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玛斯洛娃带到这里来的那个看守,坐在远离桌子的窗台上。对于聂赫留道夫来说,这可是个决定性的时刻。他老是责备自己第一次和她见面时没有告诉她他打算跟她结婚,现在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这话告诉她。她坐在桌子的一边,聂赫留道夫和她面对面坐在桌子的另一边。房间里光线还不错,很亮堂,聂赫留道夫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看她的脸,所以看得很清楚,她的眼角布满了鱼尾纹,口角也有了皱纹,眼皮有点浮肿。他比以前更怜悯她,更同情她了。
他靠近桌子坐着,再把臂肘支在桌子上,这样,他跟她说话,就只有她能听见,那个坐在窗台上、长着一张犹太人的脸、留着络腮胡子的看守就听不见了。他对她说:“如果上诉还不行,我们还可以向皇帝告状,总之,我们要想尽一切办法。”
“如果以前能找一个好律师就好了……”她打断他的话,说道。
“而我的这个辩护人完全是个大笨蛋。他尽跟我说些恭维的话,”她说着笑起来。“如果当时大家知道我和你认识,那情况就不一样了。结果怎么样,大家还都以为我是小偷儿呢。”
“她今天怎么这么古怪。”聂赫留道夫心里想,他刚想说他最想说的话,她又把他的话打断了。
“我有一件事想跟您说。我们牢房里有一个老婆子,人好极了,可是大家弄不懂,这么好的人,为什么让她坐牢,不仅她坐牢,连她的儿子也坐牢。大家都知道,他们是无辜的,他们没有罪,可是有人告他们,说他们是纵火犯,于是他们就被关起来了。您知道,她听说我跟您认识,”玛斯洛娃看着聂赫留道夫,摇着头说道,“她还说:‘你告诉他,让他把我儿子叫来,我儿子会一五一十地把全部实情告诉他的。’他们姓梅尼绍夫。怎么样,您能办一下吗?您知道,这个老婆子可是真好。现在看清楚了,她是冤枉的。麻烦您帮她办一办这件事吧。”她说道,她时而看着他,时而低下头笑。
“好吧,我一定办,我先去了解一下情况,”聂赫留道夫说道。她的随便的举止使他越来越惊讶。“我还有事想跟您谈谈。您还记得那次我跟您说过的话吗?”他说道。
“您说过很多话,那次您说什么来着?”她说道,她一直笑着,她时而把头转向这边,时而把头转向那边。
“我说过,我是来请求您宽恕的。”他说道。
“瞧,您这是怎么了,老是宽恕呀,宽恕呀,根本用不着……您最好……”
“我是想赎我的罪,”聂赫留道夫继续说道,“但不是口头上,我要用行动来赎我的罪,我决定和你结婚。”
她听了他的话,大吃一惊,她那一双有点斜视的眼睛又像是盯着看他,又像是没有看他。
“还有这个必要吗?”她板起面孔,恶狠狠地说道。
“我觉得,面对上帝,我应该这么做。”
“您又搬出来什么上帝,您总是没什么说的。上帝?什么上帝?您要那会儿记得上帝就好了。”她说道,她说到这里,还想往下说,但又停住了。
聂赫留道夫现在才闻到一股从她口里散发出来的强烈的酒味儿。他明白了,她为什么这么激动,是喝了酒的缘故。
“您冷静点。”他说。
“我没什么可冷静的。你以为我喝醉了,是不是?我就是喝醉了,我也记得我说的话。”她的话突然快起来,她的脸变得通红,“我是苦役犯,而您呢,您是老爷,是公爵,你就不怕惹一身脏。你应该去找那些公爵小姐,而我的身价只值十卢布。”
“您的话再严厉,我也听着,您不知道我的心里是多么愧疚,”聂赫留道夫声音颤抖着说,“我觉得我对你犯下了弥天大罪,我心里是多么难过,这你想象不出!……”
“你觉得你犯下了弥天大罪,”她接过他的话,恶狠狠地说。“那时你怎么就不觉得是犯了罪,而是塞给我一百卢布。这就是你开的价……”“你说得对,说得对,可是现在怎么办呢?”聂赫留道夫说道。“我现在已经拿定了主意,从今以后不离开你。”他把这话说了两遍,“我说到做到。”
“我说你做不到!”她说着大声笑起来。
“卡秋莎!”他说着去摸她的手。
“你走开,别碰我,我是苦役犯,你是公爵,你在这儿干什么,”她怒容满面,大声嚷道,并把自己的手从他的手中抽出来。“你是想利用我拯救你的灵魂,”她继续说道,她把憋在心中的话一股脑儿都倾吐出来。“你今生拿我寻欢作乐,来世还想利用我拯救你的灵魂!我讨厌你,我恨你,瞧你那副嘴脸,瞧你那肥头大耳的样子,真让人看着恶心。走开,你走开!”她霍地一下站起来,大声嚷道。
看守朝他们走过来。
“你吵吵嚷嚷的,干什么!你太……”
“请别管她。”聂赫留道夫说道。
“让她不要太放肆了。”看守说道。
“不会的,请您别急。”聂赫留道夫说道。
看守又回到窗户那边去了。
玛斯洛娃又坐下了,她垂下头,两只小手紧紧地攥在一起,手指头相互交叉着。
聂赫留道夫站在她面前,显出不知所措的样子。
“你不相信我。”他说道。
“你说你想跟我结婚,这永远不可能。我宁愿去上吊!你这是罪有应得。”
“我仍然要为你的事出力。”
“那就是您的事了。对我来说,我用不着您,也不需要您。我这是说的实话,”她说道。“当时我为什么就没有死了呢?”她说着伤心地哭了。
聂赫留道夫说不出话来了,因为他看她哭了,他也想哭。
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表现出惊奇的样子,她用头巾擦她脸颊上的泪水。
这时看守走过来提醒他们说,时间已到,该走了。玛斯洛娃站起身来。
“您现在很激动,如果有可能,我明天再来。您好好考虑一下。”聂赫留道夫说道。
她没有答理他,也没有看他,跟着看守走出去了。
“好闺女,你要走运了,”当玛斯洛娃回到牢房后,科拉布廖娃对她说道。“看得出,他可真是迷上你了。趁着他常来找你,你可别错过机会。他能把你救出去,他们有钱的人什么事都能办到。”
“这话一点不错,”看道口的女犯说道,她说话就像唱歌。“穷人想干什么都干不成,可是有钱的人想要什么,就会有什么。我们那里就有个有钱人,他就是……”
“怎么样,我的事你跟他说了没有?”老婆子问道。
但是玛斯洛娃谁也没有答理,什么话也没有说,她躺在床板上,两只有点斜视的眼睛老盯着一个地方,她就这样一直躺到天黑。但她的思想一直在翻腾着。聂赫留道夫说的话又使她回想起她痛苦地离开的那个世界,她不理解那个世界,她恨那个世界。她现在醒悟了,她知道她应该清醒地面对生活,而这样又太痛苦,于是晚上她又买了酒,和同伴们喝了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