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怎么样?”聂赫留道夫稍稍平静下来以后,问姐姐道。
纳塔利娅看到弟弟和丈夫不再争论了,心里很高兴,她对弟弟说,孩子们在奶奶家,他们玩儿旅行游戏,玩儿得挺开心,她说,她想起来他小时候老爱玩儿两个布娃娃,一个是黑人娃娃,一个是叫法国女孩的白人娃娃。
“你还记得呢?”聂赫留道夫笑着说道。
“怎么不记得,他们也是这么玩儿的。”
弟弟和丈夫的不愉快的争论结束了,纳塔利娅也放下心来了,但是她不愿意丈夫在场的情况下谈一些只有弟弟才能参与的话题,她想找一个他们大家都能参与的话题,于是她就谈起了从彼得堡传到这里来的一则新闻,也就是卡缅斯基在决斗中身亡以后,他的母亲由于失去惟一的儿子心情是多么悲痛。
拉戈任斯基说,根据现行规定,在决斗中杀死人,是一种严重的刑事犯罪,他很不赞成这个规定。
聂赫留道夫不同意他的看法。两人又就原来没争论出个结果的问题继续激烈地争论起来,两人都没有充分谈出自己的看法,而只是互相指摘。
拉戈任斯基觉得,聂赫留道夫只是一味地指摘他,并且还瞧不起他的工作,于是他就想让聂赫留道夫知道,他的指摘是毫无道理的,是错误的。而聂赫留道夫呢,且不谈由于姐丈干预他对土地的处理而感到的懊恼(不过他思想上仍然觉得,姐丈、姐姐和他们的孩子作为他的财产的继承人,有权过问土地的事),聂赫留道夫感到气愤的是,他认为是极端的和罪恶的行为,姐丈却认为是正确的和合法的行为。
最让聂赫留道夫不能忍受的是姐丈那盛气凌人的态度。
“那法院应该怎么办呢?”聂赫留道夫问道。
“判决斗的一方服苦役,作为普通杀人犯处理。”
聂赫留道夫的双手又冰凉了,他仍然激烈地争辩着。
“哼,就只能是这样了吗?”他问道。
“是啊,不是伸张了正义了吗!”
“好像法院工作的目的就是伸张正义。”聂赫留道夫说道。
“难道还有别的目的?”
“有啊,维护本阶级的利益。依我看,法院只是维护现行制度的一个行政工具,现行制度对我们这个阶级是有利的。”
“这个观点倒很新鲜,”拉戈任斯基平和地笑着说道,“当然,法院还有其他的任务。”
“从理论上说是这样,可是我实际看到的情况,却不是这样。法院的目的就是维护社会的现状,因此,法院就迫害和镇压那些思想水平高于一般人并想提高一般人思想水平的人,也就是所谓的政治犯。此外,法院还迫害和镇压那些思想水平低于一般人的人,也就是所谓的属于犯罪型的那种人。”
“首先,您说政治犯受惩罚是因为他们的思想水平高于一般人的思想水平,这我可不能同意。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是社会渣滓,他们跟您认为的那种低于一般人思想水平的犯罪型人一样,他们的思想已经扭曲,已经蜕化。”
“我认识一些人,他们的思想水平比审判他们的法官高得多,比如那些教派信徒,他们都是些有道德修养的人,意志坚定的人……”
拉戈任斯基有个习惯,他说话时,不允许别人打断他的话,所以聂赫留道夫说了什么,他根本就没有听;就在聂赫留道夫说话的同时,他只管继续说他的话,为此,聂赫留道夫很生气。
“我不能同意你说的法院的目的就是维护现行制度。法院有自己的目的,比如改造犯人……”
“关在牢房里改造倒不错。”聂赫留道夫插话说。
“还有就是消灭那些道德堕落的人和那些对社会的生存构成危害的暴徒。”拉戈任斯基没理睬聂赫留道夫的插话,继续把自己的话说完。
“我看你说的这两个目的都达不到,社会就不具备达到这两个目的的条件。”
“这是为什么,我不明白。”拉戈任斯基强颜一笑,问道。
“我想说的是,合理的惩罚其实只有两种,也就是古代实行的那两种,一种是体罚,一种是死刑,但是随着社会风尚的好转,这两种刑罚用得越来越少了。”聂赫留道夫说道。
“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真觉得新鲜。”
“是啊,把犯事的人痛打一顿,警告他以后不可再犯,再犯了还要打,这种惩罚方式有其合理性;另外,有的人对社会危害极大,把他的头砍掉,也完全是合理的。这两种惩罚都有其合理性。把一个本来就过惯了游手好闲生活的、道德堕落的人关进监牢,关进一个不愁吃不愁穿、更为游手好闲的地方,他周围也都是和他一样的人,这种惩罚有什么作用?或者是由公家出钱(花在每个人身上的钱达五百多卢布)把犯了事的人从图拉省遣送到伊尔库茨克省,或是从库尔斯克省遣送到什么省,这种惩罚又有什么作用?”
“不过很多人还是怕这种公费旅行的,如果没有这种公费旅行,如果没有监狱,我和您恐怕就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
“监狱并不能保证我们的安全,因为犯人被关在监狱里总是有期限的,期限满了总是会放出来的。正好相反,监狱使这些人变得更坏,更堕落,也就是说,他们放出来以后,对社会危害更大。”
“您是想说惩戒制度必须完善,必须改进。”
“惩戒制度无法完善。要想改造监狱,就需要大量的经费,这项开支必然超过国民教育的开支,这样就会给老百姓增加新的负担。”
“可是惩戒制度的缺陷并不是法院的缺陷。”拉戈任斯基又是没听内弟说话,而是继续说他自己的话。
“这些缺陷是无法消除的。”聂赫留道夫提高嗓门儿说道。
“那怎么办呢?难道把人都通通杀掉?或者是像一位国家要人说的,把眼珠子挖出来?”拉戈任斯基得意地说道。
“是啊,如果这么做,是太残酷了,但是能达到目的。现在我们的做法是,既残酷,又达不到目的,而且还很愚蠢。我们很难理解,一个思想健全的人怎么能参与刑事法庭干的那种荒谬的和残酷的事。”
“可是我就在参与这种事。”拉戈任斯基脸色苍白地说道。
“这是您的事,不过我不能理解。”
“我认为您不理解的事太多了。”拉戈任斯基声音颤抖地说道。
“我在法庭上亲眼看到一个副检察长如何千方百计地要治一个不幸孩子的罪,任何一个思想正常的人都会同情这个孩子的;我还知道,另一个检察长在审问教派信徒时说,读《福音书》是犯了刑事罪。
看一看吧,法庭都干些什么呢,它干的就是这种愚蠢的和残酷的事。”
“如果我也这样认为的话,我就不用在司法部门干事了。”拉戈任斯基说着站了起来。
聂赫留道夫发现姐丈的眼镜下面亮闪闪的。“难道是眼泪?”聂赫留道夫心里想。还真的是眼泪,是因受了屈辱而流出的眼泪。拉戈任斯基走到窗前,掏出手帕,咳嗽了几声,擦了擦眼镜,然后摘下眼镜,开始擦眼睛。拉戈任斯基回到沙发前坐下,抽起了香烟,就再也没有说话。聂赫留道夫觉得自己让姐丈和姐姐伤心到如此地步,心里很难受,很过意不去,特别是因为他明天就要走了,再也见不到他们了。他难为情地和他们告了别,就回家去了。
“很可能我说的都是对的,至少他找不出理由反驳我。但我不应该这样对他说话。如果我对姐丈没有好感,就有意使他难堪,弄得姐姐很伤心,这就说明我这人变化不大。”他心里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