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吉斯并没有像他所指望的那样如期离开劳教所。因为他的判罚还有附带承担一块五毛钱的“诉讼费用”一项——人家不辞辛劳把他关进监狱,他当然要支付一些费用。没有钱,那他就得多劳教三天。可是没人有那个闲心向他解释这一点。他时时刻刻都在数着入狱的天数,痛苦而急切地盼望着刑期结束的那一天。可是,当这一天终于到来,想到自己就要获得自由的时候,他却发现自己又被安排去砸石头了。他斗着胆子提出抗议,结果遭到一阵嘲笑。于是他断定自己数错了天数。可是又一天过去了,他彻底绝望了。最后。有一天早晨,早饭过后,狱警走过来,告诉他刑期结束了。于是,他脱去囚服,换上那件破旧的肥料厂的工装,走出了监狱的大门,在他身后门咣当一声又关上了。
他站在台阶上,茫然不知所措。他简直不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天空就在他头上方,宽阔的大街就在他眼前,他又成了自由人了。突然,一阵冷风袭来,穿透了他的衣服,于是他匆匆离开。
刚刚下过一场大雪,路上的积雪正开始解冻。天上下着冻雨,冷风刺骨。当时他冲出去收拾康纳的时候哪里能顾得上穿大衣,所以几次坐警车的经历煞是凄惨。他的单衣破旧不堪,一向挡不住寒冷。此时,他走在大街上,顶风冒雨,衣服很快湿透了。人行道上的积水有六英寸深,他的脚也很快泡在了水里,鞋上虽然没有洞。
呆在监狱里,吃的不愁,干的活儿也是自从他来到芝加哥以来最不费力的。尽管如此,他的身体并没有强壮起来——恐惧和痛苦一直在折磨着他,让他形容消损。此刻,在凄风苦雨中,他被冻得哆哆嗦嗦,他手插衣兜儿,缩肩勾背。劳教所位于市郊,周边一片空旷、荒凉——一侧是城市的排水渠,另一则是密密麻麻的铁道,风毫无遮挡地吹来。
走了一段路,尤吉斯遇到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于是他招呼了一声:“喂,小老弟!”那孩子斜着眼睛看了看他——凭那光头他断定尤吉斯是个囚犯。“什么事?”那孩子疑惑地问道。
“你怎么去屠场?”尤吉斯问道。
“我不去那儿,”孩子答道。
尤吉斯犹豫了片刻,有些为难,接着他说:“我是说去屠场的路怎么走。”
“为什么不早说?”孩子应道,手指着铁道另一侧的西北方向,“那边走。”
“多远?”尤吉斯接着问。“不知道,”孩子说。 “大概有二十英里左右。”
“二十英里!”尤吉斯重复着,脸一下子阴沉下来。二十英里的路,他得一步一步地走,因为离开监狱的时候,他身无分文。
不过,当他再次启程的时候,周身的血液开始暖和起来。他的脑海里思绪万千,哪里还顾得上路长天冷。在狱中整天纠缠着他的那些可怕的想象再次袭上他的心头。不过,这样的苦恼就要结束了——因为现实很快就会展现在他的眼前。他越走越快,衣兜儿里的拳头越攥越紧,他一路跟着思绪飞跑。奥娜……孩子……家人……房子……他很快就会知道这一切了!现在他来救他们了——他又自由了!这双手是他自己的,他要帮助他们,他要为他们去战斗。
他就这样走了大约一个小时,然后抬起头来开始留意周围的环境。现在,他似乎彻底远离了城市。大街逐渐变成了乡路,一直向西延伸。这时,他看见一个农夫正赶着一辆两匹马拉的马车,车上垛着稻草,于是他走上前去。
“这是去屠场的路吗?”他问道。
农夫挠了挠头。“我不知道屠场在哪儿,”他说。“但是它应该在市里什么地方,走这条路你可是越走越远啊。”
尤吉斯一脸惊愕。“有人告诉我是这条路,”他说。
“谁告诉你的?”
“一个孩子。”
“唔,那孩子可能在跟你开玩笑。你最好还是往回走,进了城再问问警察。要不是我赶了这么长的路,车上又拉了这么重的东西,我会送你进城的。走吧!”
尤吉斯照原路往回走,快到中午的时候,芝加哥城又出现在了他眼前。走过一排排的两层棚屋,踏上一段段的木板人行道,淌过一条条污水横流的土路。每隔几个街区就会遇到一处铁道口,路轨和人行道齐平,一不小心踏上路轨说不上就会被火车撞死。长长的货车隆隆驶过,车厢互相撞击着发出哐啷哐啷的巨响。尤吉斯跺着脚,心急如焚等着货车过去。有时,货车车厢会在道口停上几分钟,卡车、电车都得停下来等待,司机们彼此叫骂着,或者躲在雨伞下避雨。这时,尤吉斯会从横杆底下钻过去,跨过路轨,冒着生命危险从两节车厢之间钻过去。
他跨上一座桥,桥下的河面仍然封冻着,只是覆盖着一层已经开始融化的雪。河岸上也并不是一片雪白——雨水里溶进了空气中的烟尘,就连尤吉斯的手上、脸上都被雨水冲得一道儿一道儿的黑。他来到了商业区,大街上污水横流,马蹄翻飞,妇女和儿童一个个面色惊恐,东奔西窜。一条大街就像一条山谷,两面是高耸的黑蒙蒙的建筑,回响着电车叮当叮当的铃声和司机的叫骂声。街上汹涌的人流就像搬家的蚂蚁——一个个行色匆匆,气喘吁吁,从不停下来看一看周围的人和物。这个形单影只的外国人,就像一个孤独的流浪者,浑身湿漉漉,面容憔悴,眼神忧郁。虽置身人海,却仿佛迷失于一望无际的荒原之中。
一个警察给他指了路,告诉他到屠场还有五英里的路要走。他又走进了贫民窟,他又看到了一排排的低档酒馆儿和廉价商店,一溜溜暗红色的厂房,还有煤场,铁道。尤吉斯抬起头,开始像一头受惊的动物一样嗅着空气——他闻到了远处家的气味儿。时间早已过了晌午,他已经饥肠辘辘了,但是那些酒馆儿里挂出来的诱人的幌子并不是为了欢迎他的。
最后,他终于又回到了屠场,回到了浓烟滚滚、鸡鸣狗吠、臭气熏天的屠场。他看见一辆电车驶过来,里面挤满了人,急切的心情使他不顾一切,他跳上车,躲在一个人的后面,也躲过了售票员的视线。十分钟后,他又踏上了那条熟悉的大街,家到了。
他一路小跑,转过街角。房子还在——可是他却突然停了下来,眼睛直直地盯着房子看。那房子怎么了?
尤吉斯揉了揉眼睛,再定睛细看,怎么回事!。他又扫了隔壁的房子一眼,再往前一家——然后是街角的酒馆儿。没错啊!就是这地方,肯定是啊——肯定没错啊!可是那房子——那房子已经换了颜色!
他又往前凑了几步。对啊!可是房子原来是灰色的,现在却变成了黄色!窗框原来是红色的,可是现在却变成绿色的了!这房子重新粉刷了!这太奇怪了!
尤吉斯又走近几步,不过还是站在街对面。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惧袭来,他感觉到双膝在抖动,头里一阵晕眩。房子粉刷一新,脱落的护墙板也已经换上,是代理人给换的吗!屋顶的窟窿也盖上了盖板,六个月以来那窟窿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他没有钱找人修,自己又没有时间。一下雨,屋顶就漏水,漏得盆满钵满,阁楼被淹,墙皮脱落。现在,这窟窿竟然修好了!崭新的、雪白的窗帘,笔挺而闪亮!
突然,前门开了。尤吉斯站在那儿,胸部剧烈地起伏着,喘着粗气。一个男孩子走出来,尤吉斯不认识。那孩子长得敦敦实实,肥头大耳,面颊红润,家里没有人有这样的气色。
尤吉斯注视着那孩子,心中充满了疑虑。只见那孩子吹着口哨走下台阶,脚不停地踢着地面上的积雪。他在台阶下面停下来,弯腰捧起一捧雪,靠在栏杆上团雪球。过了一会儿,他开始四处张望,瞧见了尤吉斯,他们四眼相对。孩子的眼神中有一丝敌意,显然以为对方要抢他的雪球。尤吉斯穿过大街慢慢地向他走去,他连忙朝周围看了看,想着要跑回家,可是犹豫了片刻之后他又决定站住不动。
尤吉斯抓住台阶旁的扶栏,因为他有些站不稳。“你在这里干……干什么?”他气喘吁吁地说。
“走开!”孩子说。
“你……”尤吉斯又试着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孩子生气地回答。“这是我家啊。”
“这是你家!”尤吉斯喘着气,脸色苍白,抓着扶栏的手抓得更紧。“这是你家!那我家在哪儿?”
男孩子看上去很惊讶。“你家!”他重复道。
尤吉斯步步逼近。“我……这是我的房子!”他开始叫喊起来。
“走开!”孩子说。这时,门突然打开,孩子喊了一声:“喂,妈妈!这个人说这房子是他的。”
一个矮矮胖胖的爱尔兰妇女走了出来。“怎么回事儿?”他问道。
尤吉斯转向她。“我的家人在哪儿?”他发疯了似地喊道。“我走的时候他们还住在这儿!这是我家!你们在我家里干什么?”
那女人用惊愕的眼神盯着他看,她一定以为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疯子——尤吉斯看上去也的确像一个疯子。“你家!”她重复道。
“我家!”他几乎是在大喊大叫。“我跟你说了,我住在这儿。”
“你一定是搞错了,”她答道,“没有人住过这儿。这是新房子。他们告诉我们的。他们……”
“他们把我的家人弄哪儿去了?”尤吉斯疯狂地喊着。
那女人的心中突然产生了一丝疑虑。也许她对“他们”所说的话开始怀疑起来。“我不知道你的家人在哪里,”她说。“这房子是我三天前刚买下来的,当时没有人住在这里,他们告诉我这房子是新的。你的意思是说你租过这房子? ”
“租过!”尤吉斯喘着气说。“这房子是我买的!我花了钱!这房子是我的!他们……天啊,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的家人去哪里了?”
最后,她终于跟他讲明,对于这房子以前的事儿她什么也不知道。尤吉斯的头脑里一片混乱,他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家人好像一下子消失了,就好像是梦中的人物,在现实中根本没有存在过。他茫然不知所措——忽然,他想到了玛尧兹尼克老奶奶,她就住在旁边的那个街区,她应该知道一些情况!于是,他转过身,飞也似地离开了。
开门的正是玛尧兹尼克老奶奶。当她看到眼神惊慌、浑身颤抖的尤吉斯的时候,她不禁惊叫了一声。是的,是的,她的确知道这情况。一家人已经搬走了。他们交不上房费,然后就被他们给赶出了门,赶到了雪地里。他们重新粉刷了房子,第二周就又卖出去了。不,她没有听说他们现在怎么样。她只知道他们又回到艾尼尔·约克宁那里了,因为刚来到屠场的时候,他们就住在那儿。尤吉斯要不要进屋休息一会儿?这真是太糟糕了——如果他没有被关进监狱就好了……
尤吉斯转过身,踉踉跄跄地离开了。刚一拐过街角,他就号啕大哭起来。他在一家酒馆儿门前的台阶上坐下来,双手掩面,浑身颤抖,痛不欲生。
他们的家啊!他们的家啊!他们已经失去了这个家!悲伤、绝望、愤怒的情绪一股脑地向他袭来——你能想象到这个世界上还有比眼前的现实更让人心碎、让人绝望的事情吗——看见陌生人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在自己的窗子上挂上他们的窗帘,用充满敌意的眼神看着他!这太残忍,难以想象——他们不能这样做——这不是真的!想一想,为了这房子他受了多少苦——全家人遭了多少罪——他们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啊!
几年来他们所遭受的种种磨难历历在目。刚开始决定买房子的时候他们所做出的牺牲,那东拼西凑凑齐的三百块钱,是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所拥有的一切,是决定他们生死的全部赌注。然后就是一个月接着一个月的辛劳,都是为了那十二块钱的房费、利息、不时的税费、额外的支出、维修,花钱的项目林林总总!他们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在了挣房费上,他们为此流了多少汗,滴过多少泪——不仅仅是汗和泪,还有他们生命的血液。安东纳斯老爹为了挣房费而死——如果不是在达拉谟公司那潮湿、阴暗的地下室里干活,挣他的那份收入,他现在应该还在好好活着。奥娜也为此付出了健康和全部的精力——她饱受璀璨,已经彻底毁了。还有他自己,三年前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浑身哆哆嗦嗦、眼神惶惑不安、动辄哭哭啼啼的孩子。唉!他们投入了全部的赌注,可是他们输了,输个精光!他们交的钱全都没了——一分钱也没剩。他们的房子没了——他们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又被抛到严寒中去挨饿、受冻!
现在,尤吉斯看清了一切——经历了一系列的灾难之后,他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处境,他已经成了那些贪婪秃鹰们的爪下猎物,它们掏空了他的五脏六腹,它们一口一口地啄光了他身上的肉;他已经被那些魔鬼所俘获,它们对他严刑拷打、百般折磨,并当面嘲笑他。噢,上帝啊,这太可怕,太阴险,太歹毒,太邪恶了!他和他的家人,无助的女人和孩子,一直在挣扎中求生存,他们是那么的天真、无助、孤独,敌人一直在窥视着他们,在他们的身边潜伏着,等待着吸干他们身上的血!那骗人的广告,那油嘴滑舌的代理人!那些无休止的额外开销、利息,他们根本无力支付、他们也从来没想过要支付的各种费用!后来又是那些屠场主、那些压迫他们的暴君们的种种诡计——工厂停工,工作量不足,工作时间不固定,追命般的工作进度,降低工资,抬高物价!还有残酷的自然规律,冷、热、雨、雪;冷酷无情的城市,冷酷无情的国家,陌生的法律和习俗!所有这一切都是为资本服务的,他们注定要成为资本的猎物,随时被资本吞噬掉。现在,最后的判决终于到了,他们终于输了,输了个精光,他们的房子没了,又被卖掉了!他们束手无策——法律不是为他们制定的,整个社会机器操控在压迫者的手里!尤吉斯要是胆敢举手抗议,他还会被关进那个刚刚逃出来的兽笼里!
就这样站起身走开无疑是认输了,承认被彻底击败了,任凭那个陌生的家庭占有他们的家。要不是想到家人,尤吉斯还会继续在雨中坐上几个钟头。家里是不是还有更可怕的事情发生?想到这,尤吉斯站起身继续往前走,身上有气无力,头昏脑胀。
从这里到位于屠场后的院艾尼尔的家有两英里远,尤吉斯从来没有感觉到这段路有这么长。当他看见那个破败的棚屋的时候,尤吉斯的心开始狂跳。他跨上台阶,用力敲门。
开门的正是那老太太。由于风湿病她人已经佝偻成了一团儿,那张羊皮纸般黄黄的脸仰望着尤吉斯,刚刚高过门把手。看到尤吉斯她吓了一跳。“奥娜在这儿吗?”他气喘吁吁地喊道。
“在,”她答道。“她在这儿。”
“她怎么……”尤吉斯刚要接着说下去,突然停住了,手**似地抓住门框。从房子里突然传出一声凄惨而痛苦的尖叫,他听出来那是奥娜的声音。有一会儿,尤吉斯站在那里,吓得几乎瘫倒。然后,他一下子从老太太身边闪过去,闯进屋里。
在艾尼尔的厨房里,五、六个女人挤在火炉边,一个个面无血色,神情惊恐。看见尤吉斯进来,有一个人一下子站了起来,一只胳膊绑着绷带——他几乎认不出那就是玛丽娅。他第一个想到的是奥娜,寻她不见,他就把眼神转向那几个女人,希望她们能告诉他。可是她们却一句话也不说,眼睛盯着他看,眼神充满了惊慌和忧虑。一秒钟之后,又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那声音是从屋子后面楼上的什么地方传来的。尤吉斯向一扇门冲过去,一下子把门甩开,他看见有一把梯子搭在阁楼的活门口上。他窜到梯子低下,刚要往上爬,突然身后有人叫了他一声,他回头一看是玛丽娅。她用另一只手拽住他的袖子,火急火燎地说,“别,别,尤吉斯!别上去!”
“你说什么?”他喘着气。
“千万别上去,”她喊道。
尤吉斯心急如焚又惊慌失措。“怎么回事?”他喊道。“怎么了?”
玛丽娅紧紧地抓住他的胳膊。他听见阁楼上面奥娜的呜咽和呻吟声,于是他挣开玛丽娅的手,也不等她回答他就要往上爬。“不要,不要,”她急忙喊。“尤吉斯!千万别上去!是……是孩子!”
“孩子?”他迷惑不解。“安东纳斯?”
玛丽娅压低了声音:“要出生的孩子!”
尤吉斯的身子一下子瘫软下来,靠在梯子上。他盯着她看就像看见了鬼。“要生了!”他喘着粗气。“可是还不到时候啊!”他发疯了似地补充道。
玛丽娅点点头。“我知道,”她说。“可是就要生了。”
奥娜的尖叫声又一次传来,那叫声就像一只重重的拳头砸在他的脸上,砸得他踉踉跄跄地向后倒去,吓得他面无血色。奥娜的叫声渐渐弱下来,变成哀号——继而他又听到她在呜咽,“天啊……让我死吧,让我死吧!”玛丽娅向他挥舞着胳膊,喊道:“快出去!走开!”
她把他拽到厨房,差不多是抱着,因为他已经完全瘫倒了。他的精神支柱似乎轰然倒塌——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彻底击倒。他瘫坐在一把椅子上,浑身抖动得像寒风中的一片树叶。玛丽娅仍在抱着他,女人们惊恐地看着他,沉默无语,惊慌失措。
奥娜又叫了起来。那声音是那么清晰,他摇晃着站起身。“这样多久了?”他喘着气。
“没多久,”玛丽娅答道。这时,艾尼尔给玛丽娅使了一个眼色。于是,她急忙对尤吉斯说:“你出去,尤吉斯。你帮不了忙……出去,一会儿再回来。没事儿……没……”
“谁在陪她?”尤吉斯急切地问。看见玛丽娅在犹豫,他又喊道,“谁在陪她?”
“她……她没事,”她答道。“伊莎贝塔在陪她呢。”
“为什么不是医生!”他喘着气。“得有一个懂接生的人啊!”
他抓着玛丽娅的胳膊。她浑身颤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们……我们没有钱。”尤吉斯脸上的神色让她害怕,于是她又高声喊道:“没事,尤吉斯!你不懂……出去……出去!你在外面等着就好了!”
在她说话的时候,尤吉斯又听到了奥娜的叫声。他快要急疯了。他哪里经历过这种事,这太可怕了——犹如晴天霹雳一下子击中了他的头。小安东纳斯出生的时候,他在上工,整个过程他全然不知,直到孩子生下来。此时,他吓得难以自持。那几个吓得惊慌失措的女人很显然已经无计可施了。她们一个个地来劝慰他,说生产是否顺利是女人的造化。最后,她们把他赶到了外面的大雨中。他在雨中疯了似地跑来跑去,光着脑袋。在大街上,奥娜的叫声仍然依稀传来。开始,他想跑得远一点躲开这可怕的叫声,可是旋即他又不由自主地跑回来。就这样,在外面跑了大约一刻钟之后,他又冲上台阶。她们怕他把门砸开,就又打开了门,放他进来。
女人们已经不再劝服他了。她们不能对他说一切顺利——她们怎么能知道,他叫喊着——怎么会呢,她都要死了,她就要被撕成碎片了!听——听她的叫喊声!太凄惨了——不能就这样等死——一定要找人救命!她们想过请医生吗?她们可以过后再付给他钱……她们可以保证……
“我们无法保证,尤吉斯,”玛丽娅反驳道。“我们没有钱……我们连命都活不了。”
“可是我能干活儿啊,”尤吉斯叫喊道。“我能挣钱!”
“是,”她回答。“但是我们以为你还在监狱里。我们怎么能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不给钱医生能来吗?”
玛丽娅接着讲到,她本想去找接生婆,可是她们张口就要十块,十五,甚至二十块钱,而且要现款。“我只有两毛五分钱,”她说。“我把钱都花光了——还有银行里的存款。我还欠着医生的钱呢。因为没有钱给他,他已经不再来了,他认为我故意不给他钱。另外,我们还欠着艾尼尔两个星期的房租呢!她也要饿死了,而且时刻担心被房主给赶出去。我们一直在借着、讨着活命,我们还能做什么呢!”
“孩子们呢?”尤吉斯喊道。
“孩子们已经有三天没回家了,天这么冷。他们不可能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奥娜突然临产了,比我们预想的提前了两个月。”
尤吉斯站在那儿,手撑在桌子上,垂着头,胳膊在颤抖——看上去他就要垮掉了。突然,艾尼尔站起身,蹒跚着朝尤吉斯走来,手在裙兜里摸索着。她掏出一块破布,布角上拴着什么东西。
“给,尤吉斯!”她说,“我这儿还有些钱。看啊!看啊!”
她打开破布包,从里边数出三毛四分钱。“快去吧,”她说,“你去找个什么人来。其他人看看能不能帮他一把——借给他点儿钱,他总有一天会还你们的。即使找不到人,一想到自己已经尽力了,过后他的心里也会好受一些。等他回来的时候,也许一切已经结束了。”
于是,其他的几个女人也都纷纷解囊相助,倾其所有。多数人只有几分钱,不过她们全都给了尤吉斯。奥尔休斯基太太差不多拿出了五毛钱——她住在艾尼尔的隔壁,丈夫是一个熟练的宰牛工,不过也是个酒鬼。这样,众人共凑了一块两毛五分钱。尤吉斯把这些钱揣在兜里,然后用手紧紧攥住,跑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