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

三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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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赫留道夫回到家里,发现桌子上有姐姐留的字条,他马上就到姐姐住的旅馆去了。这时天已经快黑了。拉戈任斯基在另一个房间休息,只有纳塔利娅一个人接待弟弟。她穿一件黑色紧腰绸衣裙,胸前佩戴着一个红蝴蝶结,乌黑蓬松的头发梳成流行样式。看得出,她是想尽量打扮得比同龄的丈夫年轻些。她看到弟弟,立刻从沙发上站起来,紧走了几步,朝弟弟迎过来,她的绸衣裙发出沙沙的响声。他们互相吻了吻,然后笑着,互相端详着,他们的目光里包含着用言语难以表达的意思,包含着他们姐弟之间的真情;可是当他们开始交谈时,这真情却从他们的言语中消失了。母亲去世以后,他们还不曾晤过面。

“你变富态了,显年轻。”他说道。

她听了他的话,得意地抿住嘴唇。

“你可是瘦了。”

“姐丈好吗?”聂赫留道夫问道。

“他在休息呢,他一宿都没睡好。”

他们有许多话要说,可是他们什么也没说,倒是彼此交换的目光却说出了他们想说而没说的话。

“我到过家里。”

“是啊,这我知道,我从家里搬出来了,那座房子对我来说太大了,住在那里太单调,也太枯燥。我什么都不需要,你把那些家具,把所有的东西,都拿走吧。”

“是啊,阿格拉费娜告诉我了。我去过了,太感谢你了。但是……”这时,旅馆的茶房拿着一套银茶具走进来了。

他们不说话了,茶房把茶具摆放好。纳塔利娅换了个地方,坐到茶几旁的圈手椅上,默默地倒着茶。聂赫留道夫也没吭声。

“喂,弟弟,你的事我全知道了。”纳塔利娅用肯定的语气说道,并瞅了他一眼。

“好啊,我希望你知道。”

“你要知道,她经历了那么一段生活,你有信心改造她,让她改邪归正吗?”纳塔利娅说道。

他坐在一把小椅子上,没用胳膊支撑身子,腰板儿挺得直直的,专心致志地听她说话,他尽量把她的话弄明白,然后好做回答。他跟玛斯洛娃最后一次见面以后,情绪一直很好,很稳定,他对所有的人都怀着美好的情感。

“我不是想改造她,我是想改造我自己。”他回答说。

纳塔利娅叹了一口气。

“除了结婚,还有别的办法嘛。”

“我认为结婚是最好的办法;此外,这样我就可以涉足另一个天地,我在那里也许会成为一个有用的人。”

“我可不这么认为,”纳塔利娅说道,“你这样做是不会幸福的。”

“问题不在于我是不是幸福。”

“当然,如果她有头脑的话,她也不可能是幸福的,她甚至都不愿意这么做。”

“她是不愿意。”

“我明白,但是生活……”

“生活怎么了?”

“生活还需要别的。”

“我们除做了我们应该做的,再没有别的需要了。”聂赫留道夫一边说,一边看着她的脸,她的脸还是很漂亮的,虽然眼角和嘴角已经有了一些细细的皱纹。

“我真不明白。”她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的好姐姐,她真可怜,她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聂赫留道夫心里这样想,他回想起她出嫁前的那段时光,他回想起童年时代的无数往事,他觉得那时她是多么温柔呀,多么富有同情心呀。

这时,拉戈任斯基走进房间来了,他像往常一样,昂着头,挺着宽阔的胸脯,迈着轻盈的脚步,脸上挂着笑容,眼镜、秃头和黑须都闪着亮光。

“您好啊,您好啊。”他拿腔作调地说道。

(虽然在他结婚后的一段时间里,他们为了表示亲近,总是互相称“你”,可后来他们还是互相称“您”了。)他们互相握了握手,拉戈任斯基就轻轻地坐在一把圈手椅上。

“我不妨碍你们谈话吧?”

“不妨碍,我说话、做事从来不瞒着任何人。”

聂赫留道夫一看到他那张脸,一看到他那双长满汗毛的手,一听到他说话时那种妄自尊大、自以为是的口气,马上就没有情绪了。

“我们正在谈他的打算呢,”纳塔利娅说道。“给你倒一杯吧?”她拿起茶壶问他道。

“好吧,劳驾了。那是什么打算呢?”

“我打算跟随一批犯人到西伯利亚去,因为这批犯人当中有一个女犯,我过去做过对不起她的事。”聂赫留道夫说道。

“我听说,你不光是跟着她去,还有进一步的打算呢。”

“是的,如果她愿意的话,我就跟她结婚。”

“原来是这样!如果您乐意的话,请给我解释一下您的理由。我不了解您的理由。”

“理由就是这个女人……她走向堕落的第一步……”聂赫留道夫很生自己的气,因为他实在想不出话该怎么说。“理由就是我犯了罪,而受惩罚的却是她。”

“她既然受到惩罚,那她大概不会没有罪。”

“她完全没有罪。”

聂赫留道夫心情激动地把整个案情说了一遍,其实他用不着激动。

“是的,这是审判长的疏忽,陪审人员的结论也太轻率,欠考虑。

但是还有参政院复审呢。”

“参政院驳回了上诉。”

“既然参政院驳回了上诉,这么说来,上诉的理由不够充分,”拉戈任斯基说道,显然,他完全同意一种流行的说法,即法庭辩论的结果就是真理。“参政院不可能把案子重新审理一遍。如果法院的判决确实有错,那就应该请皇上决断。”

“申诉书递上去了,但是估计希望不大。因为皇上看了申诉书,一定会问司法部,司法部再问参政院,参政院再把自己的决断重述一遍,那还不是无罪的人照样受惩罚。”

“第一,司法部不会去问参政院,”拉戈任斯基笑着说道,看他的表情,好像他很体恤下情似的。“而是向法院要来有关此案的原始材料,如果发现了错误,就会做出相关的结论;第二,无罪的人从来不会受到惩罚,如果有,那也是极其少见的个别现象,凡是受到惩罚的人都是有罪的人。”拉戈任斯基慢条斯理地说道,脸上挂着洋洋自得的微笑。

“我的看法却相反,”聂赫留道夫怀着对姐丈没有好感的情绪说道,“我认为被法庭判了刑的人,一多半都没有罪。”

“这是什么意思?”

“这还用解释,没有罪就是没有犯罪,比如这个被诬陷毒死人的女人就没有罪,比如我刚认识的一个被控告杀死人的农民也没有罪,他根本就没杀过人。比如被诬陷放火的母子也没有罪,火是房主自己放的,母子差点儿被判了刑。”

“是的,断案方面的错误总是有的,过去有,将来还会有,这是很自然的事。任何机构都不可能是完美无缺的。”

“此外,有很大一部分人也是无罪的,因为他们是在某种环境下长大的,他们不认为他们的行为是犯罪。”

“得了吧,你这话可说得不在理。任何一个小偷都知道偷东西不好,不应该偷,偷窃是不道德的。”拉戈任斯基笑着说道,他说这番话时,脸上除了流露出一种自以为是的表情,同时还流露出轻蔑的表情,这使聂赫留道夫心里很不痛快。

“不,他们不知道偷东西不好。有人对他们说:不要偷。可是他们亲眼看到工厂老板用克扣工资的办法偷他们的劳动成果,政府和政府官员通过收取苛捐杂税不停地盗窃他们的财物。”

“你这可是无政府主义。”拉戈任斯基心平气和地给内弟的话下了一个这样的定义。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主义,但我说的是事实。”聂赫留道夫继续往下说,“他们知道,政府在偷窃他们的财物,他们还知道,我们这些土地占有者早就从他们手中夺走了他们的土地,而实际上土地应该成为公共财产。后来,当他们在被夺走的土地上捡了一些枯树枝生炉子,我们就把他们关进监牢,还让他们承认他们是贼。可是他们知道,他们不是贼,偷走他们土地的人才是贼,因此千方百计弥补因失盗而造成的损失,是他们为家庭应承担的责任。”

“我真不明白,即使明白了,我也不能同意。土地不可能不是某些人的私有财产。如果您把土地分给农民,”拉戈任斯基开始说道,他完全相信,聂赫留道夫是社会主义者,社会主义理论是要求平分土地的。可是平分土地是很愚蠢的做法,他轻而易举就能驳倒这种理论。

“如果您今天把土地平分给农民,明天土地就会转到那些比较勤劳和能干的农民的手中。”

“谁也没有想平分土地,土地不应该成为任何人的私有财产,土地不应该买卖,也不应该租赁。”

“私有权是人生来就有的。如果没有私有权,人们也就不会有耕种土地的兴趣了。如果消灭了私有权,我们就会倒退到野蛮的、未开化的时代。”拉戈任斯基说话的口气很大,好像他的话就是权威,实际上他是在重复维护土地私有权的一种论调,这种论调说,既然人们有土地私有的欲望,土地就需要私有,这种论调被认为是驳不倒的。

“正好相反,只有消灭了土地私有制,土地才不会荒芜。土地占有者霸占住土地,自己不会种,又不让会种地的人种,就像狗霸占住干草,自己不吃,又不让牲畜吃。”

“您听我说,聂赫留道夫,您还是理智一点为好。在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难道能消灭土地私有制?我知道,这是您长期以来经常思考的问题。不过请允许我直言……”这时,拉戈任斯基脸色苍白,说话的声音也有点发颤,显然这个问题触及他的切身利益。“我劝您在采取实际行动之前,对这个问题要好好地考虑考虑。”

“您说的是我个人的事吗?”

“是。我认为我们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我们应该承担起这个身份这个地位所赋予我们的责任,我们应该保持我们生来就有的、从我们祖上继承下来的生活条件,我们还应该把这种生活条件传给我们的后代。”

“我认为我的责任是……”

“请让我把话说完,”拉戈任斯基不让聂赫留道夫打断他的话,他继续往下说,“我这么说可不是为我自己,也不是为我的子女。我的子女的生活是有保障的,我挣的钱足以满足我们的生活需求,我认为我的子女将来也不会受穷。我之所以反对您的举动,完全不是从我个人的利益出发,我是从原则出发才不同意您的举动的,您的举动欠考虑。我建议您在这个问题上多考虑考虑,您多看点书……”

“好了,我的事情您还是让我自己解决吧,我知道该看什么书,不该看什么书。”聂赫留道夫说道,此时他的脸色变得煞白,两手冰凉,他都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于是他不说话了,拿起茶杯喝起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