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场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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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七点钟,尤吉斯被放出来,去打水冲洗他的囚房——他老老实实地执行了任务,这是大多数囚犯都惯于逃避的活儿,直到他们的囚房脏得实在不堪入眼,预警不得不强制他们冲洗,他们才肯动手。过后,他多吃了一些“干食加药汤”。吃完,他在一个四面由水泥墙围着、上面是玻璃盖顶的长长院子里放风了三个小时。此时,所有的囚犯都挤到这里来了。院子的一头是探视区,由两块厚厚的铁丝网与外界隔开,彼此相隔一英尺远,外面的任何东西也递不进来。尤吉斯急切地向外张望,可是没有人来看他。

他回到囚房不久,狱警打开他的囚房门,又关进一个囚犯。这是一个衣冠楚楚的年轻人,浅棕色的胡须,碧蓝的眼睛,体态优雅。他向尤吉斯点了点头,狱警关上门后,他用很挑剔的眼神看了看四周。

“唔,老兄,”他说,眼神再一次和尤吉斯相对,“早上好。”

“早上好,”尤吉斯说。

“真是与众不同的圣诞节,呃?”他又加了一句。

尤吉斯点了点头。

这个新来的人来到床前,查看了一下毯子。他掀开床垫儿,然后大叫一声又立马放下了。“上帝啊!”他说,“真是糟糕透了。”

他又看了尤吉斯一眼。“看样子你昨天晚上没睡在这上面。忍受不了,呃?”

“昨晚我根本不想睡,”尤吉斯说。

“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昨天。”

那人又看了看四周,然后禁了禁鼻子。“这里边有什么鬼东西?好臭!”他突然说道。“什么东西?”

“是我,”尤吉斯说。

“你?”

“是的,是我。”

“他们没让你洗澡吗?”

“洗了,可是这气味儿洗不掉。”

“你身上有什么?”

“肥料。”

“肥料!真他妈的!你是干什么的?”

“我在屠场里干活——至少以前是。那气味儿是从我衣服上发出来的。”

“真是新鲜事,”新来的囚犯说。“我还以为自己什么事儿都经历过呢。你犯了什么事儿?”

“我打了工头。”

“噢——原来是这样。为什么打他?”

“他……他对我做了卑鄙的事。”

“我明白了。你是他们所说的那种老实人!”

“你是干什么的?”尤吉斯问。

“我?”那人笑了。“他们说我是盗贼,”他说。

“盗什么?”尤吉斯问。

“保险箱之类的东西,”那人答道。

“噢,”尤吉斯一脸惊愕,继而肃然起敬地说,“你是说你撬开了他们的保险箱……你……你……”

“是的,”那人还是笑着,“他们是这么说的。”

他看上去不过二十二、三岁,可是后来尤吉斯才知道他已经三十了。他说起话来像是一个受过教育的人,像是一个世人所尊称的“先生”。

“你就是为这个进来的吗?”尤吉斯追问。

“不,”他答道。“他们给我定的罪名是扰乱社会治安。因为他们找不到任何证据,他们气得发疯,就胡乱给我安了这个罪名。”

“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停了一下,接着说:“我叫杜安——杰克·杜安。我的名字有十多个,杜安是我对外公开的名字。”他在地上坐下来,背对着墙,两腿盘起,两个人的交谈开始变得轻松自然。很快他就把尤吉斯当成了朋友——很显然他是一个见过世面而又随和的人,跟一个普通工人讲话没有一点架子。他掏出了尤吉斯内心所有想说的话,了解了尤吉斯全部的生活状况,当然除了那个永远也不可能提及的隐私。然后,他又向尤吉斯讲述了自己的经历。他是一个极其善于讲故事的人,当然他讲的故事也并非个个精彩。很显然,被投进监狱并没有使他变得郁郁寡欢。以前他就有过“二进宫”的经历,每次他都是抱着游戏人生的态度。一个纵于酒色、又经历过无数次职业冒险的人,偶尔过一过牢狱生活,也算是一种休息。

囚房里自从来了这位狱友之后,尤吉斯的狱中生活很自然地发生了变化。他再也不能整天对着墙壁,自顾自地生闷气了。杜安跟他讲话,他也要应答。另外,他也乐于跟他交谈——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跟一个受过教育的人交谈。他讲述自己的传奇经历,午夜冒险、虎口逃生、纵情酒色、一夜之间挥霍掉所有钱财,所有这些怎能不叫尤吉斯听得入迷?年轻人善意地取笑尤吉斯是一头只知道干活的笨驴。对于这个世界的不公平他也有着切身的体会,但是他没有默默地忍受,他奋起反击,狠狠地反击。他一直在战斗——他和这个社会之间就是一场战争。他是一个可敬的海盗,靠劫掠敌人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他无所畏惧,他也并不以此为耻。他并不总是得胜而归,但失败并不意味灭亡,他不会因此而一蹶不振。

此外,看得出他是一个好人,一个大好人。他没有在第一天就炫耀自己的经历,也不是第二天,而是在那些百无聊赖的漫漫长夜里,除了交谈他们无事可做,除了谈自己也没有别的话题。杰克·杜安来自东部。他上过大学,学的是电器工程专业。父亲由于生意上的失意自杀了。他家里还有母亲,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杜安曾经有一个发明。对此尤吉斯听不太懂,只知道他的发明与电报有关,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发明,可能给他带来数百万的财富。可是他的发明却被一个大公司夺走了,经过复杂的诉讼程序,最终他失去了一切。后来,有人传授给他一个赌赛马的绝招,于是他就借钱去赌,想赢回自己的财富,可结果是他不得不躲债外逃。从此他就走上了职业盗窃之路。尤吉斯问他是什么原因致使他去撬保险柜——在尤吉斯看来,这种事想一想都感觉到太疯狂、太怕人。狱友回答说是因为他遇到了一个人,后来就一发而不可收拾。难道他就没有想过家吗,尤吉斯问。对方回答,有的时候他会想家,但不是经常——他不允许自己想家。想家也于事无补。在这个世界上,男人决不能受家庭的牵绊。这一点,尤吉斯迟早也会体会到,要战斗他就必须放弃家庭,他必须单打独斗、孤军奋战。

尤吉斯确实是那种从外表就能感觉到的那种人,所以狱友对他无话不谈,简直把他当成了孩子。跟尤吉斯讲述自己的冒险经历令他感到愉快,因为尤吉斯听得那么入迷,他的眼神是那样的惊羡,他对这个国家的方方面面是那么的陌生。杜安甚至没有隐去故事中的人名和地名——他讲述了自己的成功、失败、爱情和痛苦。他也向尤吉斯介绍了很多其他的囚犯,其中一半以上他能直接叫出名字。这些人也早已给他起好了外号——他们管他叫“臭鬼”。这名字虽然刻薄,但无恶意,尤吉斯欣然接受。

我们的朋友住的房子就盖在街沟之上,因此他偶尔能够闻到从街沟里反上来臭味儿,可是现在街沟里的脏水第一次溅到了他身上。这监狱就是一艘诺亚方舟,承载着城市里的所有罪恶——这里有杀人的、抢劫的、盗窃的、侵占公款的、造假币的、制假证的、重婚的,有扒手、骗子、小偷、赌棍、皮条客、乞丐、流浪汉、醉鬼。这里有黑人也有白人;有老有少;有美国人也有来自各个不同民族的人;有十恶不赦的惯犯也有交不起保释金的无辜穷人;有的老态龙钟,有的正值青春年少。他们是社会肌体上溃烂的脓疮。他们看上去叫人恶心,说起话来令人作呕。他们的灵魂已经变得腐臭——对他们来说,爱情令人恶心,欢乐是陷阱,上帝是诅咒的对象。他们在院子里到处游动,尤吉斯免不了听到他们的话。他是白痴,而那些人都是智者。他们见多识广,阅历丰富。他们把社会的阴暗面揭露得一览无余。他们能够说出埋藏在城市灵魂深处最肮脏的秘密。在这个城市里,正义、荣誉、女人的肉体、男人的灵魂都可以拿到市面上出售;人们互相残杀,就像狼窝里的群狼;在这个城市里,欲望就像是烈火,人们在欲火中燃烧,人性在溃败、腐烂。父母把这些囚犯生在这个兽窝里并没有征得他们的同意,他们深陷其中,不由自主,自然而然养成了狼性。身陷监牢并不是他们的耻辱,因为游戏本身就是不公平的,骰子被事先灌了铅。他们只是偷了一分,骗了一毛,却被那些窃取了百万钱财的大偷大盗俘获,然后被灭掉。

这些肮脏和丑陋的罪恶尤吉斯尽量听而不闻。他们的狂笑令他感到害怕。身处牢狱,可是他的心却在远方,他所爱的人正在远方向他发出呼唤。人在狱中,可是他的思绪却高高地飞翔。泪水常常浸湿他的双眼——而每当这时,他的思绪又被狱友们的嘲笑拉回。

就这样,他跟这帮人在狱中呆了一个星期,这期间他得不到一点儿关于家人的消息。他花了身上一毛五分钱中的一分买了一张明信片,那位狱友替他在上面给家人写了封信,告诉他们他现在的处境和开庭的日期。可是他始终没有收到回音。新年的前一天,尤吉斯告别了杰克·杜安。杜安给了尤吉斯他的住址,更确切地说是他情妇的住址,并要尤吉斯答应去看他。“也许有一天我能帮你一把,”他说,并表示依依不舍。于是,尤吉斯又坐上了警车,来到卡拉汉法官的法庭接受审判。

他一进入法庭就看见了伊莎贝塔和小考曲娜,脸色苍白,神色惊恐,远远地坐在后排。他的心开始狂跳,可是又不敢向她们打招呼,伊莎贝塔也不敢。他在犯人槛里坐下,用无助又痛苦的眼神盯着他们。他发现奥娜没有跟她们一起来,他心中不免充满了不祥的预感。在长达半个小时的时间里,他一直在思考着这件事。突然,他腾地站起身,浑身的热血往头上涌。他看见一个人走进法庭——他看不清他的面部,因为那人头上缠着绷带,但是尤吉斯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粗壮的身躯。正是康娜!他浑身一阵颤抖,四肢一下子曲了起来,似乎要一跃而起。突然,他感觉到有一只手摁住了他的脖子,听到身后有一个声音说:“坐下,你个……养的!”

他沉定下来,不过眼睛始终没有离开他的敌人。这恶棍竟然还活着,他有些失望。但是看见他头上缠着赎罪的绷带,他的心中又有一丝得意。他在公司律师的陪伴下走进法官围栏区,坐下。一分钟之后,书记员叫了尤吉斯的名字,警察一把把他揪起,把他揪到栏杆前,紧紧地抓住他的胳膊,以防他再次扑向工头。

那人走进证人席,宣了誓,然后开始讲述事情的经过,尤吉斯静静地听着。他说,犯人的妻子在他附近的部门工作,因对他无理而被开除;半个小时后,他就遭到一顿毒打,被打倒在地,几乎被掐死。他说他还带来了证人……

“也许不需要证人了,”法官说,然后转向尤吉斯,问道:“你承认打过原告吗?”

“是他吗?”尤吉斯问,手指着工头。

“是他,”法官说。

“对,我打了他,先生,”尤吉斯说。

“说‘阁下,’”警察说,狠狠地扭了一下他的胳膊。

“阁下,”尤吉斯顺从地重复道。

“你是想掐死他吗?”

“是的,先生,阁下。”

“以前被捕过吗?”

“没有,先生,阁下。”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尤吉斯不知所措,要他说什么?来到美国两年半,他的确学会了说英语,可那些都是生活用语,他从来没有学过用来陈述妻子如何被胁迫、被诱奸的话。他张了一、两次嘴,结结巴巴、吞吞吐吐,惹得法官好不耐烦,另外他身上的气味儿也令法官喘不过气来。最后,犯人终于讲明白了,说他会讲的那点儿英语还不足以把他想说的话表达清楚。于是,一个衣冠楚楚、胡须上抹了蜡的年轻人告诉他可以用任何他会讲的语言陈述。

尤吉斯开始陈述,他还以为他会有充裕的时间。他开始讲述工头如何以妻子的工作为要挟向她求爱,如何威胁她让她失去工作。翻译官把他的话翻译过来。可是法官的日程排得满满的,另外他只订了一个小时的汽车。于是,他打断了尤吉斯的陈述:“噢,我明白了。可是,如果原告勾引你妻子,她为什么不向主管告他,或者辞职?”

尤吉斯又迟疑了一下,法官的话令他感到有些沮丧。然后他解释说,他们很穷……工作很难找……

“明白了,”卡拉汉法官说,“所以你就想打他一顿。”他转向原告,问:“他说的属实吗,康纳先生?”

“决不是事实,阁下,”工头说。“真是可恶……每次要开除一个女工,他们都会编造出这样的故事……”

“的确,我了解,”法官说。“这样的故事我听得太多了。这家伙好像把你打得够呛。三十天监禁,承担全部费用。下一个案子。”

尤吉斯一脸茫然地听着。只有当抓着他胳膊的那个警察转过身来要把带走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宣判已经结束了。他惊愕地看了看四周。“三十天!”他喘着粗气,然后猛地转向法官。“我的家人怎么办?”他发疯了似地大喊。“我家里有老婆、孩子,先生,他们没有钱……天啊,他们会饿死的!”

“打人之前你就应该好好想一想他们,”法官冷冷地说,眼睛转向下一个犯人。

尤吉斯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是警察揪着他的衣领子,并用力扭着,而且另一个警察正气势汹汹地向他走来。于是,他不得不任他们把他带走。他看见了正站在法庭远端的伊莎贝塔和考曲娜,她们也正神色惊慌地看着他。他想走到她们跟前,可是警察又用力揪了一下他的领子,把他拽了回来,于是他不得不低下头,放弃挣扎。他们把他推进一间囚室,其他的犯人正在那里等候。法庭一休庭,他们就被一起送上囚车,然后被拉走。

这次,尤吉斯被押在了“劳教所”,一所小小的监狱,库克县所有的犯人都在这里服刑。这里比县监狱更脏、更拥挤。县监狱里所有的轻刑犯都被转移到这里——小偷、小骗、打架斗殴的、流浪汉。和尤吉斯同住一间囚房的是一个意大利籍的水果贩子,他因为不肯让警察揩油而被逮捕,罪名是随身携带凶器。他一句英语也不会说,所以当他出狱的时候,我们的朋友倒是很高兴。他走后又来了一个挪威水手,在一次酒后斗殴中他被咬掉半只耳朵。这是一个好吵架的家伙,动不动就骂尤吉斯,因为每当他在**动一下,蟑螂就从他的**掉下来,掉在那家伙的下铺上。跟这样的一头野兽同住一室实在令人难以忍受,好在囚犯们整天都在外面干活,砸石头。

尤吉斯就这样在监狱里呆了十天,家里音信皆无。突然有一天,狱警找到他,说有人来看他。尤吉斯顿时脸色苍白,膝盖发软,几乎挪不动步。

预警把他带到走廊里,然后登上几级台阶,来到探视间。探视间四周用铁栅栏围着,跟囚房没什么区别。透过栅栏,尤吉斯看见有人正坐在一把椅子上。当他走进来的时候,那人站起身,他看清了是小斯坦尼斯洛伐斯。一看见家里有人来,这个高大的男人几乎崩溃——他一只手扶在椅子上,勉强站定,另一只手摸着额头,好像是在扇开眼前的雾气。“怎么?”他有气无力地说。

小斯坦尼斯洛伐斯也在颤抖,吓得说不出话来。“她们……她们让我来告诉你……”他说,喉咙噎了一下。

“怎么? ”尤吉斯重复道。他顺着孩子的眼神看去,看到狱警正站在一旁监视着他们。“没事儿,”尤吉斯大喊道。“她们怎么样了?”

“奥娜病得很厉害,”斯坦尼斯洛伐斯说,“我们快要饿死了。我们熬不过去了。我们想你也许能帮助我们。”

尤吉斯抓着椅子的手抓得更紧,大滴大滴的汗从脑门渗出,浑身颤抖。“我……帮不了你们啊,”他说。

“奥娜整天躺在**,”那孩子继续说,上气不接下气。“她什么也不吃,哭个不停。她也不说为什么,也不去上班。好几天以前,那个人来催房费,气势汹汹的。上周他又来了。他说要把我们赶出去。还有玛丽娅……”

一阵呜咽使斯坦尼斯洛伐斯说不下去了。“玛丽娅怎么了?”尤吉斯喊道。

“她割了手!”孩子说。“这次,她的手伤得很厉害,比以前任何一次都厉害。她干不了活儿了,手都发绿了,公司的医生说她可能要……她可能要把那只手切除。她也整天哭……她的钱也都用光了。我们交不上房费和利息。家里没有煤,没有吃的。还有商店的那个人,他说……”

那孩子又说不下去了,他开始呜呜地哭起来。“快说!”尤吉斯呼呼地喘着粗气,“快说!”

“我……我说,”斯坦尼斯洛伐斯呜咽着。“天……天总是这么冷。上个周日又下雪了——好大好大的雪——我没法……我没法去上工。”

“天啊!”尤吉斯几乎喊道,向孩子逼近一步。因为雪,他们俩之间早有旧恨——自从那个可怕的早晨,孩子冻伤了手指,尤吉斯打了他,逼着他去上工。此刻,他又攥紧了拳头,看样子要冲破铁栅栏。“你这个小混蛋,”他骂道,“你怎么不争气!”

“我去……我去了!”斯坦尼斯洛伐斯哀号着,由于害怕尤吉斯往后退了一步。“我去了两天……两天。妈妈跟我一起去的,她也没办法。我们根本走不动,雪太深了。我们什么也没吃,噢,天又那么冷!可是我去了。第三天奥娜跟我一起去……”

“奥娜!”

“是。她也想去上工。她也得去。我们都在挨饿。但是她的工作丢了……”

尤吉斯感到一阵晕眩,喘着粗气。“她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去了?”他叫喊道。“她想去,” 斯坦尼斯洛伐斯说,眼睛迷惑地盯着尤吉斯。“为什么不去,尤吉斯?”

尤吉斯喘了三、四口气。“接着……接着说,”他仍是气喘吁吁地说。

“我跟她一起去了,” 斯坦尼斯洛伐斯说,“但是汉德森小姐不让她上工。康纳看见了她,骂了她一通。他的头上还缠着绷带……你为什么打他,尤吉斯?”(小家伙知道,这里边肯定有着神奇的秘密,可就是没有人告诉他。)

尤吉斯不能说,他只能用眼睛瞪着他,瞪得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了。“她一直在找其它的工作,”男孩继续说。“可是她身体太弱了,她坚持不下去了。我的工头也不要我了——奥娜说那是因为他认识康纳。现在,他们都在跟我们作对。我不得不去闹市区跟弟弟们还有考曲娜卖报纸……”

“考曲娜!”

“是啊,她一直在卖报纸。她卖得最多,因为她是个女孩。只是天太冷——夜里回家真是可怕,尤吉斯。有时他们根本就不回家——今晚我就去找他们,然后跟他们一起在外面睡,现在太晚了,离家又那么远。我得走着去,我不知道上哪里去找他们——我也不知道怎么回家。妈妈告诉我一定要来见你,她说你一定想了解家里的情况,另外她说既然他们把你关进了监狱,没法干活,说不上他们会让谁来帮咱们家一把。我走了一整天才来到这里——早晨只吃了一块面包,尤吉斯。妈妈也没工作了,因为香肠车间关门了。她提着篮子挨家挨户乞讨,人们会给她一些吃的。只是昨天她讨得不多。天太冷了,她的手指头冻得受不了。今天,她在家里哭……”

小斯坦尼斯洛伐斯一边说着一边哭着。尤吉斯站在那里,手紧紧地抓着椅子,不说一句话,他感觉到头快要炸开了。他感觉到一件件重物压在他的身上,压得他快要断气儿了。他的内心在挣扎着,搏斗着——就像在噩梦中,一个男人在痛苦中挣扎,他抬不起手,叫不出声,只是感觉到自己要疯了,脑子里在着火……

那颗拧得越来越紧的螺丝钉使他透不过一丝气来,再拧一下他就会死掉。就在这时,小斯坦尼斯洛伐斯停住了。“你帮不了我们?”他轻轻地说。

尤吉斯摇了摇头。

“这里的人不会给你什么东西吗?”

他又摇了摇头。

“你什么时候出来?”

“还得三个星期,”尤吉斯答道。

那孩子迟疑了片刻,朝四下打量了一番。“那我还是走吧,”他说。

尤吉斯点点头。忽然,他想起了什么,把手伸向衣兜儿,然后又抖动着掏出来。“给,”他说,手捧着那一毛四分钱。“把这些钱带回家。”

斯坦尼斯洛伐斯接过钱,又犹豫了片刻,然后转身朝门走去。“再见,尤吉斯,”他说。尤吉斯看着那孩子摇摇晃晃地走开,走出了视线。

尤吉斯又站了一、两分钟,手抚着椅子,身体晃晃悠悠。狱警过来拍了他一下胳膊,于是他转过身又回去砸石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