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

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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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赫留道夫醒来时,所有的马车都早已上路了。旅店老板娘喝足了茶,用手绢擦着汗津津的粗脖子,走过来说,羁押站的一个当兵的送来一封信。信是玛丽亚·帕夫洛夫娜写的。她写道,克雷利佐夫这次发病比他们想的要严重得多。“我们想让他留下一段时间,我们也陪他留下,可是没有得到允许;我们要带他走呢,心里又没有数。请你到城里设法疏通一下,如果他能留下,我们自然也得有人留下。如果为了能留下,需要我嫁给他,我自然也愿意。”

聂赫留道夫马上派了一名伙计到驿站去叫马车,自己赶忙收拾行李。他还没有喝完第二杯茶,就有一辆驿站的三驾马车响着铃铛朝着门廊驶过来,车轮在冻硬的泥土上滚动,就像在马路上滚动一样,发出隆隆的响声。聂赫留道夫同粗脖子老板娘结了账,付了钱,就匆匆走出来,坐到马车的软垫上,命令车夫把车赶快一点,最好能追上犯人的队伍。过了牧场的大门,走了不多远,他的马车还真的追上了拉着行李和病号的大车,这辆车正在冻硬的、开始打滑的泥路上轰隆轰隆地走着。押送军官的马车已经跑到前面去了。押送兵显然都喝了酒,他们开心地胡扯着,他们有的走在后面,有的走在路的两边。车很多,前面的车很挤,每辆车上坐六个有病的刑事犯,后面的三辆车拉的是政治犯,每辆车上坐着三个人。最后一辆车上坐着诺沃德沃罗夫、格拉别茨和马克尔,倒数第二辆车上坐着兰采娃、纳巴托夫和一个患风湿病的妇人,玛丽亚·帕夫洛夫娜把自己的位子让给了这个妇人。倒数第三辆车上铺着干草,放着枕头,克雷利佐夫躺在这辆车上,玛丽亚·帕夫洛夫娜坐在他旁边的赶车人的座位上。聂赫留道夫让自己的马车停在克雷利佐夫的大车旁,然后下了车,朝克雷利佐夫走过去。一个喝得醉醺醺的押送兵朝聂赫留道夫摆摆手,但是聂赫留道夫没理这个押送兵,他走到大车旁边,抓住大车边缘上的栏杆,和大车并排往前走。克雷利佐夫穿着皮袄,戴着羊皮帽,用手绢裹着嘴,脸显得更消瘦、更苍白了;可是他的一对漂亮的眼睛又大,又有神。他的身子随着大车的颠簸轻轻地晃动着,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聂赫留道夫。当聂赫留道夫问他身体怎么样时,他就闭上眼睛,不高兴地摇摇头。由于大车老是颠簸,所以弄得他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玛丽亚·帕夫洛夫娜坐在大车的另一边。她和聂赫留道夫交换了一下目光,她用自己的目光表示了她对克雷利佐夫健康状况的担心,然后她马上就用一种快慰的声音说起话来。

“看来那个押送军官觉得实在说不过去了,”她放开嗓门儿大声说道,否则由于大车的轰隆声,聂赫留道夫听不见她的话。“他让把布佐夫金的手铐拿掉了。现在布佐夫金自己抱着女儿,玛斯洛娃和西蒙松跟他们父女在一起,薇拉顶替了我。”

克雷利佐夫指着玛丽亚·帕夫洛夫娜说了一句话,可是谁也没听清楚,克雷利佐夫皱起眉头,摇摇头,看得出,他是憋着咳嗽呢。聂赫留道夫把耳朵凑过去,想听清楚他说什么,于是克雷利佐夫把手绢扒开,小声说道:“现在好多了,只要不感冒就行。”

聂赫留道夫点了点头,和玛丽亚·帕夫洛夫娜互相看了看。

“三个天体的问题怎么样了?”克雷利佐夫低声说道,并艰难地笑笑。“这问题不容易解决吧?”

聂赫留道夫不懂他的话,玛丽亚·帕夫洛夫娜给他解释说,三个天体的问题是一道著名的数学题,是确定太阳、月亮和地球这三个天体的关系的。克雷利佐夫用这三个天体的关系比喻聂赫留道夫、玛斯洛娃和西蒙松这三个人的关系,克雷利佐夫点了点头,表示玛丽亚·帕夫洛夫娜把他的戏言诠释得十分准确。

“这个问题如何解决,不取决于我。”聂赫留道夫说道。

“您收到我的信了?您去办吗?”玛丽亚·帕夫洛夫娜问道。

“我一定办。”聂赫留道夫回答说。这时,他发现克雷利佐夫的脸上流露出不满的情绪,就回到自己的马车前,爬上去,坐到中间凹下去的坐垫上,由于马车在不平的道路上奔驰,颠得厉害,他就用手抓住马车两边的边沿。马车开始超越身穿灰色囚衣和短皮袄、脚上戴着脚镣或手上戴着手铐的囚犯组成的一公里长的队伍。聂赫留道夫认出了走在道路另一边的玛斯洛娃的蓝头巾,薇拉的黑大衣,西蒙松的短上衣、编织帽和白毛袜(就像用带子系在脚上穿的平底鞋一样,这是用带子系在腿上)。他同玛斯洛娃和薇拉并排走着,热烈地交谈着。

玛斯洛娃和薇拉看见了聂赫留道夫,就向他点点头,西蒙松却郑重其事地举起了帽子。聂赫留道夫觉得没有什么话要说,所以就没有让马车停下,马车一下就超到他们前面去了。马车又上了平坦的道路,跑得更快了,不过马路上经常有大车队通过,把路堵得死死的,所以聂赫留道夫的马车有时不得不下了马路,绕过去。

有着两条深深车辙的马路一直通到黑幽幽的针叶林中,马路两侧长满了斑斓夺目的白桦树和落叶松,树上的金黄色的树叶尚未凋落。马车赶了一半的路程,就走出树林,两边出现了开阔的田野和修道院的金色十字架和金色大圆顶。天放晴了,云消散了,太阳出现在树林的上面,把湿漉漉的树叶、水洼、教堂的大圆顶和十字架照得闪闪发亮。在右前方,在灰蒙蒙的远处,依稀可见一片白茫茫起伏的山峦。聂赫留道夫的马车驶进一座郊区很大的村庄。村子的街道上人来人往,有俄罗斯人,也有戴着怪里怪气的帽子、穿着怪里怪气的服装的其他民族的人。小铺、饭馆、酒店以及大车周围云集着许多男男女女,他们有的已经喝醉了,有的没有醉。看到这些熙来攘往的人群,就会感觉到,这里离城已经不远了。

聂赫留道夫的车夫看来是想出风头,他在驭座上歪了歪身子,拉紧缰绳,朝右边拉套的马抽了一鞭子,于是马车沿着大街飞奔起来,一直跑到河边,才停下来。马车在这里需要搭渡船,才能过得河去。这条河水流得急,有一条渡船正从对岸向这边驶来,刚驶到河的中间儿。这边有二十多辆车等着渡河。聂赫留道夫没等多长时间。渡船逆着水流向码头的上方驶去,然后借着水流的冲击,很快就靠在码头上了。

船工们个个长得高头大马、膀宽腰圆、身强力壮,都一句话不说。

他们身穿短皮袄,脚踩长统靴,他们灵巧和熟练地把缆绳甩过来,拴在桩子上,然后打开挡板,让停在船上的车辆上到岸上,再让岸上的车辆上到船上,让车在渡船上按序排好,把见了水就害怕的马拴好。

由于河宽水急,河水不停地拍打着船舷,船把缆绳绷得紧紧的。渡船装满了,装的全是马车,聂赫留道夫的马车和卸了套的三匹马被安排在一个靠边的地方。这时船工关上挡板,不再理睬那些还想上船的人的要求,把缆绳抛到船上,船就开了。渡船上没人说话,只能听到船工们的脚步声和马倒换腿时蹄子踏在船板上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