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斯洛娃往四下里看了看,抬起头,挺起胸膛,脸上露出一种顺从的表情(这种表情是聂赫留道夫所熟悉的),走到铁丝网前,挤到两个女犯中间,用惊奇的目光看着聂赫留道夫,但没有认出他来。
但是她看他的衣着,知道他是个有钱的人,就笑了笑。
“您来看我?”她一边说,一边把自己微笑的面孔和斜视的眼睛贴近铁丝网。
“我想见……”聂赫留道夫不知道“见”后面该说“您”还是“你”,他决定说“您”。他说话的声音并不比平常大。“我想见您……我……” “你别跟我说废话,”聂赫留道夫旁边那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人大声说道。“你是拿了还是没拿?”
“告诉你吧,人要死了,还要怎么着?”
铁丝网那边的人大声说道。
玛斯洛娃听不清聂赫留道夫说的话,但是她从他说话时脸上的表情,突然想起来了,他是聂赫留道夫。但是她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
笑容马上从她脸上消失了,她痛苦地皱起眉头。
“听不清你说什么。”她大声说道,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我来……”
“是的,我要做我应该做的,我是来认错的。”聂赫留道夫心里想。
他刚想到这里,泪水就涌上眼眶,喉咙也哽住了,他用手抓住铁丝网,没有吭声,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来。
“我说你干吗插手别人的事……”这边有一个人大声嚷道。
“对天发誓,我连知道都不知道。”那边的一个女犯大声说道。
玛斯洛娃看他那激动的样子,才认出他来。
“好像是,不过我不敢认。”她大声说道,她的眼睛没有看他,她的脸突然红了,接着变得更阴沉了。
“我来是请求你宽恕的。”他放开嗓门儿说道,由于声音太大,所以他说的话也没个语调。
他说过这话以后,就感到羞愧,他往周围看了看。但是他立刻想到,如果他感到羞愧,这是好事,因为他应该受到羞辱。他继续大声说道:“宽恕我吧,我很对不起……”他再一次大声喊道。
她一动不动站着,两只有点斜视的眼睛一直盯着他。
他说不下去了,就离开铁丝网,走到一边,想放声痛哭,但又尽量忍住没有哭出声来。
这时,典狱长(就是派人把聂赫留道夫送到女探监室来的那个典狱长)因为很关心聂赫留道夫的情况,就亲自来到女探监室。他看见聂赫留道夫没有站在铁丝网旁边,就问他为什么不跟他需要见的人说话。聂赫留道夫擤掉鼻涕,稳定了一下情绪,尽量装出平静的样子,说道:“隔着铁丝网,无法说话,什么也听不见。”
典狱长考虑了一下。
“好吧,可以让她到这儿来,时间不要太长。”
“卡尔洛夫娜!”他叫一名女看守,“把玛斯洛娃带出来。”
过了一分钟,玛斯洛娃从侧门走出来了。她从容地走到聂赫留道夫跟前,站住,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她那黑油油的头发还像前天一样一圈一圈的露在头巾外面,她的脸有点浮肿,脸色苍白,气色很不好,不过她的容貌还是很出众的,表情很镇静。她那一双有点斜视的黑眼睛亮晶晶的,虽然眼皮有点浮肿,但两只眼睛很有神。
“可以在这儿说话。”看守说完这话,就走开了。
聂赫留道夫朝着放在墙边的一条凳子走过去。
玛斯洛娃用疑问的目光看了一眼副典狱长,带着奇怪的神情耸了耸肩,然后跟着聂赫留道夫走到凳子跟前,坐到聂赫留道夫旁边,整理了一下裙子。
“我知道您很难宽恕我,”聂赫留道夫刚说了一句,就不说了,他觉得眼泪要掉下来。“如果过去的错误已经无法弥补了,那么现在我可以尽我所能去做。您说……”
“您是怎么找到我的!”她没有答理他的话,而是问了他一个问题。她那一双有点斜视的眼睛又像是看着他,又像是没有看着他。
“我的天哪,帮帮我吧,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吧!”聂赫留道夫看着她现在变得很难看的脸色,心里这样想。
“前天您受审的时候,我是陪审员。”他说道,“您没有认出我来?”
“没有,没有认出来。我没有时间辨认人,我根本就没有仔细看人。”她说道。
“不是有个孩子吗?”他问道,他觉得这时他的脸红了。
“谢天谢地了,生下来就死了。”她的话很简单,可是听得出来她非常愤怒,她把头扭过去,不看他。
“怎么死的?”
“我自己也病了,也差点儿死掉。”她说道,这时她还是没有抬眼皮。
“姑妈怎么会让您走呢?”
“谁还肯用一个带孩子的侍女呢?她们一发现,就把我赶出来了。
还能说什么呢,什么都不记得了,什么都忘了。一切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都结束了。”
“不,没有结束。我不能就这样把这件事丢开。就是现在,我还想赎我的罪。”
“没有什么好赎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过去了就算了。”她说道。
他没有想到这时她突然看了他一眼,对他笑了笑,这是一种令人不愉快的笑,一种诱人的、充满哀怨的笑。
玛斯洛娃绝没有想到会见到他,特别是此时此刻在这里见到他,所以她一看到他,不仅感到惊奇,而且又勾起她想起许多往事,她从来也没有再想过的往事。她首先模模糊糊地记起的是当年的那个爱着她和她也爱着的英俊青年在她面前打开的奇妙的感情和思想的新世界,然后又想起来在这美妙的幸福之后,他所制造的令人不解的残酷和一系列的屈辱和苦难。她痛苦极了,她不能理解为什么会这样,她感到迷茫,她就采取了一种办法,就是不再去想过去的事,整天沉醉在**靡的生活中,只有这样,才能把过去的一切彻底忘掉。开始时,她还把现在坐在她面前的这个人同她曾经爱过的那个青年联系在一起,但是后来,她发现这样太痛苦了,她就不再做这种联系了。现在这个白白胖胖、穿得干干净净、胡子上洒了香水的先生,对她来说,已经不是她曾经爱过的那个聂赫留道夫了,他们现在是一种互相利用的关系,当他需要时,他就可以利用她这样的人达到自己的目的,同时,她也可以利用他而得到很多利益。所以她就朝他妩媚地笑笑。她沉默了一会儿,心里盘算着怎么利用他。
“一切都结束了,”她说道,“现在判我服苦役。”
当她说出“服苦役”这个可怕的字眼时,她的嘴唇颤抖着。
“我知道而且相信你没有罪。”聂赫留道夫说道。
“我当然没有罪。我既不是小偷,也不是强盗,我们这里的人都说,关键在律师,”她继续说道,“都说应该上诉,但是要花很多钱……”“是的,一定要上诉,”聂赫留道夫说道,“我已经找过律师了。”
“不能怕花钱,要请一个好律师。”
“我尽一切可能去办。”
两人沉默了好一阵子。
她又妩媚地笑了笑。
“我想跟你要点钱,如果你肯给的话,不多……十个卢布,多了也不需要。”她突然说道。
“行,行。”聂赫留道夫不好意思地答应着,马上就掏钱包。
她扫了一眼典狱长,典狱长正在房间里来回走。
“不要当着他的面给,他走开后再给,要不他会拿走的。”
典狱长一转过身去,聂赫留道夫就掏出钱包,他还没有来得及把一张十卢布的钞票交给玛斯洛娃,典狱长已经又朝他们转过身来了,他赶紧把钱攥在手里。
“这个女人已经不可救药了,”聂赫留道夫看着她那张曾经是可爱而现在却经过世俗的折磨变得十分憔悴的、浮肿的脸,看着她那双盯着典狱长又盯着他手中攥着的钱的贪婪的眼睛,心里这样想。他的思想上一时间产生了动摇。
他心里好像老有一个好心的人在提醒他,昨天夜里跟他说过一遍的话,现在又说一遍,这个人提醒他说,现在他尽量不要考虑应该做什么,而应该考虑他的举动会产生什么后果,有什么好处。
“你对付不了这个女人,”这个好心的人说,“你就等于是脖子里拴了块石头沉到水里,自己把自己淹死,对别人没有什么好处。你不如把身上带的钱都给了她,然后和她告别,从此一刀两断,怎么样?”
但是他立刻觉得,现在,此时此刻,他的思想正在发生着重大变化,他现在的思想就像放在了摇摆不定的天平上,不论哪一边稍微用点力,天平就会偏向这边或偏向那边。他用了一点力,他召唤昨天还在他心中存在的上帝,上帝马上回应他的召唤。他决定现在把他想对她说的话都对她说了。
“卡秋莎,我来找你是为了求你宽恕我的,可是你没答理我的话,你是不是已经宽恕了我,或者将来有一天你会宽恕我。”他说道,他忽然称呼她“你”了。
她根本没有听他说话,只是时而看看他攥钱的手,时而看看典狱长。当典狱长一扭过身去,她急忙朝他伸过手来,抓住钞票,塞到自己的腰带下面。
“您这话说得多奇怪。”她说道,冷冷地一笑,他觉得这笑是对他的鄙视。
聂赫留道夫觉得,他很难打动她的心,他觉得她用一层厚厚的东西把自己包起来,保护着自己,他不可能了解她的心。
令人吃惊的是,他遇到这种情况并没有退却,而是鼓起更大的勇气,投入更多的力量,设法去接近她,去了解她。他觉得应该从思想上唤醒她,这个工作是很难做的,但越是难做的工作越吸引着他,他越想去做。他觉得他现在对她的这种情感是以前无论是对她还是对别人都不曾有过,在他的这种情感中没有任何私心,他不指望从她身上得到任何东西,他只希望她能够改变现状,不做现在这样的人,他只希望她能够醒悟,能够成为她过去那样的人。
“卡秋莎,你为什么这么说?我了解你,我记得在巴诺沃时的你……”“提那些旧事干什么。”她冷冷地说。
“我提那些旧事,为的是赎我的罪,卡秋莎。”他本来想说,他要和她结婚,可是他从她的眼光中看到一种可怕的、令人生畏的东西,他就没敢说。
这时,探监的人开始往外走了。典狱长走到聂赫留道夫跟前说,探监结束的时间已到,玛斯洛娃随即站起来,等着带她出去。
“再见吧,我还有很多话要对您说呢,可是您看,现在不可能了,”
聂赫留道夫说着,伸出一只手来,“我还要来的。”
“好像都说了……”
她也伸过一只手来,但没有握他的手。
“没有,我还要设法和你见面,找一个能够说话的地方,我还有很重要的话要对您说呢。”聂赫留道夫说道。
“行吧,那你就来吧。”她说着,笑了笑,这是想博得男人喜欢的那种笑。
“对我来说,您比亲妹妹还亲。”聂赫留道夫说道。
“您这话说得多奇怪。”她重复前面说过的话道,摇着头,走到铁丝网那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