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又走运了。爱勒克随时都在留心,她看到一个冒险的大好机会,就大胆地干了一次投机买卖。随后是一个战战兢兢、疑虑重重、心神极度不安的时期,因为假如不成功就等于完全破产,毫不含糊。后来终于有了结果,爱勒克欢喜得发晕,她说话的时候,很难抑制声音的激动:
“提心吊胆的阶段已经过去了,赛利——现在我们足足有一百万的产业了!”
赛利感激得掉下泪来,说道:
“啊,爱勒克特拉,宝贝女人,我的心肝,现在我们终于自由了。我们财运亨通,从此再也不会紧巴巴的了。这下子可以喝克利戈牌的名酒了!”于是他取出一品脱针枞酒,不惜代价地喝起来,一面说:“贵就贵吧,管他妈的!”同时她以欢喜得有些湿润的眼睛,略带几分责备的神情,温柔地谴责着他。
他们又放弃了肉类罐头批发商的儿子和银行老板的儿子,坐下来考虑州长的儿子和众议员的儿子了。
六
从此以后,福斯特夫妇幻想中的钱财飞快地增长着,如果详细地继续叙述这种过程,那未免太乏味了。他们的财运真是惊人,真是令人头脑发晕、眼花缭乱。无论什么东西,只要爱勒克伸手摸它一下,马上就变成神妙的黄金,一直堆上天去。千百万元的财富滚滚而来,那条宽大的金河汹涌地畅流,它那巨大的流量还在继续上涨。五百万—— 一千万——两千万——三千万——难道永远没有止境吗?
两年的时光在一场狂热的大梦里匆匆地过去了,如醉如痴的福斯特夫妇几乎没有注意到时间的飞逝。现在他们已经有三亿元的财产了,在全国每个庞大的联营企业里,他们都是董事。随着时间的推移,成亿的财富还在不断地增长,一次五百万,一次一千万,几乎是随心所欲,迅速地涌过来。那三亿又翻了一番——再翻一番——又翻一番——再翻一番。
二十四亿元了!
这事情有点头绪不清了。必须把资产的账目清理一下才行。福斯特夫妇知道这个,他们感觉到有这种必要,明白那是相当紧急的事情。但是他们也知道,要把这项工作做得十分圆满,那就只要一起了头,就不得不一口气把它做完。这是一连十小时的工作,他们哪能找到一连十小时的空闲呢?赛利每天都是一天忙到晚,老在卖别针、糖和花布;爱勒克也是一天忙到晚,天天不得空,老在做饭、洗盘子、扫地、铺床,没有人帮她的忙,因为她那两位小姐是要养尊处优,准备进入上流社会的。福斯特夫妇知道有一个办法可以得到那十小时的空闲,而且那是唯一的办法。他们俩都不好意思提出来,各人都等着对方先开口。最后还是赛利说:
“反正得有人让步才行,那就让我来说吧。既然我已经动了这个念头,那就不妨把它大声说出来。”
爱勒克涨红了脸,可是心里很感激。他们二话不说,决定破戒。破戒——不守安息日不做工作的戒律。因为只有那一天,他们才有一连十小时的空闲。他们在堕落的路上又前进了一步,以后还会继续堕落的。巨大的财富具有充分的**力,足以稳稳当当地起致命的作用,把那些道德基础并不牢固的人引入歧途。
他们拉下窗帘,留在家里,不守安息日的戒律。他们耐心地苦干了一场,仔细检查了一下他们的股权,开列了清单。那一长串吓死人的名称,可真是了不起啊!开始是那些铁路系统、轮船公司、美孚石油公司、远洋电报公司、微音电报机公司,以及其他许多企业,最后是克隆代克金矿、德比尔斯钻石矿、塔马尼的赃款和邮政部的不清不楚的特权。二十四亿元,全部稳稳当当地安置在一些有出息的事业里,都是非常可靠、准能生息的。每年收入一亿两千万元。爱勒克以轻松愉快的心情从喉头发出一阵很长的颤音,说道:
“够了吗?”
“足够了,爱勒克。”
“我们怎么办?”
“守住。”
“不做生意了吧?”
“对了,对了。”
“我同意。这桩好事干完了,我们要长期休息,享受这些钱财。”
“好!爱勒克!”
“怎么样,亲爱的?”
“全部收入我们可以花多少?”
“全都花掉。”
她的丈夫仿佛觉得一吨重的锁链从他身上卸掉了。他一句话也不说,他快活得说不出话来了。
从此以后,每到安息日,他们总是破戒。这是开始迈入歧途的重大的一步。每个星期日,他们做过早晨的祷告之后,就把整天的工夫用于幻想——幻想花钱的方法。他们老是把这种惬意的消遣持续到半夜。在每次商量的时候,爱勒克都要慷慨地花几百万在大规模的慈善事业和宗教事业上,赛利总要大大方方地花同样数目的巨款做某些用途。他对这些开支,起初还取了一定的名目。只是起初这样,后来这些名目渐渐失去了鲜明的轮廓,终于变成了简简单单的“杂项开支”,于是就成为完全不能说明问题的空名目了——不过这倒是妥当的,因为赛利开始胡闹了。他花掉这许多百万的钱,大大增加了家庭开支——买蜡烛的钱花得太多了,这是很严重的,太伤脑筋的事情。爱勒克发了一个星期的愁。然后过了不久,她就不再发愁,因为发愁的原因已经不存在了。她很痛心,她很难受,她很害羞,可是她却没有说什么,因此也就成为同谋犯了。赛利开始偷店里的蜡烛,这是意料中的事情。巨大的财富对于一个不惯于掌握钱财的人,是一种毒害,它侵入他的品德的血肉和骨髓。福斯特夫妇穷困的时候,人家把无数的蜡烛托付给他们,都不成问题。可是现在他们却——我们还是不谈这个吧。从蜡烛到苹果只相隔一步:赛利又偷起苹果来了;然后又偷肥皂,偷蜂蜜,偷罐头,偷陶器。我们只要一开始走下坡路,那就多么容易越变越坏啊!
同时在福斯特夫妇那种辉煌的经济发展过程中,还有一些别的事情标志着它的里程。那所臆想的砖房子又让位于一所想象中的花岗石房子了,这所房子的屋顶是棋盘形的法国曼索式的。过些时候,这所房子又不见了,变成了一所更堂皇的住宅—— 一步一步,越来越讲究了。一所又一所用空气盖成的大厅,越盖越高、越盖越宽大、越盖越讲究,而且每一所都依次消失了。直到后来,在这些盛大的日子里,我们这两位梦想家终于在幻想中搬到了一个遥远的地区,住进了一所豪华的宫殿式大厅。这所房子建筑在一个树木茂盛的山顶上,俯临着一片壮丽的景色,有山谷、河流和浅色雾霭中笼罩着的、逐渐低下去的山峦——这一切都归这两位梦想家私人所有,都是他们的产业。这所宫殿式的大厅里拥挤着许多穿号衣的仆人,还有许多有名有势的贵客济济一堂,他们是来自全世界各大都会的,国外和国内的都有。
这所豪华的宅邸在罗得岛的新港,那是上流社会的圣地,美国贵族阶级不可言状的神圣领域。它高耸入云,直指太阳,与人间相隔很远,像天文距离那么遥远。每逢安息日,做过早祷之后,这家人照例在这个豪华的家里度过一部分时间,其余的时间他们就在欧洲度假,或是乘私人游艇到处闲逛。一个星期里,他们总有六天在湖滨镇外边那个破烂地区的家里过着卑微而艰苦的生活,经济情况也是很困窘的,一到第七天,他们就在神仙世界了——这已经成了他们的生活规律和习惯。
在那受着严格限制的实际生活中,他们还是像往常一样——艰苦、勤劳、谨慎、节俭、实事求是。他们始终忠实于那小小的长老会教堂,忠心地为它的利益而服务,竭尽全部心理和精神的力量,坚持它那崇高而严格的建议。但是在他们的梦想生活中,他们却顺从幻想的**,无论那些**的性质怎样,也不管那些幻想如何变化。爱勒克的幻想并不十分反复无常,赛利的却非常混乱。爱勒克在她的梦想生活中改入了主教派教会,因为那里面担任职务的人头衔比较高;其次她又改入了高教派,因为那里的蜡烛点得多,排场也比较讲究;然后她自然又改入了罗马教会,因为那里有红衣主教,蜡烛也更多一些。但是这些变动在赛利看来是毫无意义的。他的梦境生活是一幅光辉的、持久不断的热闹景象,他不断地改变它的内容,连宗教部分和其他一切都经常变化,借此使生活的每一部分都能保持新鲜活泼和光芒四射的境界。他对宗教事业很努力,像换衬衫似的随时变更活动的对象。
福斯特夫妇从他们开始走运的时候起,就在他们幻想中的许多事业上慷慨花钱。随着财富的增长,他们花钱也越来越豪爽了。后来他们花费的钱数实在是大得惊人。爱勒克每个星期日都要创办一两所大学,办一两个医院,还要在罗顿开一两家旅馆,盖一批小教堂,有时候还要盖一座大教堂。有一次,赛利不适时地开了一句不得体的玩笑,说道:“要不是赶上了冷天,她都会装一船传教士去说服那些顽固的中国人,叫他们把24K纯金的孔教拿出来交换假造的基督教哩。”
这句粗鲁无情的话伤透了爱勒克的心,于是她哭哭啼啼地从他面前走开了。这种情景使他心里也很难受,他在痛苦和羞愧之中,宁肯不惜任何牺牲,也想把那句伤人的话收回来。她连半句责备的话也没有说——这使他更为难堪。她根本就不暗示一下,叫他检查检查自己的行为——其实她可以说许多挖苦他的话,而且还可以说得那么刻薄啊!她那宽容大度的沉默产生了迅速的报复作用,因为这么一来,就使他把心思转到自己身上,唤起他对自己的生活一连串可怕的回忆,这几年来他在无穷的财运中所过的日子,活生生地呈现在他眼前。他坐在那里回顾着这一切,不由得脸上发烧,心中充满了羞愧。试看她的生活吧——多么光明正大,而且一直都是向上的;再看看他自己的生活吧——多么轻浮,充满了多少无聊的虚荣心,多么自私、多么空虚、多么卑鄙啊!而且它的倾向——从来就不是向上,而是堕落,越来越堕落了!
他把她的行为和他自己的行为作了一番比较。他挑过她的错——他这么沉思着——他呀!他能为自己说些什么呢?当初她盖第一所教堂的时候,他在干什么?邀集了其他的一些花天酒地、玩得发腻的亿万富翁,组织了一个扑克俱乐部,在他的大公馆里胡闹,每一场牌都要输掉好几十万,并且还傻头傻脑地因为人家夸他豪爽而感到扬扬得意哩。她盖第一所大学的时候,他又在干什么!正在和另一些花花公子混在一起,那些家伙尽管有亿万家财,论品德却是一无所有,当时他就和这些人鬼混,偷偷地过着花天酒地、荒**无耻的生活。她盖起第一个弃儿收容所的时候,他在干什么?哎呀呀!她筹备那个高尚的妇女道德会的时候,他在干什么?啊,干什么,真糟糕!她和基督教妇女戒酒会和妇女禁酒战斗团以不折不挠的精神扫除全国的酒祸的时候,他在干什么?每天喝醉三次。她盖成了一百所大教堂,受到罗马教皇的感谢和欢迎,教皇还祝福她,发给她金玫瑰奖章,那是她受之无愧的,这时候他在干什么?在蒙特卡罗抢劫银行!
他不往下想了。他再也不能继续想下去,其余的事情实在叫他想起来受不了。于是他站起来,下了最大的决心,要把嘴里的话说出来:他必须暴露他的秘密生活,坦白承认一切,他再也不能暗中过这种日子了,他要去把一切都告诉她。
他果然这么做了。他把一切告诉了她,在她怀里痛哭,一面哭,一面呻吟,求她原谅。这使她大为惊骇,她在这个打击之下,几乎支持不住了。可是他毕竟是她的亲人,是她的心肝宝贝,是她眼中的幸福源泉,是她一切的一切,她对他什么也不能拒绝,于是她就原谅他了。她觉得他对她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了。她知道他只会懊悔,而不会改过自新。但是他尽管道德败坏,堕落不堪,难道他就不是她的亲人了吗?难道不是她最亲爱的,不是她所死心塌地崇拜的偶像吗?她说她是和他一体的,是他的奴隶,她敞开她那热爱的心,把他收容下来了。
七
这件事情过去之后,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他们乘着那梦想的游艇在夏天的海上游玩,悠闲自在地斜倚在后甲板的凉篷底下。他们都沉默着,因为各人都在忙着想各人的心事。近来这种沉默的局面不知不觉地越来越常见了,过去的亲近和热情已经在衰退。赛利那次可怕的招供产生了后果,爱勒克极力要把对那些事情的回忆从心中赶出去,可是它偏偏赖着不走,于是羞耻和苦恼的心情毒害了她那美妙的梦幻生活。现在她看得出(在星期日),她的丈夫成了一个放纵无比、令人生厌的家伙。她对这种情况不能闭上眼睛装作没有看见。近来每逢星期日,她要是能不看他,就再也不望他一眼了。
但是她自己呢——难道她就毫无过失吗?唉,她知道并不是那样。她对他保守了一个秘密,她对他不忠实,这使她多次感到良心上的谴责。她违背了他们的契约,还隐瞒着他。她在强烈的**之下,又做起生意来了。她冒险投机,把他们的全部家财作保证金,买下了全国所有的铁路系统和煤矿、钢铁公司。现在每到安息日,她就时时刻刻都在战战兢兢,唯恐偶尔漏了口风,使他发觉这个秘密。她因为做了这件不忠实的事情,心里非常苦恼和懊悔,在这种情况下,她的心老是平静不下来,不由得不对他感到怜恤。她看见他躺在那儿,喝得烂醉、心满意足、从不怀疑,心中就不免充满了惭愧的情绪。他从不怀疑——满腔热情地完全信任她,而她却在他头上悬着千钧一发随时可能降临的——
“嘿——爱勒克,你看怎么样?”
这样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使她忽然清醒过来。她从心中摆脱了那个伤脑筋的问题,觉得很高兴,于是她的声调里带着许多像往日那样的柔情,回答道:
“你说吧,亲爱的。”
“你知道吗,爱勒克,我觉得我们做错了——也就是说,你做错了,我说的是女儿的婚事。”他坐起来,胖得像个蛤蟆似的,满脸慈祥的神色,活像一尊青铜的佛像,说话的口气认真起来了。“你想想看——已经五年多了。你从头起就始终抱定一个宗旨:每次走了运,身价高了一层,你老是要坚持把行情再抬高五档。我每回认为该举行婚礼的时候,你总是发现更大的机会,我也就再遭到一次失望。我觉得你这个人未免太难满足了。迟早有一天,我们会落空的。起初我们甩下了那个牙医和律师。那倒是做得对——那是很妥当的。接着我们又甩下了那个银行家的儿子和屠宰商的少爷——这也做得对,而且很有道理。这之后又甩下了众议员和州长的儿子——我承认这也毫无错误。然后又甩下了参议员和美国副总统的儿子——这也完全做对了,因为那些小小的头衔并不能保持永久。然后你就打贵族的主意,我记得那是我们的油矿终于开采成功的时候——对,我们打算找一找‘四百大家’的门路,和那些世家拉拉关系。那些人家门第高贵、神圣非凡、难以言状,有一百五十年的纯正血统,早已消除了一世纪以前的祖先身上所带的咸鳕鱼和生羊皮袄的气味,从那以后,世世代代从来没有人做过一天工,玷污他们的门第。这总该行了!哎,当然该结婚啊,可是又不行,偏巧从欧洲来了两个真正的贵族,于是你马上又把那些冒牌货甩掉了。这实在太令人扫兴了,爱勒克!从那以后,又经过多么长的一连串变化啊!你甩掉了两个从男爵,换了两个男爵;甩掉两个男爵,又换了两个子爵;子爵又换了伯爵,伯爵又换了侯爵,侯爵又换了公爵。现在总该行了,爱勒克,兑现吧!——你已经赌到最大限额了。你找到了四个公爵,随意挑选;他们属于四个不同的国籍,个个都名声很好、身体健康、血统纯正;个个都破了产、负了满身的债。他们的身价很高,可是我们有的是钱,对付得了。喂,爱勒克,别再拖延了,别再让这事情悬着了,把整副的牌都拿过来,让两位小姐自己挑选吧?”
在赛利对爱勒克的婚姻政策提出这一大堆责难的时候,她始终温和而自得地微笑着。她的眼睛里闪出一股愉快的光芒,似乎是得意之中透出一丝微妙的惊讶神色。她极力镇静地说:
“赛利,干脆找王族,你看怎么样?”
妙极了!可怜的人啊,这个主意使他欢天喜地,他猛一下跌倒在船上的龙骨外板上,在吊锚架上蹭掉了胫骨的皮。他一时高兴得头昏眼花,然后才定定神,瘸着腿走到妻子身边坐下,睁开他那双惺忪的醉眼,像往日一样,闪出一股一股的赞赏和柔情的光彩,望着她出神。
“我的天哪!”他热情地说,“爱勒克,你真是伟大——简直是全世界最伟大的女人!我永远也猜不透你有多大本领。你真叫人莫测高深啊。我刚才还自以为有资格批评你的计划哩。我呀!哎,假如我冷静地想一想,我就会知道你心中自有妙计。喂,宝贝儿,我简直性急得要命——快给我说说你的主意吧!”
这个受了奉承、扬扬得意的女人把她的嘴唇靠拢他的耳朵,悄悄地说出这个王子的名字。这使他高兴得连气都透不过来,脸上放出狂喜的神采。
“天哪!”他说,“这可是选得太好了,你的眼光真令人惊叹!他开着一个赌场,有一块墓地,还有一个主教和一所大教堂——全是他自己的。他的股票利润全是百分之五百的,张张可靠,真是呱呱叫,他这份产业是全欧洲最靠得住的。那块墓地——那是全世界最讲究的:除了自杀的人,谁也不能埋在那儿。真的,免费的优待办法经常都不实行。那个小王国的土地并不多,可是那就够了:墓地占八百英亩,外面还有四十二英亩。那是个王国——这一点最重要,土地算不了什么。要土地有的是,撒哈拉大沙漠只嫌土地太多了。”
爱勒克满脸喜色,她快活极了。她说:
“赛利,你想想看——这个王族从来没有和欧洲的王族和王族以外的人家通过婚:我们的外孙子可以登宝座了!”
“千真万确,爱勒克——还可以手执权标,并且把那玩意儿拿在手里,自由自在,满不在乎,就像我拿着一根尺一样。爱勒克,这可选得太好了。你已经把他捉到手了吧,是不是?不会跑掉?你没有留下活动余地吧?”
“没有。你尽管相信我吧。他不是一份债务,而是一份资产。另外那个也是一样。”
“那是谁,爱勒克?”
“西吉士满.赛格弗莱德.劳恩费尔德.丁克尔斯配尔.史瓦曾伯格.布鲁特沃尔斯特王子殿下,卡曾雅马世袭大公。”
“哪会有的事!你是开玩笑吧?”
“千真万确,我保证。”她回答说。
他高兴到极点,狂喜地把她搂在怀里,说道:
“这多么神奇、多么美!那是德国的三百六十四个古老的小王国之一,而且是俾斯麦取缔那些王国之后容许保留王族地位的少数王国当中的一个。我知道那个农场,我到那儿去过。那儿有一个制绳厂、一个蜡烛厂和一支军队。那是一支常备军,步兵和骑兵都有。三个兵,一匹马。爱勒克,我们等待得很久了,这件事情一直拖延下来,一时叫人非常伤心,一时又叫人存着希望,可是天知道,现在我终于快活了。不但快活,也感谢你,亲爱的,这全是你的功劳。定了日期吗?”
“下礼拜天。”
“好。我们得把他们的婚礼搞得很讲究,一切都要按照现在最时兴的王家气派才行。为了男方的王家身份,应该讲究这些排场才行。据我所知,只有一种婚姻才是王族的最高荣誉,也只有王族才能享受这种荣誉——那就是‘贵人下娶’。”
“为什么要叫这个名称,赛利?”
“我也不知道。不过反正这是王家的作风,也只有王家才能这么办。”
“那么我们就要坚持这个办法。不但这样——我还非想法子做得到不可。要不就是贵人下娶,要不就干脆不结婚。”
“这就把一切都解决了!”赛利高高兴兴地搓着手,说道,“这在美国还是破天荒的事情。爱勒克,这可不免使新港的人大吃其醋了。”
于是他们又沉默下来,拍着幻想的翅膀,飘到世界的远方去,邀请了所有的王家首领和他们的家属,并且还白送他们旅费,要他们来参加婚礼。
八
三天之中,这对夫妇昂首阔步、扬扬得意。他们对于周围的一切,只有一点模模糊糊的感觉,所有的东西在他们眼中都只看到一些隐隐约约的影子,仿佛是透过了一层薄纱似的。他们沉浸在梦境中,人家和他们说话,他们每每听不见;即便听见了,也好像不明白人家的意思。他们回答人家的话,每每是牛头不对马嘴,乱七八糟。赛利卖糖蜜用秤来称,卖糖用尺来量,人家要买蜡烛,他把肥皂拿给人家;爱勒克把猫放在洗衣盆里,拿牛奶给脏衣服喝。大家都很吃惊,觉得莫名其妙,于是到处窃窃私议:“福斯特夫妇究竟是怎么回事?”
三天过去了。然后出现了惊人的事情。情况变得很顺利,在四十八小时内,爱勒克想象中的投机生意的行情一直在上涨。涨呀——涨呀——涨了又涨!比原价超出了五档——然后又超出了十档——十五档、二十档!现在这个庞大的投机事业获得了二十档的净利,爱勒克想象中的经纪人从想象的长途电话里疯狂地嚷道:“抛吧!抛吧!看老天爷的面子,快抛吧!”
她把这个惊人的消息透露给赛利,他也说:“抛吧!快抛——啊,现在可别错过机会,整个世界都是你的了!——抛呀!抛呀!”可是她偏要把她那铁一般的意志坚定下来,让它直往前冲,她说她还要坚持一下,且等再升五档,即便因此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
这是个不幸的决定。就在第二天,市场上发生了空前的崩溃,那是打破纪录的崩溃,摧毁性的崩溃。这一下华尔街彻底垮台了,全部的金边证券都在五小时内跌了九十五档,亿万富翁穷得在包华利街[34]上讨饭吃。爱勒克还是沉住气,不肯撒手,极力坚持着要“赌到底”。可是后来终于来了一次催卖的请求,使她无力应付,于是她那些想象中的经纪人就把她出卖了。她是不会轻易死心的,直到这时候,她才丧失了她的男子气概,女人的本色又占了上风。她伸出手去抱住丈夫的脖子,哭哭啼啼地说:
“这是我的错,你不要原谅我吧,我受不了!我们成了叫花子了!叫花子,我真晦气啊。结婚的事永远不会出现了,那一切都成了过去的事,现在我们连那个牙医都买不起了。”
一句严厉的责难溜到赛利嘴边上来了:“我央求你抛掉,可是你——”他没有说出口来,他知道她已经伤心透顶、悔恨交加,也就不忍心再增加她的痛苦。他心中起了一个比较高尚的念头,于是他就说:
“别灰心,我的爱勒克,现在并没有一切都完蛋!其实我伯父那笔遗产,你连一个钱也没拿去投资,你所投的不过是还没兑现的未来的钱财,我们所损失的只是你凭着那无比的经济眼光和智慧,从那未来的钱财获得的增值罢了。别泄气,摆脱你的苦恼吧,我们那三万元还原封未动哩。现在你既然得到了那么多的经验,你想想一两年内你可以干出多大的成就啊!女儿的婚事并没有告吹,不过是延期罢了。”
他的话是令人欣慰的。爱勒克看出了这多有理,于是这番话便产生了电流一般的作用,她止住了眼泪,她那勃勃的雄心又高涨到顶点了。她的眼睛里闪着喜悦的光彩,心里满怀感激。她举起手来发誓保证,预言未来的事情,说道:
“现在我在这儿声明——”
但是她的话被一个客人打断了,那是《萨格摩尔周刊》的编辑和老板。他碰巧到湖滨镇来看望他的一位即将去世的默默无闻的祖母,了却一番心愿。为了兼顾这桩难受的事情和自己的业务,他特地来拜访福斯特夫妇,因为他们在过去四年中,一心一意地忙于别的事情,居然把他们的订报费忘却了,欠款共计六元。再没有比这位客人更受欢迎的了。他对提尔贝利伯父的情况一定很熟悉,想必知道他什么时候有进坟墓的希望。他们当然不能正面提出问题来,因为那就会使那笔遗产落空,可是他们可以用旁敲侧击的方法来试探,希望能获得结果。但是这个主意偏不灵,这位脑筋迟钝的编辑并不知道人家是在向他试探消息。可是煞费苦心没有做到的事情,后来居然在无意中如愿以偿了。这位编辑为了说明他所谈的一桩事情,需要用个比喻的说法,便说了这么一句话:
“天哪,这可真难对付,像提尔贝利.福斯特一样!——这是我们那儿的一句俗话。”
这句突如其来的话使福斯特夫妇不由得惊跳了一下。那位编辑看出来了,于是他抱歉地说:
“没什么恶意,我保证。这只是一句俗话,只是一句笑话,你知道吧——没什么意思。他是你们的本家吗?”
赛利抑制住他那火热的渴望,极力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回答道:
“我——呢,我倒不知道是不是本家,可是我们听见人家说到过他。”那位编辑很高兴,于是又恢复了镇静的态度。赛利接着又说:“他——他——身体还好吗?”
“他身体还好?哦,天哪,他到阴间去已经五年了!”
福斯特夫妇浑身都因伤心而发抖,虽然内心的感觉好像是高兴。赛利不动声色地——以试探的口吻说:
“啊,真是,人生就是这样,谁也不免一死——连阔人也免不了这一关。”
那位编辑哈哈大笑起来。
“如果你这话也包括提尔贝利,”他说道,“那可不恰当。他是一文不名的,镇上的人不得不凑钱来埋葬他。”
福斯特夫妇呆若木鸡地坐了两分来钟,又发呆、又发冷。然后赛利脸色苍白、低声低气地问道:
“真的吗?你知道这是真的吗?”
“哎,那还用说!我是遗嘱执行人之一。他死后什么也没有留下,只有一部手推车,他把它留给了我。那部车子没有轱辘,根本没有什么用处。可是也总算聊胜于无,所以为了答谢他这番好意,我就随便写了几句悼词,准备发表,可是让别的材料挤掉了。”
福特斯夫妇根本没有听见——他们的杯里已经盛满了苦酒,再也装不下了。他们垂头丧气地坐着,除了心痛而外,对一切都失去感觉了。
一个钟头以后,他们仍旧低着头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无声无息。客人早已走了,他们却没有发觉。
然后他们才动了一动,无精打采地抬起头来,沉思地瞪着眼睛互相望着,心神恍惚,像做梦一般。随后他们像小孩子似的,迷迷糊糊地互相说起梦话来。他们间或又转入沉默,一句话只说到半截,似乎是不知不觉,或是想不起该怎么往下说了。有时候他们从这种沉默状态中醒来,便有一种模模糊糊的、片刻的感觉,知道他们心里想过一些事情。然后他们就以一种无言的、热切的关怀,温柔地互相紧握着手,同病相怜地彼此支持着,似乎是想要说:“我是和你相亲的,我决不会抛弃你,我们要有祸同当。迟早总有个解脱的时候,总会忘掉一切,坟墓和安静的世界在等着我们,耐心点吧,不会太久了。”
他们继续活了两年,度过了许多心神不安的夜晚,老是沉思默想,沉浸在模糊的悔恨和悲伤的梦境里,老是一声不响。后来终于在同一天,他们夫妻俩都得到了解脱。
临死的时候,笼罩在赛利那颗伤透了的心上的暗影暂时散开了一会儿,他说道:
“暴发的、不正当的巨大财富是一个陷阱。它对我们毫无好处,疯狂的欢乐只是暂时的。可是我们为了这种意外横财,却抛弃了甜蜜而单纯的幸福生活——让别人以我们为戒吧。”
他闭上眼睛,静默地躺了一会儿,然后一股临死的冷气向他的心脏蹿上来,他的脑子渐渐失去了知觉,这时候他发出喃喃的呓语:
“金钱给他带来了苦恼,他却报复到我们头上,其实我们并没害过他呀。他如愿以偿了,他用卑鄙而狡猾的诡计,不过留给我们三万元,他知道我们会想法子多赚一些钱,毁掉我们的一生,伤透我们的心。他用不着多花代价,本可以使我们不起增加财产的欲望,不受投机的**。如果是个心肠较好的人,一定会这么做,可是他却没有宽厚的精神,没有同情心,没有——”
张友松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