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举结束之后,尤吉斯继续留在了罐头镇,仍旧做着原来的工作。社会上,铲除警方与犯罪分子相互勾结这一社会毒瘤的舆论仍然尘嚣甚上 。因此,对尤吉斯来说,目前最好的选择还是安于现状。他在银行里有将近三百块钱的存款,他本可以让自己享受一下惬意的度假生活。不过一想到这份轻松的工作,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另外,关于自己的前途问题,他也咨询过麦克·斯库里,斯库里答应他“出头之日”很快到来。
尤吉斯和一帮志趣相投的朋友住在一家寄宿公寓里。他打听过艾尼尔的情况,得知伊莎贝塔和她的一家人已经搬到市区了,这样尤吉斯的心里也就彻底没了牵挂。于是,他整天和一伙年轻的单身汉混在一起,吃喝玩乐。他早已经脱下了那身肥料装,自从开始参与政治他就穿起了亚麻领的衣服,扎起了深红色的领带。现在,尤吉斯自然有理由讲究一下穿着,因为他每周能挣到十一块钱,他可以把工资的三分之二都用在享乐上,根本不用动他的存款。
有时,他会跟一帮朋友乘车到市区熟悉的剧院、音乐厅或者其它娱乐场所潇洒一把。罐头镇的很多酒吧里都有弹子球球台,有些酒吧还有保龄球球道,多数时候他就在这些地方打法晚上的时间,堵些小钱。除此之外,他也会打打牌,掷掷骰子。有一个周六的晚上,他先是赢了一大笔钱,不过他毕竟是个性情中人,赢了钱之后他赌兴大发,接着就一直赌了下去,一直赌到星期天的下午,结果输了二十多块钱。星期六晚上,罐头镇经常举办各种舞会。前来跳舞的男士都自带“姑娘”,花五毛钱买一张门票,再花几块钱买些饮料,他们一直跳到凌晨三、四点钟,除非中途有人打架,把舞会搅散。整个晚上,舞伴固定不变,一对对男女在舞池中搂搂抱抱,被酒精和情欲刺激得神魂颠倒。
不久以后,尤吉斯意识到斯库里所说的“出头之日”到了。五月份,屠场主和工会之间所签署的协议到期了,他们要续签一份新的协议。双方正在谈判,屠场里人们到处都在谈论着罢工的话题。原有协议只涉及到了熟练工人的工资,而在肉类食品工业工会中有三分之二会员是非熟练工人。在芝加哥,大部分非熟练工人的工资是每小时一毛八分五,工会希望明年把工人的工资标准统一定在这个水平。这个标准其实并不算高——在谈判过程中,工会干部查阅了考勤表上的工人工资发放情况,一共统计了总额一万元的工资,他们发现工资最高的工人每周挣十四块钱,最低的只挣两块零五分,平均六块六毛五分钱。六块六毛五分钱很难养活一个家庭。考虑到过去五年里生肉的价格几乎上涨了百分之五十,而生牛的价格却下降了同样的幅度,屠场主们理应接受这样的工资标准,可是他们偏偏不接受,拒绝了工会的请求。不仅如此,协议到期一、两周之后,他们还把一千多名工人的工资降到了每小时一毛六分五。据说,琼斯那老家伙扬言还要把这个数字降低到一毛五。全国有一百五十万人在找工作,在芝加哥就有十万人。屠场主会容忍工会的干部闯进办公室,用一纸协议来约束他们,让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屠场每天损失几千美元,而且要损失一年吗?决不可能!
至此,时间已经到了六月份。各工会开始就工人的工资问题展开公投,公投的结果是罢工。这一行动迅速席卷全国屠宰业,一时间人心惶惶,报纸和公众开始对无肉可吃的日子而担忧。各方面呼吁屠宰行业劳资双方重新坐下来谈判,但是屠场主们强硬到底,而且变本加厉地继续减薪,同时把成批的牲畜挡在屠场的大门之外,并往场区运进一车一车的折叠床和床垫。工人们群情激奋,一天夜里,各工会总部向全国各大屠宰中心发去了电报——圣保罗、南奥马哈、苏城、圣约瑟夫、堪萨斯城、东圣路易斯、纽约。第二天中午,全国五、六万工人脱下工装,冲出工厂,涌向大街,一场声势浩大的“牛肉大罢工”开始了。
尤吉斯没有加入到游行的队伍,他出了工厂的大门就直接去吃午饭了,饭后他步行着去见麦克·斯库里。斯库里住在一所豪宅里,门前的街道特别为他铺设了路面,安装了街灯。他现在处于一种半退休状态,看上去神情紧张,内心焦虑。一见到尤吉斯,他开口就问,“你来干什么?”
“我来看看,罢工期间你能不能给我安排一个地方。”尤吉斯答道。
斯库里皱着眉头,眯缝着眼睛看着他。当天早上,尤吉斯在报纸上读到了斯库里写的一篇文章,文章对屠场主们进行了猛烈的抨击,并声称如果他们不提高工人的待遇,市政当局将考虑拆掉他们的工厂。可是现在,斯库里突然问,“路德库斯,你为什么不坚守岗位呢?”尤吉斯顿感惊愕。
“什么?让我去当工贼?”他喊道。
“为什么不呢?”对方劝告。“那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可是……”尤吉斯急得说不出话来。他觉得他理所当然地应该跟工会一起行动。“屠场主现在需要听话的人,非常需要,”对方解释,“他们不会亏待跟他们站在一起的人。为什么不抓住机会站稳脚跟呢?”
“可是,”尤吉斯说,“以后我还能在政治上为您效劳吗?”
“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了,”斯库里断然回答。
“为什么不可能?”尤吉斯问。
“嘿,我说你这个人!”对方开始吼了起来。“难道你不知道自己是个共和党人吗?难道你以为我会永远支持共和党吗?我的那位酿酒商候选人已经意识到被我们耍了,这事还有麻烦呢,”
尤吉斯无言以对。他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这方面的事。“我可以加入民主党,”他说。
“当然可以,”对方说,“但不是现在。一个人在政治上不能总是摇摆不定。另外,我也不需要你了——我这里不会有你要做的事了。现在离下次选举还远着呢,这期间你能干什么?”
“我以为我能指望上你呢,”尤吉斯说。
“可以啊,”对方回应,“当然可以——我从来不失信于朋友。可是你放着我给你找好的工作不干,又来找我要工作,这说得过去吗?今天已经有一百个人来找过我了,我有什么办法?一周以来,我已经安排十七个人进入市财政编制做清洁工了,你以为我能一直这样安排下去吗?换了别人,我不会跟他讲这些话的。你是圈里人,你应该明事理。参加罢工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没想过太多,”尤吉斯说。
“我看你也没考虑清楚,”斯库里说,“所以你还是回去好好想一想。记住我说的话,罢工几天之内就会结束,参加罢工的人注定要遭殃。这期间,你能得到什么好处就看你自己的表现了。明白吗?”
尤吉斯听懂了斯库里的话。于是他又回到了屠场,回到了车间。工人们留下了一大溜停在各道工序上的猪肉,工头正在指挥着二、三十个办公室文员、速记员、办事员收拾残局,把猪肉切割好送进冷库里。尤吉斯直接走到工头面前,大声喊道,“我回来干活了,墨菲先生。”
一看见尤吉斯,工头顿时喜笑颜开。“好样的!干活吧!”他说道。
“等一下,”尤吉斯说,他想考验一下工头的诚意。“我想我应该多那些工资。”
“当然,”对方爽快应允,“你想要多少?”
回来的路上,尤吉斯一直在心里核计这事。可是到了此时,他仍然紧张得几乎瘫倒,不过他还是强咬牙关。“我想我应该每天挣三块钱,”他说。
“行,”对方当即答应。可是,一天快要到头的时候,我们的朋友才发现那些文远、速记员、办事员每天能挣到五块钱,他后悔得想踢死自己!
就这样,尤吉斯成了新时代的“美国英雄”,他的英雄事绩可以和列克星敦以及福吉谷的革命烈士相媲美。当然,他们又不可同日而语,尤吉斯拿着高薪,吃得饱,穿得暖,睡得舒服,工作轻松自在,受不到任何皮肉之苦,更没有生命危险——除了冒险走出屠场的大门去喝啤酒。即使是在享受这一特权的时候,他也会受到保护。本来正在疲于应对工人罢工的芝加哥警方突然抽调一大部分警力来保护他。警方与罢工工人已经达成一致,不使用暴力。可是还有一个利益相关方,他们的想法与此正好相反,那就是新闻界。当工贼的第一天,尤吉斯早早就收工了,他装出一幅无所畏惧的样子像三个熟人叫号,问他们敢不敢到外面去喝酒。那三个人接受了挑战,他们一起走出面对霍斯泰德大街的屠场大门,门外有几个警察正在把守,不远处有几个工会的纠察队员正在密切地监视着进出屠场大门的人员。尤吉斯和三个同伴来到街上,经过一家旅馆,突然有五、六个人从街对面向他们扑过来,跟他们理论做工贼的可耻行为。双方态度蛮横,进而剑拔弩张。有一个人突然扯掉尤吉斯一伙人当中一个人的帽子,然后扔过路障。那人跑过去捡帽子,有人高喊一声“工贼”,忽然一下子从附近的酒吧里、门道里冲出来十几个人。尤吉斯一伙中的另一个人被吓坏了,也跟着捡帽子的那个人跑了。尤吉斯和留下来的同伴跟那伙人一阵混战,然后不得不败下阵来,逃到酒馆的后身儿,然后溜回屠场。与此同时,警察纷纷赶到,工人也越聚越多,警察向局里汇报说发生了骚乱,尤吉斯当然没有看到这一场面。他跑回“屠场街”,在“中央考勤室”前他看到有一个同伴正在上气不接下气地向越聚越多的人群讲述着他们四个人被一伙呼号喊叫的暴徒围攻、差一点被撕碎的经过。尤吉斯站在一旁,一边听着一边发出几声嘲笑,与此同时,有几个衣冠楚楚的年轻人正手里拿着笔在本子上记着什么。不到两个小时,尤吉斯就看到几个报童抱着大抱的报纸在他跟前晃动,他瞥见报纸上用六英寸的红黑字体醒目地印着这样的标题:
屠场发生暴力骚乱!罢工破坏着遭到疯狂围攻!
如果他能够买到第二天在美国出版的所有报纸,他就会发现全国有大约四千万人在关注着他这次的买啤酒冒险记,并且全国有半数以上的严肃报纸为此配发了社论文章。
类似的事件有吉斯后来又经历了几次。当晚,他再也不敢出去逛了,只能免费乘坐从屠场到市区的直达电车去城里,或者整晚呆在安放了一排排折叠床的屠场宿舍里。他选择了后者,但是令他感到后悔的是,一整晚宿舍里不断有一帮一帮的罢工破坏者涌进来。这些人很少有像样的工人,这些新时代的“美国英雄”榜样大多是城里的罪犯和流民,此外还有一些黑人和处于社会最底层的外国人,包括希腊人、罗马尼亚人、西西里岛人和斯洛伐克人。他们来这里不是为了挣高工资,而是为了趁机捣乱。他们整夜里狂呼乱叫,直到快要起**工的时间才肯躺下睡觉。
第二天早晨,尤吉斯还没有吃完早饭,“帕特”墨菲就吩咐他去找部门主管。主管询问了一下他在宰杀车间的工作经历。他的心当即狂跳不止,因为他意识到机会终于来了——他要当上工头了!
有些工头加入了工会,这个时候他们自然要跟工人们站在一起,很多没有加入工会的工头也跟他们一起出去罢工了。现在,最令屠场主们感到头疼的是宰杀车间,宰杀车间停工是他们最承受不了的。熏肉、腌肉、罐头食品以及其它的副产品暂时可以停产,但是鲜肉不能停止供应,餐馆、酒店以及上流社会的家庭不能不消费鲜肉,否则“公众舆论”会把矛头都集中在屠场主们身上。
一个人一生中不可能再遇到这样的好机会,尤吉斯必须抓住它。是的,他非常熟悉宰杀车间的工作,全部的工作,而且他也能够教会其他人怎样干活。不过,如果他接手了这个职位,而且工作出色,等罢工结束之后他能不能保住这个位子?到时候他会不会被撤掉?主管答复他,他完全可以相信达拉谟公司,他们这次要好好教训一下工会,教训一下背叛公司的工头。主管还答应他,罢工期间,尤吉斯的工资是每天五块钱,罢工结束之后每周二十五块钱。
就这样,尤吉斯领了一双宰杀车间专用的靴子和一身牛仔工装,然后就兴匆匆地上岗了。于是,宰杀车间呈现出一片怪异的景象——一群愚蠢的黑人、外国人听不懂一句话;脸色苍白、胸无点肉的簿记员、文员被酷热和鲜血的臭味折磨得半死;他们在一起手忙脚乱地肢解着二十几头牛。 可是就在二十四小时之前,原来的那些宰杀工人还在这里拼命地抢进度,用他们那无比精准的刀法每小时宰杀四百头牛!
那些黑人和码头上的地痞流氓根本就不想干活,每隔几分钟就有人嚷着要停下来休息。两天后,达拉谟公司的车间里安上了电风扇,甚至还放上了长条躺椅。他们还可以出去找一个阴凉的地方小睡一会儿,因为没有人限制他们到什么地方去休息,也没有任何的规章制度去约束他们,所以工头很难找到他们。至于那些可怜的办公室职员,他们要在威逼之下才肯卖力,第一天上午就有三十个人由于不肯干活而被辞掉,同时被赶出屠场大门的还有一大批不肯打下手的女文秘、女打字员。
尤吉斯所管理的就是这样一群乌合之众。他使出了浑身解数,满场飞奔,给他们排成排,手把手地教他们如何下刀。一生中,他从来没有对别人发号施令过,不过他却听惯了别人对他颐指气使,所以对他来说要想学会工头的那幅作派也不是一件难事。他开始学会了大喊大叫,暴跳如雷,俨然一位资深的工头。可是,他手下的人也绝非等闲之辈。“嘿,头,”一个大个子黑“雄鹿”叫嚣道,“如果你不喜欢我干活的样子,你可以另请高明啊。”这时,其他人也围了过来,嘴里边嘀咕着一些威胁的话。吃过第一顿饭之后,车间里几乎所有的钢刀都不见了,而现在几乎每个黑鬼的靴子里都藏了一把磨得锋利无比的钢刀。
尤吉斯很快发现,管理这样的一群乌合之众,根本谈不上什么秩序。于是,他只好顺其自然——为什么非得整天大喊大叫,累得筋疲力尽呢!如果发现牛皮或者肠子被刀割坏、派不上任何用场了,他根本找不着是谁干的。如果有谁出去放赖、忘了回来了,他也抽不开身去找,因为他一离开,其他人马上就会停下手中的活儿。罢工期间,不管怎样干活,工贼们的工资都照开不误。不久以后,尤吉斯发现“出去休息一下”的惯用放赖手段使一些头脑灵活的人想到了一个在不同的车间里登记的聪明办法,这样他们一天的收入就不止五块钱了。有一次,尤吉斯就抓到了一个这样的人,他决定要“开掉”他,可是这事恰好发生在一个背人的地方,那人塞给他十块钱,并狡黠地向他眨了眨眼,尤吉斯收下了那钱。不久,这种现象开始变得普遍起来,尤吉斯也因此多了一笔不小的收入。
处于这样的困境,屠场主们如果能够把在运输途中受伤的牛和得病的猪全都杀掉,那已经是非常幸运的了。在炎热的天气里,经过两、三天的长途运输,再加上缺水,有些猪会患上霍乱,并在途中死掉。在没有停止蹬腿之前,其他的猪会群起攻之,等到了目的地,车门打开的时候,那头猪就剩下了一堆骨头了。这样,这一整车猪必须马上杀掉,否则的话它们就会因为染上了这种可怕的疾病而很快死掉,到那时它们就只能被炼成猪油了。牛也一样,那些身上淤血、奄奄一息的牛、还有那些因骨折而瘸了腿的牛也必须立刻杀掉——就连经纪人、采购员和部门主管也不得不甩掉外衣帮忙尽赶把这些牛快进宰杀车间杀掉,剥皮。与此同时,屠场主们派出的代理人正在大南方的农村地区招募黑人劳工,答应给他们每天五块钱的工资,外加食宿,当然绝口不提罢工的事。眼下,已经有若干趟满载着黑人劳工的列车在路上了,铁路方面给予他们特别的票价优惠,所有其它车辆一律让路。很多城市抓住这个机遇清空所有的监狱和劳教所——在底特律,犯人只要承诺在二十四小时之内离开该市,他们就会被释放出狱,屠场主派来的代理当即把他们运走。一列一列的火车把生活供给送到屠场,满足他们的食宿需求,包括啤酒、威士忌,让他们安心在屠场里干活儿。场方又从辛辛那提招来三十名年轻的女孩“包装水果”,可是到了以后她们就被安排去做腌牛肉罐头,而且她们的床还被安放在了一条公共走廊里,她们就在那里睡觉,男人们就在他们的床边走来走去。一批批工人在警察的护送下涌进屠场,晚上他们就挤在废弃的车间、仓库和车棚里睡觉,床挨着床。有的吃、睡在同一个地方,白天在桌子上吃饭,晚上他们就把床抬到桌子上,避开成群的老鼠。
屠场主们想尽了各种办法,最后还是无计可施了。工人走掉了百分之九十,他们必须彻底重建老动力系统;肉价上涨百分之十,老百姓怨声载道,场方承受着越来越重的压力,这场劳资纠纷到了非解决不可的程度。于是,场方提议把这一问题交由仲裁委员会解决,十天之后工会接受了这一解决方案,罢工宣布结束。仲裁结果是,四十五天之内,所有参与罢工的工人都必须重新安置,“工会会员不能受到歧视。”
这一时期,尤吉斯可谓忧心忡忡。如果所有的工人都一视同仁地回来了,那他的位置就不保了。他找到了主官,主管冷笑了一声,然后答复他说,“等着瞧吧。”历史上,罢工结束后,达拉谟公司的工贼几乎没有离开的。
“解决纠纷”究竟是场方为了赢得时间而耍的一个花招,还是他们真的希望结束罢工,并通过这一手段粉碎工会组织,这一点无从知晓。实际上,当晚从达拉谟公司的办公室里果真发出了一封电报,发往全国各屠宰中心,电报的内容是“不雇用工会领袖。”第二天早晨,两万名工人涌进屠场,他们手里拎着午餐饭桶,穿着工装。尤吉斯站在罢工前他工作的剔骨车间的门口,看见一大群眼神急切的工人,旁边有三、四十个警察在维持秩序。有一位主管在这群人面前走来走去,一个一个地往出挑选他中意的人。可是站在最前面的几个人无一被选中,他们都是一些工会干事、代表,还有几个在集会上发表演讲的人。当然,每挑走一个工人,人群中就爆发出更大的抱怨声,他们脸上的表情也更加愤怒。在宰牛工等待被挑选的地方,尤吉斯听到有人在愤怒地高喊,看到一群人围拢在一起,于是他就跑过去看热闹。有一个大个子屠宰工五次都没有被选中,原来他是屠场工会委员会的主席,人们群情激奋。他们选派了一个三人代表去向主管请愿,他们去了三次,结果每次都被警察的棍棒挡在了主管办公室的门外。于是他们继续叫嚷,最后主管不得不出面。“要复工都复工,否则谁也不复工!”众人异口同声。主管挥舞着拳头,冲他们断喝道,“当初你们离开屠场的时候一个个都像牲畜一样,现在你们回来了也要做牲畜!”
突然,那位大个子屠宰工(工会委员会主席)一跃跳上一堆石头,高声喊道:“别跟他们扯了,兄弟们。我们不干了!”于是,宰牛工当场宣布再次罢工。他们召集了其它工厂的工会会员——他们也受到了同样的耍弄,浩浩****地涌上屠场街。屠场街人头攒动,群情激昂。 已经上了宰杀台开始干活的工人丢下手中的工具,也跑了出来,加入到罢工的队伍,有人骑着马在街上飞奔,高喊着罢工的消息。不到半个小时,整个罐头镇又成了一片愤怒的海洋,罢工又开始了。
从此,罐头镇上的气氛大变——成了一口**沸腾的大锅,“工贼”胆敢露面,必遭厄运。事实上,每天都有一、两起这样的事件发生,报纸极尽渲染,而且把罪责都扣在工会的头上。不过,十年前罐头镇上也发生过一次罢工事件可是那时还没有工会组织呢。 当时,政府不得不派军队前来平息事态,并引发了军队和工人之间的一场夜战,双方在货车耀眼的灯光下交上了火。历史上,罐头镇一直是一个暴力中心。“威士忌角”有一百家酒吧,还有一个胶水厂,这里几乎每天都会发生斗殴事件,而且越是到了天气炎热的时候,斗殴事件越是频繁。可是,任何感兴趣的人只要向当地警方了解一下,他就会发现这一年夏天该地区的暴力事件比以往任何一年同时期都要少——要知道,这是在两万工人失业、整天无事可做、人人忍满腹冤屈的情况下!没有人能够想象到,工会领袖们是在做着怎样艰苦卓绝的斗争——组织一支两万工人大军,没让他们掉队,没让他们去烧杀抢掠,让操着十余种不同语言、忍受着六个星期饥饿、沮丧和绝望的十万家人欢欣鼓舞!
在此期间,屠场主们无疑把主要精力放在了劳动力的重建上。每天晚上都有一、两千名罢工破坏者被运到屠场,然后被投放在各工厂、各车间。这些人有些是有经验的工人,有些是屠场所属肉店的屠夫、销售人员、经理,还有的是来自其它城市的工会人员,不过绝大多数都是来自大南方棉产区的黑人移民,他们像羊一样成群地被赶进屠场。关于集体宿舍,法律上有规定,辟作宿舍的建筑必须经过有关部门许可,要有窗户、楼梯和消防通道。可是在这里,一个被临时辟作宿舍的涂料车间只有一个进料口,一个门,没有一扇窗户,一百个人就睡在铺在地面的床垫上。在琼斯生猪宰杀场的三楼有一个仓库,没有窗户,这里挤了三百人,晚上就睡在没有任何铺垫的钢丝**,而且白天还有另一批人睡在这里。在公众舆论的重压下,政府部门不得不进行调查,市长也下令要求场方依照法律进行整改,可是屠场主们让法官发布了一条禁令,禁止市长干预此类事件。
一方面市长吹嘘着他已经彻底消灭了像赌博和有奖拳击比赛这样的丑恶现象;另一方面一伙职业赌棍和警方相互勾结榨取罢工破坏者身上的钱财。一到晚上,在布朗公司大门前的一大片空地上,人们就可以看到那些**上身、体格健壮的黑人为了钱而互相搏杀。三、四千看热闹的男男女嗷嗷叫着从四面八方涌来,乡下来的白种女孩和靴子里插着刀的高大黑人摩肩接踵地挤在一起,从附近工厂的窗子里也探出一排一排的卷毛脑袋。这些黑人的祖先都是生活在非洲的野蛮人,他们被贩运到美洲做了奴隶,后来虽然奴隶制废除了,但是在有着奴隶制传统的地区,他们仍然受到压制。现在,他们有生以来第一次获得了自由,他们自由地发泄**,自由地互相残杀。他们被屠场主们运进来的目的是破坏罢工,罢工一结束他们就会被运走,以后这里再也不会出现他们的身影。于是,成车的威士忌和女人被运进来满足他们的需求,屠场被辟作了人间地狱。每天晚上,这里都会发生动刀动枪的暴力事件,据说屠场主们手里都拿着盖了公章的空白许可证,他们可以不再通过市政当局的调查直接把尸体运出城。在生活区,男男女女都被安排在同一楼层,一到晚上这里就成了肉欲横流的魔窟——以前在美国还从来没有人见识过这样的景象。这里的女人都是被芝加哥各家妓院淘汰的破烂货,男人大多是从乡下来的无知黑人,于是各种无名的疾病很快在这里传播开来,而这里竟是生产供文明世界享用的食品的地方。
当然,“联合屠场区”向来就不是一个让人产生美好联想的地方,可是现在这里已经不仅仅代表着一座座臭气熏天的宰杀场,这里还是数万头类人野兽的栖息地。仲夏的炎炎烈日烘烤着这一平方英里的人间地狱——数万头牲畜挤在臭气熏天、传染病肆虐的畜栏里;被烤得滚烫的路轨上散落着煤渣;一大片破败的厂房拥挤不堪,置身其中感觉不到一丝清新的空气;地面上热血成河,来来往往的卡车满载着湿漉漉的生肉;炼油桶、肥皂锅、熬胶炉、肥料罐散发出的臭味儿就像是从地狱里喷出来的毒气;一堆堆的垃圾在太阳底下发酵、蒸腾;工人们油汲汲的衣服挂在外面晾晒;餐厅里食物胡乱堆放,上面落满了黑压压的苍蝇;厕所直接围在阴沟上。
一到晚上,这群野兽就疯狂地涌向大街——斗殴、赌博、喝酒、谩骂、嗥叫、弹琴、群魔乱舞!他们一周连着干七天活,所以即使是星期天晚上有奖拳击比赛和掷骰子赌博也照常进行。在一个较僻静的角落,有一推篝火在熊熊燃烧,一个头发灰白、瘦骨嶙峋的黑人老妪发疯地甩着头发,目光如炬,嘴里喋喋不休地念叨着 “毁灭之火”和“羔羊的鲜血”。一群男女躺在地上,在恐惧和懊悔中呻吟、尖叫。
这就是罢工期间屠场的真实景象。工会陷入了绝望的沉默,全国上下一片哀求之声,仿佛贪嘴的孩子在央求食物,而屠场主们则依然我行我素,冷酷到底。每天他们都会运进一批新的工人,对原有的工人变本加厉地苛刻——工人们都是做计件工,跟不上进度就会被踢开。这期间,尤吉斯就成了屠场主们的一条忠实走狗,他每天都能感觉到自己在变化,就像一台已经慢慢启动了的机器,一旦运转起来就难以停下。他已经习惯了做主子,可是闷热和恶臭的工作环境,以及自己是个工贼的事实又使他瞧不起自己,他的脾气也因此变得越来越暴躁。他开始嗜酒成性,整天对手下人喝斥、咒骂,逼得他们个个求死不得。
八月底的一天,一个主管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大喊着让尤吉斯和他手下人放下手中的活跟他走。他们跟着主管跑了出去,看见一大群人正围着几辆马车和两辆满载警察的警车。尤吉斯和他的手下人跳上一辆马车,车夫高喊一声叫人群让开,然后马车开始飞奔起来。原来,有几头公牛逃出了屠场,被罢工的工人们抓住了。看来,一场混战在所难免了!
他们冲出对着阿什兰大街的屠场大门,朝“垃圾堆”方向赶去。他们刚一露面,有人便高喊了一声,于是人们蜂拥着从四面八方的民房里、酒吧里跑过来。不过,车上毕竟坐了十几个警察,人们也没敢轻举妄动。马车继续往前飞奔,直到前方的路被一大群人挡住。车上的人高喊着向人群发出警告,人们开始四处逃窜,车上的人看到一头牛躺在血泊中。可以想象,宰牛工们现在都在屠场外面闲**,饿着肚子的孩子们在家嗷嗷待哺,看见一头公牛怎能不叫他们红眼。有人把牛一锤子打倒在地,几分钟之后一头牛就被肢解完毕,能煎能烤的牛肉已经被抢夺一空。这还了得,警察纷纷从车上跳下来,见脑袋就砸。人群中顿时发出一片鬼哭狼嚎之声,他们仓皇逃窜,逃进民房,逃进商店,在大街上慌不择路。尤吉斯和他的手下人也加入到了追杀的行列,每个人都选择了一个追杀的对象,把他们逼到绝路,然后一顿拳打脚踢。如果有人逃到民房里,他们就一脚踹开房门,跟着猎物追上楼梯,胆敢有人挡道便会遭到一顿老拳。最后,他们会把惊恐万分的猎物从床底下或者壁橱里拖出来。
尤吉斯和两个警察把几个人追到了一家酒吧里。其中一个人逃到了吧台后面,一个警察把他堵在里面,对着他的后背、肩膀一顿拳打脚踢,那人被打得倒在地上,露出了脑袋,于是他的脑袋又被踢了几脚。其他人跳过酒吧后面的一堵矮墙跑掉了,跟在后面的另一个警察体形肥胖,也难怪他追不上。当他怒骂着返回来的时候,酒吧的老板娘,一个体形硕大的波兰女人,正尖叫着闯进来,于是被那个警察一脚踢中了肚子,胖女人当场倒地不起。这时候,讲究实惠的尤吉斯正自顾自的在吧台旁喝啤酒,而那位把猎物收拾老实了的警察也走了过来,抓起几瓶啤酒塞在兜里,又抓起几瓶拎在手里,然后开始朝外走,一边走一边用警棍把剩下的啤酒一扫而光。啤酒瓶爆裂的声音惊得波兰胖女人又站起身,可是这时候又进来一个警察,他用膝盖抵住女人的腰,用手捂住女人的眼睛,然后大声招呼同伴回来。于是,他们把吧台后面的现金抽屉杂碎,把钱揣进了兜里。尤吉斯和两个警察往出走,最后的那个警察把女人用力一推,然后也跟着冲了出去。一伙人已经把剩下的牛体抬到了车上,众人飞身上车,一溜烟跑回屠场,人们跟在车后面叫骂,看不见的敌人向他们投来阵雨般的砖头、石块。这些砖头、石块可以被当成骚乱的证据提供给报社,一、两个小时以后几千份报纸会不约而同对此进行大肆渲染。当然,关于警察砸碎酒吧现金抽屉的那一章节就被省略了,日后公众只有在讲述关于罐头镇的令人心酸的传奇故事的时候才会提到这一细节。
他们回到屠场的时候已是傍晚,他们把几头牛身上剩余的残肉割下来之后就收工了。尤吉斯和三个朋友去市区吃晚饭,一路上交流着彼此的英勇表现。吃完饭之后,他们又顺路进了一家轮盘赌赌场,手气一向不好的尤吉斯这次又输了十五块钱。赌场失意的他不免又是一顿豪饮,一直喝到第二天凌晨两点。然而,祸不单行,回屠场的路上他遇到了更倒霉的事。
当时,他正喝得醉醺醺地走在返回住地的路上,一个脸上涂着厚厚脂粉、身上穿着脏兮兮的睡衣的女人拦腰抱住了他。于是,两个人就拐进了一个黑暗的房间——他们俩刚一进门,身后的门随之又被打开了,一个男人提着一盏灯闯了进来。“谁在屋里?”来人厉声问道。尤吉斯刚要开口说话,那人就举起了灯,灯光照在那人的脸上,尤吉斯猛然一怔。他被惊得目瞪口呆,他的心一阵狂跳。那人竟然是康纳!
康纳,装卸工的工头!那个诱奸了他的妻子、把他送进监狱、毁了他的家庭、害了他一生的康纳!尤吉四站在那儿,两眼露出凶光,咄咄逼人。
自从回到屠场以后,尤吉斯也会时常想起这个人,不过那记忆已经渐渐模糊了,不会在他的心中掀起太大的波澜。可是,这一刻,那头在他心中已经沉睡了多时的野兽猛然间苏醒了过来——他胸中的怒火腾地一下再次熊熊燃烧起来,他的整个身心被狂怒所主宰。他一下子冲到那人面前,抡起拳头狠狠地砸向那人的眉眼之间——那人当即被打倒在地,尤吉斯扑上去紧紧地地掐住他的喉咙,揪起他的脑袋死命地往石头上磕。
那女人吓得尖叫,人们闻声涌进来。那盏灯早已经被踢翻、熄灭了,屋里一片漆黑,看不见人在哪里,进来的人只能听见尤吉斯的喘气声和那人的脑袋磕在石头上发出的咚咚声。人们终于揪住了尤吉斯,用力把他拽开。于是,跟上次一样,尤吉斯的嘴里又刁了敌人的一块脸皮。最后,警察赶到了,尤吉斯被打昏了过去。
那天晚上剩下的时间,尤吉斯就呆在了屠场区的看守所里。不过,这次他兜里有钱,苏醒过来以后他就买了些水喝,而且还设法找人把自己惹上官司的消息稍给了“矮树丛”哈珀,可是哈珀一直没露面。于是,筋疲力尽的尤吉斯被拖上了法庭,被判缴纳五百块钱保释金候审,等受害者的受伤结果出来以后在择期宣判。尤吉斯心急如焚,因为这次的法官刚好换了一个人,而且他说自己以前从来没有被逮捕过,这次也是别人先打了他——如果有人为他说一句好话,说不上他就可能被当庭释放。
哈珀终于来了,他说他去了市区,没有及时得到消息。“出什么事了?”他问道。
“我打人了,”尤吉斯回答,“我得交五百块钱保释金。”
“这事交给我来安排,”对方说,“不过你得花上点儿钱。为什么打人?”
“那人曾经暗中坏过我,”尤吉斯回答。
“谁?”
“布朗公司的一个工头,现在也许不是了。他叫康纳。”
对方一怔。“康纳!”他喊道。“不是吧!”
“就是他,”尤吉斯说,“就是那家伙,怎么了?”
“天啊!”对方惊叫道,“你可倒霉了,老兄!这次我可救不了你了!”
“救不了我!为什么?”
“他可是斯库里手下的一员得力干将啊——他是‘战地杀声同盟’的成员,他们正考虑把他送进议会里去呢!菲尔·康纳!天啊!”
尤吉斯坐在那儿一脸的沮丧,哑口无言。
“你怎么会得罪他呢,他可以把你送到乔里叶(Joliet,芝加哥以南三十五英里城市,美国伊利诺斯州监狱所在地——译者注)监狱去,只要他想这么干!”对方说。
“能不能在斯库里了解这件事之前让他把我弄出来呢?”尤吉斯最后问。
“可是斯库里现在不在城里啊,”对方答道。“我甚至不知道现在他在哪儿——他是躲避罢工去了。”
现在,他真的遇到了麻烦。可怜的尤吉斯坐在那儿,大脑一片空白。他的“后台”遇上了更大的“后台”,这回他彻底完蛋了!“那我该怎么办呢?”他有气无力地问。
“我怎么知道?”对方说。“我甚至不敢为你保释——弄不好我的一生也毁了!”
一阵沉默。“你不敢保我了?你就装作不知道我打了谁,不行吗?”
“可是我把你保出来又有什么用呢?开庭的时候,你还是逃不过牢狱之灾。”哈珀说。他坐在那儿沉思了一会儿。“真是没有办法——除非这样,”他说。“我想办法让你少交点保释金,交了钱之后你就逃跑。”
“得交多少?”尤吉斯听了哈珀的详细解释后问道。
“我也说不好,”对方说。“你有多少钱?”
“差不多三百块钱,”尤吉斯答道。
“好吧,”哈珀答复,“我不敢肯定用这些钱能把你保出来,但我会尽力。看在咱俩之间情意的份上,我去冒一把险——我怎么忍心看着你在州监狱里被关上一、两年呢。”
就这样,尤吉斯撕开了缝在裤子里的一个兜,取出一张存折,然后在“矮树丛”哈珀写好的一张代理书上签了名,授权哈珀把存折上的钱全部取出。把钱取出来之后,哈珀匆匆赶到法庭,向法官解释尤吉斯本是一个守法良民,又是斯库里的朋友,他是受到了工贼的攻击之后才还手打人的。就这样,保释金减到了三百元,随后的一切程序都由他一个人来应对,不过他并没有把这些告诉给尤吉斯——他也没告诉尤吉斯到开庭的时候他能够轻松地免交保释金。就这样,哈珀把那三百块钱揣进了自己的腰包,作为他冒险得罪斯库里而应得的回报!他只告诉尤吉斯自由是暂时的,一走了之为上策。于是,如释重负的尤吉斯对哈珀感恩不尽,然后把从银行里取出来的一块一毛四分钱零钱和身上剩下的两块两毛五分钱放在一起揣进兜里,登上一辆电车,朝芝加哥成的另一端仓皇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