢了我。可是现在你要杀了他……你……会杀了他……我们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整个身体一动不动。她躺在那儿犹如死人一般,连眼皮也不眨一下。尤吉斯仍是一言不发。他扶着床站起身,连看也不看一眼奥娜就径直朝房门走去,把门打开。他没有看见伊莎贝塔,她正蜷缩在一个角落里,浑身吓得哆哆嗦嗦。他帽子也没戴就冲了出去,身后的大门就那样敞开着。两脚刚一踏上人行道,他就开始狂奔起来。

他着了魔似地一路狂奔,气势汹汹,顾不上东西南北。他沿着阿什兰大街不知跑了多远,直到累得筋疲力尽,他才放慢了脚步。有一辆电车正好停下,他飞身跳上车。他的眼神充满了凶光,头发直竖,呼呼地喘着粗气,就像一头受伤了的公牛。车上的乘客倒是没有特别注意他——像尤吉斯这样一身臭烘烘的人有这样的举止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像往常一样,人们自动远离他。售票员用指尖小心翼翼地从他手中接过那枚镍币,然后他就一个人独享电车的脚踏板。这一切尤吉斯毫无察觉——他的心神早已飞到了原处。他的内心就像是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炉。他站在那里等待着,等待着,时刻准备着蹲伏下去,然后一跃而起。

电车驶向了屠场的大门,他深深地吸了几口气。车一停下,他就腾地跳下车,然后开始拼命狂奔。路过的人纷纷侧目盯着他看,而他全然不顾。工厂到了,他飞身跨进大门,踏上走廊。他知道奥娜工作的车间,他认识康纳,外边那帮装卸工人的工头。他冲进车间,眼睛到处扫视着,搜寻着那个人。

推车的工人们正在忙着干活,把刚包装好的箱、桶搬运到外面的火车车厢里。尤吉斯迅速扫视了一下站台——那人不在。突然,他听到从走廊里传出一个声音,他飞身奔向走廊,转眼间他就站在了那工头的面前。

他是一个大个头、红脸膛的爱尔兰人,面像粗鄙,浑身酒气。他刚一跨出门槛就撞上了尤吉斯,他顿时脸色大变。他犹豫了一秒钟,准备逃掉。又过了一秒钟,仇人已经扑向了他。他举起双手,想护住脸。尤吉斯使出了浑身的力气,一拳击在他两眼之间,他踉踉跄跄地向后倒去。转眼间,他就骑在了他的身上,两手紧紧扼住了他的喉咙。

在尤吉斯眼里,他**的这个人就是邪恶的化身。一碰到他的身体,尤吉斯浑身上下就有一股风狂的力量要爆发——他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在颤抖,他灵魂深处所有的毁灭欲望都在燃烧。这邪恶曾经凌辱了奥娜,这野兽,现在他抓住了它,抓住了它!现在该轮到他了! 曾经发生的一切令他血脉喷涌,在不共戴天的仇恨驱使下,他大叫一声,揪起仇人的头,重重地砸在地上。

当然,现场一片骚乱。女人们被吓得哭爹喊娘,有的当场昏厥过去。男人们蜂拥而至。尤吉斯心中复仇的怒火烧得正旺,他只管痛击身下的敌人,全然没有理会其他人的一举一动,也没有注意到那些前来制止他的人。五、六个人抓住了他的腿和肩,把他从敌人的身上拽起,这时他才意识到猎物要逃脱了。他以闪电般的速度再次扑向猎物,他的牙齿深深地扎进了敌人的面颊。当他被拽开的时候,人们看到他的嘴里在大滴大滴地滴着鲜血,几片脸皮衔在他的嘴上。

他们把他摁倒在地,拽住他的胳膊和大腿,即使这样,他们仍然制服不了他。他像一头猛虎,腾跃着、冲突着,那些人被摔得东倒西歪。他再一次扑向已经昏死的敌人。更多的人涌了进来,于是车间里一片混战,胳膊、大腿扭做一团,像小山一样翻腾着。最后,凭着人多势众,他们终于把尤吉斯打没了气儿,然后他们把他抬进了公司的警务室。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他们叫来一辆巡逻警车,把他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