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

三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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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着犯人的马车来到警察分局的门口,从消防哨兵的身旁走过去,进了警察分局的院子,停在一个门的前面。

院子里有几个消防队员,他们挽着袖子,大声说笑着,正在擦洗一辆平板大车。

马车一停下,就有几个警察围过来,他们七手八脚地有的托住犯

人的腋下,有的抓住犯人的腿,把犯人从嘎吱嘎吱直响的马车上抬下来,他们抬下来的实际上已是犯人的尸体。

一直在马车上搂着犯人的警察下了马车,挥动了两下发僵的胳膊,摘下帽子,画了一个十字。他们把死者抬进门,然后往楼上抬去。

聂赫留道夫也跟着上了楼。他们把死者抬进一间不大的、脏兮兮的房间,房间里有四张病床。有两张病床有病人,一张病**坐着一个穿病号衣的病人,他的嘴有点歪斜,脖子上包着绷带,另一个病人是肺病患者。另外两张病床空着。他们把犯人放在一张空**。这时,有个人,个子很小,只穿一件衬衫,没穿鞋,他的眼睛闪闪发亮,眉毛老上下飞动,他像一阵风似的来到刚抬进来的犯人跟前,看了看犯人,后又看了看聂赫留道夫,就放声哈哈大笑起来,他是被留在急诊室的一个精神病患者,是个疯子。

“想吓唬我,”他说道,“那可办不到,我不怕。”

警察们把死者抬进病房以后,局长和一名医士也跟着进来了。

医士走到死者跟前,摸了摸死者略有点发黄、长满斑点的手,手还是软的,但一点血色也没有了,医士拿起死者的手,拿了一会儿,就放下了,手软塌塌地落在死者的肚子上。

“已经死了。”医士摇着头说道。但是,他显然是为了履行程序,把死者的湿漉漉的衬衫解开,把自己额前的鬈发甩到耳后,把耳朵贴到死者一动不动、略有点发黄和高高隆起的胸脯上。大家都不吭声。医士直起身来,又摇了摇头,用一个手指拨开死者一只眼的眼皮看了看,又拨开另一只眼的眼皮看了看,露出来的蓝眼珠均一动不动。

“我不怕你们,不怕你们。”疯子说道,而且老冲着医士啐唾沫。

“那怎么办?”局长问道。

“怎么办?”医士重复着局长的话。“那就送太平间吧。”

“你再看看,肯定是死了吗?”局长问道。

“我认为是死了,”医士说道,他不知为什么把死者露在外面的胸部盖住了。“我让人去把马特维找来,让他看看。彼得罗夫,你去一下吧。”医士说完这话,就走了。

“那就抬到太平间去吧,”局长说道。“你到办公室来一下,签个字。”局长对押送兵说,这个押送兵始终没有离开过这个犯人。

“是。”押送兵回答说。

警察们抬起死者又下了楼。聂赫留道夫想跟着他们去,但是疯子把他拦住了。

“您没有参与他们的阴谋,那您就给我一支烟吧。”疯子说道。

聂赫留道夫掏出一盒烟给了他。疯子眉飞色舞地告诉他说,他们用暗示法折磨他,疯子的话说得很快。

“他们都跟我过不去,他们用妖法折磨我,我的精神痛苦极了……”“实在对不起。”聂赫留道夫说道,他没有听完疯子的话,就来到院子里,想知道他们把死者抬到什么地方去。

警察们抬着死者已经穿过整个院子,正要进地下室的门。聂赫留道夫也想跟着他们进地下室,但是局长把他拦住了。

“您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聂赫留道夫回答说。

“既然没什么事,那就走吧。”

聂赫留道夫只好走了,他便朝自己的马车走去。车夫打盹儿正打得很香呢。聂赫留道夫把车夫叫醒,马车便朝着车站驶去。

马车还没有走出去一百步远,他又遇到一辆大车,上面躺着一个犯人,看样子已经死了,这辆大车也是由一个带枪的押送兵跟着。犯人面朝天躺在大车上,头剃得光光的,蓄着黑胡子,囚帽滑落下来,盖住了半张脸,大车每颠簸一下,犯人的头就跟着跳动一下。赶大车的人穿一双肥大的靴子,走在马的旁边,操纵着马的缰绳。一个警察跟在后面。聂赫留道夫推了一下车夫的肩膀。

“他们这是干什么呢!”车夫拽住缰绳,把马勒住,说道。

聂赫留道夫下了马车,跟在大车后面,再一次从消防哨兵的身边走过,进了警察分局的院子。这时,那几个消防队员已经擦洗完平板大车,只见一个又高又瘦的人站在消防队员原来擦车的地方。这人是

消防队长,他头戴蓝圈制帽,两手插在衣袋里,正在仔细看一匹脖子上的膘很肥的浅黄色马,一个消防队员手中牵着这匹马站在他面前。

马的一条前腿有点儿瘸,就听见消防队长气呼呼地跟站在他身旁的一个兽医说着什么。

局长也站在这儿,当他看见又拉来一个死人,就走到大车跟前来。

“从哪儿拉来的?”他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问道。

“从老戈尔巴托夫街拉来的。”警察回答说。

“是犯人?”消防队长问道。

“是的。”

“今天这是第二个了。”局长说道。

“啊呀,怎么搞的!是啊,天气也太热了,”消防队长说完这话,就朝那个牵着浅黄色瘸腿马的消防队员大声嚷道,“把马牵到拐角上那间单马房去!你这狗崽子,我得好好地教训教训你,让你记住,应该怎么爱护马。你这混蛋,一匹马比你值钱多了。”

这个死者也像第一个死者一样,由几名警察从大车上抬下来,然后抬到急诊室。聂赫留道夫好像着了魔似的,也跟着他们去了急诊室。

“您有什么事吗?”一个警察问他道。

他没答理,仍然继续跟着他们走。

疯子坐在病**,贪婪地吸着聂赫留道夫给他的香烟。

“啊,回来了!”他说着哈哈大笑起来。他看见死人,又皱起眉头。

“又一个,”他说道,“真让人厌烦,要知道,我又不是孩子,对不对?”他笑着用疑问的语气问聂赫留道夫。

这时,聂赫留道夫看着死者,现在没有人挡住他的视线,原来盖在死者脸上的帽子也拿掉了,现在他可以看得很清楚。第一个犯人的相貌很不好看,而这个犯人不仅面容清秀,而且身材也很匀称。这个人正是风华正茂的年龄。他的头虽然被剃成阴阳头,但是他那突起而不宽的前额和前额下那一双乌黑的眼睛(现在是毫无生气了)搭配在

一起,显得很动人,同样,他那又高又直的鼻子配上鼻子下那两撇秀美的黑胡子,很好看。他的嘴唇虽然已经发紫,可是嘴角还露着笑意。

他的两鬓和下巴的胡子连成半个圈儿,仿佛给他脸的下半部镶了一道边儿。他由于半边头的头发已被剃光,所以一只耳朵露在外面,他的耳朵不大,但硬棱棱的,很秀美。他的面部流露着一种平和、严肃和善意的表情。我们且不说他是一个有理智、有思想、有情感的人(当然他的这些精神因素都被扼杀了),我们单从他那匀称的四肢和强壮的肌肉就可以看出来,他是一个非常英武、非常健壮、非常灵敏的人。如果我们拿他和那匹浅黄色瘸腿马相比,那匹马的腿被弄瘸了,消防队长简直如丧考妣,气急败坏地把那个肇祸的消防队员骂得狗血淋头;可是这个犯人(他是人,而不是牲口)被饥饿、炎热、劳累折磨死了,不仅没有人怜悯他,同情他,而且所有的人对他的死都抱着一种厌恶的态度,因为他死了,尸体就得赶快处理,否则就要腐烂,所以他的死带给人们的只有麻烦。

医生带着一名医士和派出所所长一起走进急诊室。医生是一个矮壮敦实的人,身穿绸衣绸裤,裤子很瘦,紧紧地裹在他那肌肉发达的腿上。所长是个矮胖子,他那发红的脸又大又圆,他喜欢把空气吸入腮帮子里,然后再慢慢地吐出来,所以他本来就很圆的脸就显得更圆了。医生坐到死者躺的床的床边儿上,也像医士一样,先是摸摸死者的手,后又听听死者的心脏,然后站起来,拉了拉起皱的裤子。 “已经死了,一点气儿也没了。”他说道。

所长吸了一大口空气,然后慢慢地吐出来。

“他是哪个监狱的?”他问押送兵。

押送兵答复了他的问话,并提醒说,死者脚上戴的铁镣怎么办。

“我让人取下来就是了,幸好我们还有铁匠。”所长说道,这时他又吸了一大口空气,然后慢慢地吐着,朝门口走去。

“为什么会这样?”聂赫留道夫问医生道。

医生透过眼镜看了看他。

“为什么会这样?你是问为什么会中暑而死吗?这问题很简单,

整天待在牢房里,一个冬天不见阳光,突然来到太阳底下,天又这么热,像今天,这么多人挤在一起,空气一点也不流通,这还不中暑还等什么!”

“为什么要现在遣送他们呢?”“这你得问他们。请问,你是什么人?”

“我是过路人,随便问问。”

“哎呀呀!这关你什么事,我可没时间奉陪。”医生说着,带着气恼的情绪把裤子往平里抻了抻,然后朝病床跟前走去。

“怎么样,你感觉如何?”他问那个脸色苍白、脖子上包着绷带的歪嘴病人。

这时疯子坐在自己的病**,他不吸烟了,而是朝着医生啐唾沫。

聂赫留道夫下了楼,来到院子里,从消防队的马、鸡和戴头盔的哨兵旁边走过,出了大门,叫醒打瞌睡的车夫,坐上马车,直奔车站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