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场

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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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的尤吉斯又一次成了社会的弃儿、流民。他现在已经成了一个废人——一头失去了利爪或者被剥掉了披甲的野兽。他的手中本来拥有一件神秘的武器,凭着这件武器他可以过上轻松自在的日子,凭着这件武器他可以为所欲为而不受到惩罚,可是现在这件神秘武器一下子被夺走了。现在,他再也不能随便地要一份工作了,再也不能偷窃之后逍遥法外了——他必须跟其他的野兽一样苦苦求生。不,他还不如其他的野兽,他不敢跟他们混在一起——他必须东躲西藏地逃生,因为他的身上已经烙上了被消灭的标记。为了保全自己,原来的那些同伴会出卖他。一旦被抓住,他不仅要为自己所犯的罪而受到惩罚,别人的罪责也会扣到他的头上,就像一定会有一个可怜虫为他和杜安袭击那个“乡下顾客”的案子买单。

现在,在尤吉斯求生的道路上还有一大障碍。他已经适应了一种新的生活方式,让他重新过上流离失所、朝不保夕的生活很难。以前失业的时候,晚上睡门道里、雨天躲在卡车底下、弄到一毛五分钱到酒吧里吃顿饭,他就已经满足了。可是现在,他想要东西太多了,得不到他就会痛苦。他得偶尔喝上一杯,不仅仅为了那免费的午餐,更是为了酒。在这种强烈欲望的驱使下,他已经顾不上其它了,身上哪怕只剩下一个镍币他也要去买酒喝,没饭吃就饿着。

尤吉斯又成了工厂大门前的常客。他发现,自打第一天来到芝加哥,找工作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难。一方面,此时正值经济危机,春天和夏天失业的人还没有完全就业。另一方面,全国又发生了大罢工,全国有七万人在待工,而且已经持续了好几个月——在芝加哥就有两万人,其中很多人在城里到处找工作。几天之后罢工结束了,一半的罢工者复工了,可是尤吉斯所面临的困境仍然没有好转。每有一个工人复工,就会有一个工贼失业。现在,有一万到一万五千黑人、外国人、罪犯被赶出了屠场,在街上流浪。每到一处,尤吉斯都会遇见这样的人,而他也总是把心提到嗓子眼,因为他怕有人认出他是个通缉犯。他想到了离开芝加哥,可是当他把手伸进衣兜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他已经身无分文了,这样到乡下去流浪太危险了。他宁可蹲监狱也不愿意在冬季跑到乡下去。

他就这样流浪了十几天,此时他发现身上只剩下几毛钱了。工作还是没有找到——甚至连一天的零活也没有,哪怕是为人拎包的机会都找不到。他又一次陷入了当初离开医院时的境地,面对饥饿这一死神,束手无策。一种原始的、**的恐惧感占据了他整个身心,逼得他时时发疯,这种恐惧感比饥饿本身更快地消耗着他的体力。他就快要饿死了!死神正伸出他那长满鳞片的利爪——已经够到了他的身体,他已经感觉到了死神鼻息。他时常被吓得尖叫,半夜里经常被惊醒,浑身颤抖,衣服被汗水浸透,然后爬起来仓皇逃走。他四处讨活,形容枯槁,迷离的眼神左顾右盼,虽然累得筋疲力尽,但仍不敢有半刻的停歇。他走遍了芝加哥的大街小巷,每到一处他都能看到几百个跟他一样的人,每到一处那些丰衣足食的人都会向他挥手把他赶开。世界上有这样一种监狱,人被锁在牢笼里面,而外面有他想要的一切;世界上还有另一种监狱,人在外面,而他想要的一切都被严严地锁起来。

最后,他身上只剩下两毛五分钱了。这时,尤吉斯听说,每天夜里面包店老板关门之前都会把剩下的面包以半价处理掉。于是,他花了五分钱买了两块发霉的面包,然后他把面包掰成几块,塞进兜里,时不时拿出一块狼吞虎咽地吃下去。除了买面包,他再也不敢花一分钱。又过了两、三天,他连面包都得省着点吃了。每遇到一个垃圾桶,他就会停下来在里边翻弄一通,偶尔能找到一点可吃的东西,他把上面的尘土掸掉,心里盘算着这点东西还能让他坚持多久。

就这样他又逛了几天,饥肠辘辘,身体日渐虚弱。突然有一天早晨发生了一件让他恨之入骨的事情,他的心都快要碎了。当时,他正走在一条两边店铺林立的大街上,有一个老板给了他一个工作机会,可是他刚干了一会儿就被赶了出来,原因是力气不够。他眼睁睁地看着另一个人取代了他的位置,他捡起外衣,转身走开了,坚持着让自己挺住,不过他还是哭了,哭得像个孩子。他已经走投无路了!他注定要饿死!他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了!突然,他的恐惧一下子变成了愤怒。他开始诅咒起来,天黑以后他还要回到那地方,他要让那个混蛋看一看他究竟是不是一无是处!

他嘴里一直在恶毒地咒骂着。突然,他看见街角处有一个蔬菜商店,商店门前摞了一堆白菜。他迅速环顾一下四周,弯腰抓起最大的一颗白菜,飞快地绕过街角,然后沿着大街跑去。这时,随着一声喊叫,二十几个大人、孩子朝他追来。他拐进一条小巷,然后又闪进一条胡同,出来的时候是另一条大街,他走上人行道,把白菜夹在外衣下面,钻进人群里,那些人再也找不着他了。走了一会儿,他估摸着应该安全了,于是他就坐下来开始啃那颗白菜。他狼吞虎咽地啃掉半颗白菜,把剩下的塞进兜里,留着第二天享用。

这段时期,芝加哥一个关注“平民”疾苦的报社为失业工人开设了一处“免费粥棚”。有人说报社这么做的目的是为自己打广告,也有人说他们害怕所有的读者都饿死。不管报社是出于什么动机,反正粥棚里的粥是又稠又热,而且人人有份,通宵服务。尤吉斯是从一个流浪汉那里听到这个消息的,他暗自发誓他要在天亮之前喝上五、六碗。可是,去了之后他才发现,能够喝上一碗就已经够幸运的了,因为粥棚前的长队排了两个街区远。而且,到粥棚关门的时候,那条长队也丝毫没有变短。

粥棚设在码头地区,这地方对尤吉斯来说很危险,因为这里的人们都认得他。但他还是冒险去了,他已经豁出去了,大不了再一次被关进劳教所,那地方倒不失为逃难的一个好去处。近来天气还算不错,他每天晚上都睡在一块空地上。可是现在,冬天的阴影突然笼罩开来,一阵冷风从北方吹来,接着就是一场暴雨。那天,为了避雨尤吉斯在酒吧里买了两杯酒,晚上他又在“陈啤酒酒馆”里花掉了身上最后的几分钱。这是一个黑人开的酒馆,他把各家酒吧外面空酒桶里的残余倒出来,掺进一些化学物质,让它起泡,然后两分钱一杯卖掉。买一杯这样的啤酒可以享受在这里过夜的特权,和一帮男男女女的社会渣滓睡在地面上。

此时的境遇让他更加痛苦,因为面对这些苦难他总是能想到自己失去的机遇。比如说,现在又到了竞选的时候——再过五、六周选民们就要选举总统了。他听到那些跟他混在一起的倒霉鬼在谈论这个话题,他看到大街上到处张贴着海报,悬挂着旗帜——现在可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描述他心中的痛苦和绝望呢?

有一天,为了活命他沿街乞讨,结果一整天也没有一个人理会他。到了夜晚,他看见一个老太太正在下电车,于是他就走上前去扶她下车,帮她拎包,讲述自己的悲惨命运。老太太半信半疑地问了他几个问题,然后把他领到一家餐馆,花两毛五分钱给他买了一顿饭。这顿饭可谓丰盛,有汤、面包、牛肉炖土豆、馅饼、咖啡。从餐馆出来的时候,他的肚子圆得像个皮球。他来到大街上,透过层层雨雾和茫茫夜色,他看见远处红灯闪烁,听到锣鼓喧天。他的心猛然一震,拔腿朝那地方跑去——不用问他就知道,那是一个政治集会。

到目前为止,报界对今年选举运动的描述是“公众缺乏热情”。出于某种原因,选民对政治斗争已经失去了兴趣,很难再把他们召集起来,即使来了他们也不会发出任何声音。在芝加哥举行的集会最后都以失败而告终,形势令人沮丧。当晚,演讲人可是一位大名鼎鼎的副总统候选人,集会召集人忧心忡忡。不过,老天有眼,竟然下了一场冷雨——这样一来,他们只需燃放几只烟花,敲一阵锣鼓,方圆几英里以内的流浪汉就会涌进演讲大厅来!第二天,报纸就会报道演讲大获成功,听众反响热烈,而且听众并非达官贵人,这就明显说明那位杰出候选人所提出的高关税政治主张深受工薪阶层的欢迎。

尤吉斯走进一个宏大的议会厅,厅内彩旗飘飘。主席做了一段简短的开场白,接着演讲人在鼓乐声中登上讲台——尤吉斯猛然发现那人竟是赫赫有名的演说家、参议员斯巴汉克斯,就是在屠场“道尔共和党竞选协会”集会上发表演讲、帮助麦克·斯库里的那位赌场老板朋友当上芝加哥市议会议员的那个人!想象一下尤吉斯当时的心情吧!

看到这位参议员,尤吉斯几乎流下了眼泪。回首那段黄金岁月、那段大树底下乘凉的生活,这是怎样的痛苦啊!他也曾经是一个参与政治的人呢,他也曾参与过国家的管理呢——竞选资金里也曾有他的一份呢!又到了竞选的时候,这次共和党资金雄厚,如果不是因为那次可恨的经历,他本可以分得一杯羹,无论如何也不会落到今天这般天地!

这位雄辩的参议员解释了一套工人利益保护制度。这是一个天才的创举,其要点是让制造业提高产品价格,目的是提高工人的工资。也就是说,企业一只手把钱从工人的腰包里掏出来,另一只手再把其中的一部分钱放回去。在参议员看来,这一创举体现了宇宙的至高真理。正是凭借这一创举,美国才成为浩瀚海洋中的一块瑰宝;美国未来的繁荣、在国际社会中的威望和地位也仰仗人民对这一制度的拥护和忠诚。同时,这一制度也需要劳动人民用辛勤的劳动去保障。提出这一英明体制的政党正是“伟大的元老党”……

讲到这儿,乐队插进了一段间奏,尤吉斯猛然坐直了身体。令人感到有些不可思议的是,尤吉斯拼命想理解参议员所讲的话——想了解一下美国社会究竟有多么繁荣,美国的商业规模到底有多大,共和国在太平洋以及南美洲的未来有多么光明,世界上其它国家受压迫的人民是怎样在痛苦中呻吟。尤吉斯想听懂这些话的目的是让自己保持清醒。他知道,如果任凭自己睡去,他很快就会打起震天的鼾声。所以,他必须认真倾听——他必须让自己对参议员所讲的话感兴趣!可是,他吃得太饱了,也太累了,会场又是如此的温暖,座椅如此的舒服!随着一串一串的进出口数字从参议员的嘴里吐出,他那高挑的身形在尤吉斯的眼前变得越来越模糊,并不时地上窜下跳。这时,邻座的人猛地捅了一下他的肋骨,他一下子坐得笔直,装出一幅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又故伎重演,人们用愤怒的眼神盯着他看,并对他大声呵斥起来。最后,有人叫来了警察,警察走过来,揪住他的脖领子,把他拎起来,尤吉斯被吓得魂飞魄散。观众纷纷回过头来看热闹,参议员斯巴汉克斯讲不下去了。突然有一个声音高喊:“我们在驱赶一个叫花子!请继续讲下去,老伙计!”观众一阵哄笑,参议员的脸上也露出了亲切的笑容,然后继续讲话。几秒钟之后,尤吉斯发现自己又站在了雨中,被踢了一脚,挨了一顿臭骂。

他溜进一个门道里躲了起来,经过这么一折腾他已经睡意全无。他没有受伤,也没有被逮捕,这令他大感意外。他骂了自己几句,诅咒了一通自己的命运,然后又开始想到了现实问题。他身无分文,找不到睡觉的地方,只能再去乞讨。

他走出了门道,双肩紧缩,在凄风苦雨中冻得浑身瑟瑟发抖。这时,一个衣着光鲜的女士朝他走过来,手里擎着一把雨伞。他掉过头跟在她身边。“求求您,太太,能借给我点钱,让我找个地方住一宿吗?我是一个穷工人……”

忽然,他停住了脚步。凭着街灯的灯光,他看清了女士的脸。他竟然认识她。

她是阿莲娜·雅瑟提特,就是尤吉斯婚宴上的那位美女!当时的阿莲娜·雅瑟提特美若天仙,和车夫尤塞斯·拉克修斯在一起翩翩起舞,高雅如皇后!婚礼过后,尤吉斯只见到过她一、两次,因为尤塞斯后来把她给甩了,另寻新欢了。再后来,阿莲娜就离开了罐头镇,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现在,尤吉斯竟然在这里和她不期而遇!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大吃一惊。“尤吉斯·路德库斯!”她张口结舌地问。“你这是怎么了?”

“我……我倒了大霉了,”他结结巴巴地说。“我现在没有工作,没有家,没有钱。你呢,阿莲娜……你结婚了吗?”

“没有,”她答道,“我还没结婚,不过我有个好工作。”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他们就站在大街上彼此凝视着。最后,还是阿莲娜打破了沉默。“尤吉斯,”她说,“说真的,如果能帮你的话我肯定会帮你,可是不巧的是我出来的时候没带钱,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不过,我能帮你一个更大的忙——我能告诉你上哪儿去求助。我知道玛丽娅在哪儿。”

尤吉斯一愣。“玛丽娅!”他惊呼。

“是的,”阿莲娜说,“她会帮你的。她现在有一份工作,干得很不错。她会很高兴见到你的。”

尤吉斯离家出走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了,当时那个家对他来说就像是座监狱,他所逃避的也正是玛丽娅和伊莎贝塔。可是现在,一提到她们尤吉斯顿时心花怒放。他想见她们,他要回家!她们会帮助他的——她们会善待他的。一瞬间,他的大脑高速运转,他还有脸回去吗?没关系,他可以为自己的离家出走找一个很好的借口——儿子的死使他伤透了心。至于一年没回家,他也可以找到理由——他离开了罐头镇。“好吧,”他说,“我去找她。”

于是,阿莲娜给了尤吉斯科拉克大街上的一个门牌号,并补充道,“我就不不用告诉你我的住址了,玛丽娅知道。”尤吉斯转身走开,没再多说什么。他找到了阿莲娜告诉他的那个地方,一座高大的红砖建筑,气宇轩昂。他摁了一下地下室的门铃,一个年轻的黑人姑娘把门开了一条缝,眼神疑惑地上下打量着尤吉斯。

“你有事吗?”那姑娘语气生硬地问道。

“玛丽娅·波琴兹卡住在这吗?”他问。

“我不知道,”那姑娘说。“你找她干什么?”

“我想见她,”他说,“她是我亲戚。”

姑娘犹豫了片刻,然后打开门,说,“进来吧。”尤吉斯进了门,站在门厅里。那姑娘接着说,“我去给你看一看。你叫什么名字?”

“告诉她就说尤吉斯来了,”尤吉斯答道,姑娘转身上楼去了。一、两分钟之后,姑娘下来了,说,“这里没有叫玛丽娅的人。”

尤吉斯的心一下子沉到了他穿的靴子里。“有人告诉我她就住在这啊!”他喊道。姑娘摇了摇头,“太太说我们这儿没有这个人。”

尤吉斯又站在那儿犹豫了一会儿,心情茫然而沮丧。然后,他转身朝门口走去。就在这时,外边有人敲门,姑娘前去开门。尤吉斯听到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姑娘嗷地叫了一声,掉过头就跑,她从尤吉斯身边跑过去,眼神恐怖,她登上楼梯,拼命地叫喊:“警察!警察!门堵住了!”

尤吉斯愣了有一秒钟。一群穿着蓝色制服的人涌了进来,他拔腿跟着黑人姑娘往楼上跑。她的喊声引起楼上一阵骚乱,尤吉斯跑上走廊,发现人们正四处逃窜,一个个鬼哭狼嚎,男男女女衣冠不整。走廊的一侧是一个大的房间,房间里摆放着几把椅子,上面罩着长毛绒椅套,还有几张桌子,上面摆放着杯子、盘子。地面上到处散落着纸牌,有一张桌子被掀了底朝天,酒瓶子在地上滚来滚去,瓶子里的酒淌在了地毯上。有一个小姑娘已经昏死过去,两个男的正搀扶着她,十几个人正朝前门挤去。

突然,外面有人咣咣砸门,于是那些人又掉头往回跑。这时,一个肥胖的女人从楼梯上跑下来,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带着钻石耳坠,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地喊:“到后面去!快点儿!”

她把众人领上后门楼梯,尤吉斯也跟着跑了上去。上面是一间厨房,胖女人摁了摁一个弹簧装置,一个壁橱的门被打开,里面竟然是一个暗道。“进去!”她向众人喊道。此时已经有二、三十人了,他们开始顺着暗道往里爬。后面的人还没有进去,前面的人就开始惊叫起来,“里边也有警察,我们被包围了!”。于是,惊慌失措的人们又开始往回涌。

“再往楼上跑!”胖女人喊,于是男男女女的又向楼上跑去,一边跑一边叫骂着,你争我夺地往前挤。他们爬了一段楼梯又一段楼梯,最后爬上了顶楼,有一把梯子倚在墙上。一群人涌到梯子底下,一个人先爬上了上去,想打开屋顶的天窗。可是不管他怎样用力,天窗纹丝不动,胖女人叫喊着让那人拨开挂钩,那人答道:“挂钩已经拨开了。有人坐在了天窗上!”

这时,楼下有人高声断喝:“你们都放老实点。这次我们可不是跟你们开玩笑的。”

于是,人群安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警察上来了,一双双贼溜溜的眼睛扫视着人群,不怀好意地逐个打量着猎物。男人们惊慌失措,局促不安;女人们则表现出一幅无所畏惧的样子,似乎见惯了这样的场面——不过,她们的脸上都擦着厚厚的脂粉,表情很难让人看得清。有一个眼睛黑黑的年轻姑娘正坐在栏杆上,脚上趿拉着一双拖鞋,不停地踢弄着警察的头盔,有一个警察一把抓住她的脚踝,把她从栏杆上拽了下来。大厅里有四、五个姑娘坐在箱子上,冲着从她们面前列队经过的警察嘻嘻哈哈。这几个姑娘显然是喝过酒,一个个叽叽喳喳。其中有一个穿着大红睡衣的姑娘大声喊叫着,她的声音盖过了大厅里的嘈杂声——尤吉斯朝她望去,一看见那姑娘,他不由得惊叫一声:“玛丽娅!”

她听见了,环顾四周。突然,她身子往后一仰,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尤吉斯!”她尖叫。

有一、两秒钟的功夫,他们彼此直勾勾地盯着对方。“你怎么到这里来了?”玛丽娅惊呼。

“我是来找你的,”他答道。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刚才。”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谁告诉你的?”

“阿莲娜·雅瑟提特。我在街上遇到了她。”

一阵沉默,彼此盯着对方,其他的人也在盯着他们俩看。玛丽娅走到尤吉斯跟前。“你怎么样?”尤吉斯问。“你就住在这儿吗?”

“是啊,”玛丽娅说,“我就住在这儿。”这时,楼下有人大声吆喝了一句:“穿上衣服,你们,下来。最好快点下来,否则你们会后悔的——外面下雨了。”

“哦!”有人哆哆嗦嗦喊了一声,女人们纷纷站起身,朝着过道两边的房间走去。

“过来,”玛丽娅说,她把尤吉斯领进了她的房间。这是一个长约八英尺,宽约六英尺的小房间,一张折叠床,一把椅子,一个梳妆台,门后挂了一些衣服。还有一些衣服凌乱地散落在地上,整个房间乱得下不去脚——梳妆台上横七竖八地放着几盒口红、几瓶香水、几顶帽子、几只脏盘子;椅子上有一双拖鞋、一块闹钟、一瓶威士忌。

玛丽娅身上只穿了一件睡衣,脚上套了一双长筒袜。她就在尤吉斯的面前换起了衣服,甚至懒得去关门。尤吉斯已经猜到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了,自从离家出走到现在他也算是见过世面了,不会动辄大惊小怪的——可是一想到玛丽娅竟然呆在这样的地方,他的心还是受到了极大的震动。在家的时候他们可都是正派人,他原想过去的记忆也许会约束她的行为。可是,转念一想他又开始嘲笑起自己来了,嘲笑自己是个傻瓜。他自己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假正经!

“你在这儿住了多长时间了?”他问。

“快一年了,”她答道。

“为什么到这儿来?”

“我得活命,”她说,“另外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孩子们都饿死。”

他沉吟了片刻,默默地看着她。“你失业了?”他最后问。

“我生病了,”她答道。“病好了之后,我已经身无分文了。后来,斯坦尼斯洛伐斯又死了……”

“斯坦尼斯洛伐斯死了!”

“是啊,”玛丽娅说,“我忘了,你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他怎么死的?”

“老鼠咬死的,”她答道。

尤吉斯倒吸了一口凉气。“老鼠咬死的!”

“对,”对方说。她弯下腰,一边系鞋带一边说话。“他在一家炼油厂里干活——至少能给工人买啤酒。他用一根棍子把啤酒从外面挑回来,路上他偷着从每个啤酒罐里都喝一点,有一次他喝多了,在一个墙角里睡着了,于是他就在那儿躺了一晚上。第二天当人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快被老鼠啃光了。”

尤吉斯坐在那里,吓呆了。玛丽娅继续系鞋带。两人沉默无语。

这时,一个大个子警察来到门口。“快点,”他说。

“我这不正抓紧呢吗,”玛丽娅说。她直起身,开始忙乱地穿胸衣。

“家里其他人还活着吗?”尤吉斯问。

“都活着,”她说。

“他们现在在哪儿?”

“他们住得离这儿不远。他们现在还好。”

“他们在干活吗?”

“伊莎贝塔干活,”玛丽娅说,“只要有活她就干。不过,他们主要是靠我的收入生活——现在我能挣到足够的钱养活一家人。”

又是一阵沉默。“他们知道你住在这儿吗?知道你在干什么吗?”尤吉斯问。

“伊莎贝塔知道,”玛丽娅回答。“我不能向她说谎。孩子们现在可能也知道了。这没有什么可丢人的——我们没有别的办法。”

“塔莫休斯呢?”他问。“他知道你在这儿吗?”

玛丽娅耸了耸肩。“我怎么知道?”她说。“我已经有一年多时间没有见过他了。他由于受伤而血液中毒,掉了一根手指头,拉不了小提琴了,后来他就走了。”

玛丽娅站在镜子前整理衣服。尤吉斯坐在那儿盯着她看。他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个女人就是以前的玛丽娅。她现在竟然变得如此沉静——如此淡定!他的内心甚至感到了一丝恐惧。

她突然转过身瞥了他一眼。“看上去你自己也一直不好过,”她说。

“是,”尤吉斯回答。“我现在兜里一分钱也没有,也找不着活干。”

“一年多你都去哪儿了?”

“我什么地方都去过了,到处流浪。后来我又回到了罐头镇——就在罢工前。”他停了一会儿,有些犹豫。“我去找你们了,可是发现你们已经离开那个地方了,没有人知道你们去了哪里。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太卑鄙了,撇下你们不管,玛丽娅……”

“不,”她答道,“这不怪你。我们谁都没有怪过你。你已经尽力了——我们都承受得太多了。”她停了一下,然后继续说:“我们都太天真了——问题就出在这儿。我们本来是有机会的,可是我们没有抓住。如果当时我有现在这样的见识,我们不会输的。”

“你是说你本可以早点到这儿来?”尤吉斯说。

“对,”她答道,“不过,我想说的还不仅仅是我。我是说你——当初你本可以不必用那样的态度对待奥娜。”

尤吉斯沉默无语。他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当你都快要饿死了的时候,”对方继续说,“你还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呢?能卖就卖呗。我估计你现在应该意识到这一点了,可是已经晚了。本来,奥娜可以养活我们大家的。”说话的时候,玛丽娅面无表情,好像在谈论着生意。

“我……我想你说的是对的,”尤吉斯吞吞吐吐地应答。他并没有把自己第二次暴打菲尔·康纳、损失了三百块钱、丢了工头的工作这件事讲出来。

警察又一次来到门口。“快走吧,快点儿,”他命令。

“好,”玛丽娅说,伸手去拿帽子,那顶帽子大得好像是乐队指挥戴的,上边插满了鸵鸟毛。她下楼朝门厅走去,尤吉斯跟在她身后,那个警察还在床下、门后搜索着。

“这会有什么后果?”尤吉斯一边下楼一边问。

“你是指这次突然袭击吗?噢,没事儿——他们时常会来这么一次。太太正跟警方谈着呢,我不知道他们谈得怎么样,不过到不了明天早晨,他们就会谈妥的。他们也不会把你怎么样。他们总是把男人们给放了。”

“也许是这样,”他回应,“可是他们不会放我的——恐怕我又要被抓进去了。”

“为什么这么说呢?”

“警方正通缉我呢,”他说,尽管他们俩讲的是立陶宛语,可是他还是压低了声音。“恐怕他们要把我关上一、两年。”

“该死!”玛丽娅说。“那可就太糟糕了。我去看看能不能让他们把你放了。”

楼下,大部分俘虏都被集合到了门厅里。玛丽娅找到那位戴钻石耳环的肥胖太太,耳语了几句。太太走到负责此次突袭的警察队长跟前,然后指着尤吉斯说,“比利,那人是来看他妹妹的。你们敲门的时候,他刚进来。你们不想抓流浪汉吧?”

队长看了看尤吉斯,然后大笑着说,“对不起,我接到的命令是除了仆人一个也不放。”

于是,尤吉斯就被赶进了男人堆里,一个个像羊见到了狼一样东躲西藏。这堆男人之中有老有少,有大学生,也有胡子灰白的老爷爷。有些人只穿着睡衣——除了尤吉斯之外,没有人看起来像穷人。

人群集结完毕之后,门被打开了,人群被赶了出去。路边有三辆警车停在那里,街坊四邻都跑出来看热闹。围观的人们都伸长了脖子,不时发出讥笑声。姑娘们一个个趾高气扬,一边走一边说笑着、打闹着;男人们都低垂着头,用帽子遮住脸。他们挤上了警车,在围观人群的一片欢呼声中扬长而去。在拘留所里,尤吉斯报了一个波兰人假名,然后和五、六个人一起被关进一间囚房。其他人坐在一起小声嘀咕着,尤吉斯跑到墙角里躺下,开始想心事。

在这个社会的万丈深渊里,尤吉斯见识过各种不堪入目的罪恶。然而,在这个人性丑恶、卑劣的社会里,尤吉斯总是认为自己曾经深爱着的那个家庭与那些罪恶无关。可是现在,他突然发现玛丽娅成了妓女,伊莎贝塔和孩子们都靠着她的耻辱过活!尽管在内心深处,尤吉斯在为他们做着种种辩解,而且他也知道自己可能还不如他们,可是当他发现这一现实之后,他的心灵还是受到了极大的震动,他不能不为之感到痛苦。他心乱如麻,他以为早已经死去的记忆重又躁动不安起来。往事又重新浮现在他的眼前——他的希望,他的向往,他的尊严,他的自强!他又看见了奥娜,他听到奥娜在向他发出哀婉的乞求。他看见了小安东纳斯,他本想把他抚养成人。他看见了浑身颤抖的老父亲,他在用深沉的父爱为他们祈福。那可怕一天的景象历历在目——他发现奥娜受到了屈辱,他当时的痛苦,他当时的疯狂!太可怕了!可是今天,听了玛丽娅的一番话之后,他真的有些相信了自己是一个傻瓜!是啊——他本应该卖掉妻子的尊严,他本可以靠此过活!还有斯坦尼斯洛伐斯那可怕的命运——讲述这事的时候,玛丽娅是那么的平静,那么的漠然!可怜的孩子,手指被冻伤了,被雪吓怕了——他那哀号声在尤吉斯的耳畔回响,仿佛就从他的身边传来,他被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一闭上眼睛,他就看见小斯坦尼斯洛伐斯被锁在一个空旷的房子里,成群的老鼠一点一点地啃光他身上的肉!太恐怖了,他浑身不寒而栗。

这种情绪对尤吉斯来说已经很陌生了。他已经很久没有受到这种情绪的困扰了,他本以为这种心境再也不会出现了。想想他现在的处境吧,孤立无助,身陷囫囵,想这些对他有什么用呢——为什么非得用这样的心境来折磨自己呢?他现在不是在极力压制着这种情绪吗?他不是想把它从他的心中彻底粉碎、彻底清除掉吗?他不是要保护自己一生免受它的折磨吗?可是现在,这种情绪又像幽灵一样出其不意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无法抵挡。他听到了发自灵魂深处那久远的声音,那些蛰伏了很久的魔鬼又向他发出了呼喊,向他伸出利爪!不过,它们离他是那么的遥远,看上去是那么的模糊,隔着一道无底的深渊。它们会渐渐褪去,消隐在过去的迷雾中。它们的声音会慢慢远去,他永远也不会再听到了——他灵魂深处最后一点男人的光辉即将消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