複活

四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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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等車廂被太陽曬了一整天,裏麵又裝著滿滿的乘客,所以車廂裏又悶又熱,叫人喘不過氣來,聶赫留道夫根本就沒有進車廂去,一直待在車廂外的平台上。但是這裏也一樣悶熱,當列車開出兩邊都是房舍的夾道,一股股穿堂風吹過來,聶赫留道夫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是的,是被殺死的。”他對姐姐說過的這句話不斷地出現在他的腦子裏。今天白天他看到的種種景象中給他留下印象最深、最使他難忘的是第二個死者那英俊的麵孔,露著笑意的雙唇,帶著幾分威嚴的額頭,剃光了的發青的半邊頭下麵那隻不大的硬棱棱的耳朵。最可怕的是他是被殺死的;卻沒有人知道他是被誰殺死的。但的的確確他是被殺死的。他和所有的犯人一樣,是根據馬斯連尼科夫的命令被押送出來趕路的。馬斯連尼科夫隻不過是發了一道普普通通的命令,在印好的公文上簽了名(雖然他的簽名很難看),當然,他無論如何不會認為自己有罪。那個證明犯人的身體沒問題的監獄醫生更不會認為自己有罪。他認真履行了自己的職責,他把病弱的犯人和健康的犯人已經分開了;但他絕沒有預料到天氣熱得這麽厲害,他也沒有預料到時間已經快晌午了,犯人們才被押出來上路,而且又是這麽多人一齊上路。那麽典獄長呢?典獄長隻不過是執行上麵的命令,上麵讓他什麽時候遣送犯人,他就什麽時候遣送犯人,上麵讓他遣送多少,他就遣送多少,他完全是照命令辦事。押送人員也沒有罪,他們的任務就是如數接收犯人,再如數交出犯人。押送人員押著一批犯人上路,這是常事,他們絕沒有預料到這麽身強力壯的犯人(像聶赫留道夫看到的那兩個犯人)會因受暑熱而身亡。誰都沒有罪,可人是被殺死了,就是被這些沒有罪的人殺死的。“所以會發生這種情況,”聶赫留道夫心裏想,“是因為所有這些人,即所有這些個省長、典獄長、警察局長和警察,都認為,世界上還存在著一種準則,按照這種準則,人和人的關係帶有強製性。要知道,比如馬斯連尼科夫、典獄長和押送人員等,如果他們不是省長,不是典獄長,不是押送人員,他們就會一百次地考慮:這麽熱的天氣,這麽多的人,能不能遣送;即使遣送,中途也會讓大家休息;一旦發現有人體力支持不住了,或是呼吸困難了,就會趕快讓他們離開隊伍,讓他們到陰涼的地方歇一會兒,讓他們喝點水;一旦發生了不幸的事,他們也會表示同情的。可是他們沒有這麽做,甚至還不讓別人這麽做,因為他們看不見他們麵前的這些人,他們隻看見他們麵前的任務,他們把任務看得高於一切。問題就在這裏。”聶赫留道夫進一步想到,“如果承認,還有什麽東西比仁愛之心更重要,哪怕隻在一個特定的場合承認一個小時,有的人便什麽罪行都幹得出來,而卻認為自己是無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