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聂赫留道夫醒来的第一个感觉就是他昨天做了一件不好的事。
可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做了什么不好的事,他只是有过一些不好的想法。比如:和卡秋莎结婚,把土地交给农民,他认为他的这些愿望都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如果这么去做,就显得太特殊了,太假模假式了,所以还是不去这么做为好,该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吧。
没有不好的思想,就不会有不好的行为,一切不好的行为都产生于不好的思想。不好的行为可以不再重犯,可以悔改,而不好的思想却不断产生着不好的行为。
一种不好的行为只能为别的不好的行为开路,而不好的思想却起着指引的作用,在它的指引下,可以产生出无数不好的行为。
聂赫留道夫早晨起来,把昨天的那些想法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他怎么居然相信起那些想法来了,他觉得真是不可思议。他打算做的事虽然是标新立异之举,虽然有很大困难,可是他知道,这是他现在惟一能够选择的生活;如果回到原先的生活,虽然很习惯,虽然很舒服,可是他知道,这种生活只能把他毁掉。昨天他受到了**,现在他觉得,这**就好比一个人睡了一个好觉,已经睡够了,不再想睡了,但是还想在**躺一会儿,在被窝里舒服一会儿,虽然他知道该起床了,因为有一件重要的、令人高兴的事等着他去做呢。
这是他在彼得堡逗留的最后一天,一大早他就到瓦西里岛舒斯托娃家去了。
舒斯托娃住二楼,聂赫留道夫按照看院人的指点,从楼的后门进去,登上又直又陡的阶梯,径直走进闷热的、散发着食物气味的厨房。
一位上了年岁的妇人挽着袖子,系着围裙,戴着眼镜,站在炉灶前,正在不停地搅动着锅里冒热气的饭菜。
“您找谁?”这个妇人从眼镜上面看着来人问道。
聂赫留道夫还没有来得及报自己的姓名,妇人的脸上马上就露出惊喜的表情。
“哎呀,是公爵来了!”妇人一边用围裙擦手,一边大声说道。“您为什么从后楼梯上来?您是我们的恩人。我是舒斯托娃的母亲。是您救了我的女儿,要不她就完了,”她说着抓住聂赫留道夫的手,使劲地吻。“我昨天去找过您。是我妹妹让我去的。她现在在这儿。请您跟我来,”舒斯托娃的母亲带着聂赫留道夫,穿过一个很窄的门和一个光线很暗的过道,她一路上时而掖一掖衣裙,时而理理头发。“我妹妹叫科尔尼洛娃,您一定听说过这个名字吧,”她走到门前站住,小声说道,“她卷入了一场政治事件。她是一个很精明的女人。”
舒斯托娃的母亲推开门,把聂赫留道夫领进一个很小的房间。只见桌子前面的沙发椅上坐着一个姑娘,她个头儿不高,但很丰满,穿一件条纹花布短上衣,长着一头鬈曲的浅色头发,脸圆圆的,脸色苍白,长得很像母亲。她对面的圈手椅上坐着一个年轻人,他弯着腰,穿一件花边领子的束腰衬衫,留着黑黑的胡子。他们两人正谈得兴浓,聂赫留道夫走进来了,他们才回过头来看。
“舒斯托娃,这就是聂赫留道夫公爵……”
脸色苍白的姑娘猛一下站起来,一边把掉到耳前的一绺头发撩到耳后,一边用一双大大的灰眼睛吃惊地盯着来人。
“您就是薇拉让我营救的那个危险的女人?”聂赫留道夫一边说,一边笑着伸出一只手。
“是的,就是我,”舒斯托娃笑着说道,她笑得是那么天真,像个孩子似的,同时还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我姨妈很想见见您。姨妈!”她朝门外喊道,她的声音温柔、悦耳。
“薇拉知道您被捕了,非常难过。”聂赫留道夫说道。
“请坐这儿,还是坐这儿吧,”舒斯托娃指着一把虽已破旧但还比较软的椅子说道,那个年轻人刚站起来腾出这把椅子。“他是我表哥扎哈罗夫。”她发现聂赫留道夫正在打量这个年轻人,故而介绍说。
年轻人也像舒斯托娃一样,笑得那么天真,他问了客人好,等聂赫留道夫坐到他原来坐的椅子上,他又从窗前搬了一把椅子,坐到他们旁边。从另一个门里走出来一个大约十五六岁的浅头发的中学生,他默默地坐到窗台上。
“薇拉是我姨妈的最要好的朋友,而我几乎不认识她。”舒斯托娃说道。
这时,从隔壁房间走进来一个妇人,她身穿白色上衣,腰里系一根皮带。她的脸显得很喜兴,透出一种灵气。
“您好啊,您能到我们这儿来,真是太感谢了,”她刚坐到沙发上舒斯托娃的身旁,就说道,“薇拉怎么样?您见到她了?她的处境怎么样,一定很艰难吧?”
“她没有诉苦,”聂赫留道夫说道,“她说,她什么困难都不怕,她什么困难都能应付。”
“薇拉呀,我了解她,”姨妈摇着头,笑着说道,“应该熟悉她。她这个人很了不起,很出色。一切都是为了别人,一点也不为自己。”
“对,她一点也不考虑自己,她只为你的外甥女操心。她说,您的外甥女是平白无故被抓起来的,她主要是为这件事难过。”
“是这样,”姨妈说,“这件事太可怕了!其实外甥女是替我受苦。”
“姨妈,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舒斯托娃说道,“就是您不托我,我也会保存那些文件的。”
“这事我比你清楚,”姨妈接过话茬儿说道。“您听我说,”她对聂赫留道夫说,“问题出在这儿:一个人要求我暂时保管一下文件,我自己没有住房,就把文件拿到她这儿来了。而当天夜里她这儿就被进行了搜查,把文件和她都带走了,这不,把她一直关到现在,让她说出来文件是谁交给她的。”
“我可没说。”舒斯托娃马上接嘴说,并神经质地揪扯着并不碍事的一绺头发。
“对呀,我又没说你说了。”姨妈辩解说。
“要说他们抓了米京,那绝对不是我说的。”舒斯托娃红着脸说道,并用不安的眼神看着周围的人。
“这些事你不必再说了。”舒斯托娃的母亲说道。
“为什么不说,我想说一说。”舒斯托娃说道,此时她已经收起笑容,可是脸仍然涨得通红,她不是整理头发,而是用手指把一绺头发卷来卷去,并打量着周围的人。
“昨天你说起这事,就伤心得不得了。”
“妈妈,你让我说。他们审问我时,我什么也没说,我一声不吭,他们两次问到姨妈和米京,可我什么也没说,我告诉他们,我什么都不会说的。当时那个彼得罗夫……”
“彼得罗夫是个密探,是个宪兵,这家伙坏透了。”姨妈插话说道,她给聂赫留道夫解释外甥女的话。
“当时他就做我的工作,”舒斯托娃激动地说道,“他说:‘您把全部情况都告诉我,这不但不会危及任何人,而且相反,如果您说了,还会解救许多无辜的人,我们可能就不会平白无故地为难他们了。’但是我仍然说,我什么也不会说。当时他就说:‘好吧,不说就不说,没关系,不过我说出来,您不要否认就行了。’于是他就列举了一大串人名,其中也有米京。”
“你别说了。”姨妈说道。
“哎呀,姨妈,你让我说嘛……”她仍然不停地揪扯着那一绺头发,和继续打量着在场的人。“可是,你们猜怎么着,第二天我突然知道,米京被捕了,是有人用暗号告诉我的。这事情就这么巧,我认为是我出卖了他。我心里痛苦极了,我简直都要疯了。”
“已经弄清楚了,他的被捕跟你没关系。”姨妈说道。
“可是当时我不知道,我以为是我出卖了他。我在牢房里走来走去,我从这堵墙走到那堵墙,又从那堵墙走回到这堵墙,我不能不考虑。我认为是我出卖了他。我躺下,用被子把自己蒙起来,我听见有人在我耳边低声说:是你出卖了米京,米京是你出卖的。我知道这是幻觉,所以我就是把耳朵堵住也没用。我想睡觉,可是又睡不着,我不想再想这件事了,可是又不能不想。这太可怕了!”舒斯托娃说道。她越来越激动,她仍然用手指头绕住一绺头发,绕过来绕过去,她仍然打量着大家。
“女儿,你冷静些。”母亲推了一下她的肩膀,说道。
但是舒斯托娃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了。
“这太可怕了,因为……”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呜咽起来,她从沙发上蓦地站起来,衣服在椅子上挂了一下,就从房间跑出去了。母亲紧跟着她也出去了。
“把这些坏蛋都通通绞死。”坐在窗台上的中学生说道。
“你怎么了?”他的母亲问道。
“我没怎么,随便说说。”中学生回答说,然后从桌上拿起一支香烟,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