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

字体:16+-

玛丽亚·帕夫洛夫娜和玛斯洛娃来到吵闹的地方,看见如下情景:一个身强力壮、留着两撇浅黄色胡子的押送军官皱着眉头,正在用左手揉着因打犯人耳光打疼了的右手,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他面前站着一个被剃成阴阳头的又瘦又高的犯人,他身穿半长不短的囚袍和半长不短的裤子,一只手摸着被打得流血的脸,一只手抱着一个用头巾裹着的尖声叫喊的小女孩。

“我要教训教训你这个(不便写出的骂人话),看你还强嘴不强嘴,(又是骂人的脏话);把孩子交给婆娘们,”押送军官嚷嚷道,“快戴上!”挨打的犯人是个被判处流放的村社社员,他的妻子得伤寒死在托木斯克,给他留下这个小女孩,他路上一直抱着小女孩走,可押送军官非要给他戴手铐。犯人说,戴上手铐,没法抱孩子,这下可惹恼了本来就憋着一肚子气的押送军官,于是他就举手打了这个敢于顶撞的犯人。

德·阿·李尼约夫在《在羁押站》一书中描写过这件事。(作者注)挨打的犯人对面,站着一个押送兵,还站着一个一只手被手铐锁上的黑胡子犯人,他阴沉着脸,翻起眼皮一会儿瞅瞅打人的军官,一会儿瞅瞅怀中抱着女孩的挨打的犯人。军官命令押送兵把女孩抱过来。犯人当中的埋怨声越来越大了。

“从托木斯克到这里,并没有让他戴。”后排的一个犯人用沙哑的嗓子说道。

“又不是一只小狗,是个孩子。”

“叫他把小丫头塞到哪儿去呢?”

“法律也没有这条规定。”还有一个人说道。

“这是谁说的?”军官好像被蛇咬了一口,冲进人群,大声吼叫起来。“我让你们看看什么是法律。谁说的?是你?是你?”

“大家都这么说。因为……”一个大脸盘、矮壮敦实的犯人说道。

他还没有把话说完,军官上去就左右开弓扇他耳光。

“你们要反了,我让你们尝尝反的滋味儿。你们这些人连狗都不如,我把你们都统统枪毙了,上级只会感谢我。把这丫头抱走!”

人群里没有人吭声了。一个押送兵把又哭又叫的小姑娘从犯人的手中夺过来。另一个押送兵给犯人顺从地伸出来的手戴上手铐。

“去,把这孩子抱给婆娘们。”军官冲着押送兵嚷道,同时整理着他腰间挂军刀的皮带。

小姑娘不住地哭喊着,拼命从头巾下面往外伸手,小脸涨得通红。玛丽亚·帕夫洛夫娜从人群中出来,走到押送兵跟前。

“军官先生,把小孩给我吧,我抱着。”

抱小孩的押送兵站住了。

“你是什么人?”军官问道。

“我是政治犯。”

显然,玛丽亚·帕夫洛夫娜的那副漂亮的容貌和她那又圆又鼓的美丽的眼睛对这个军官起了作用(他在接收这批犯人时已经见过她了)。他默默地看了看她,好像在考虑着什么。

“我无所谓,如果您愿意抱,您就抱去吧。您倒是挺可怜他们的,要是他跑了,谁负责?”

“他带着孩子怎么能跑掉?”玛丽亚·帕夫洛夫娜说道。

“我没时间跟您说这些,您想抱,就抱走吧。”

“把孩子给她吗?”押送兵问道。

“给她吧。”

“来,找我来。”玛丽亚·帕夫洛夫娜想方设法引逗小女孩跟她。

可是小女孩朝父亲那边探着身子,继续哭闹着,不愿意让玛丽亚·帕夫洛夫娜抱。

“等一下,玛丽亚·帕夫洛夫娜,她会要我的。”玛斯洛娃说着从背包里掏出一个面包圈儿。

小姑娘本来就认识玛斯洛娃,又看见面包圈儿,就跟她了。

大家已经安静下来。大门开了,犯人们都走出来,排好队。押送兵再一次清点了人数。大家把行李放到车上,捆扎好,让病号坐上去。

玛斯洛娃抱着小女孩站到女犯的队伍里,站到费多西娅的身旁。

一直关注着眼前事态的西蒙松大步走到军官跟前,军官已经发完了他的命令,准备要上他的马车了。

“军官先生,您的做法很不好。”西蒙松说道。

“回到队伍里去,这不是你应该管的事。”

“我有责任告诉你,我也已经告诉你了,你这样做很不好。”西蒙松那浓密的眉毛下一对亮闪闪的眼睛盯着军官的脸,说道。

“准备好了吗?注意了,全体出发!”军官没有理睬西蒙松,大声下了出发的命令,就扶着赶车士兵的肩膀上了四轮马车。

这批犯人就出发了,队伍拉得很长,他们踏上了泥泞不堪的道路,道路两边是水沟,这条路穿过一大片连绵不断的密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