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万英镑

06

字体:16+-

制鞍匠:“主席先生,我们总算在这批从前的上流人物之中还剩下了一位真正清白的人,他是需要钱的,而且也应该得。我提议主席派杰克.哈里代到讲台上去,拍卖那一口袋二十元一块的镀金的钱币,把所得的钱给应得的人——这个人是赫德莱堡所乐于表扬的——爱德华.理查兹。”

这个提议被大家非常热烈地接受了,那只狗这回又凑了凑热闹。制鞍匠首先出一块钱投标,布利克斯敦的人们和巴南的代表都拼命争取。每逢标价抬高一次,大家就欢呼喝彩,兴奋的情绪时时刻刻都在逐步高涨。投标的人们劲头十足,越来越大胆,越来越坚决,标价由一元涨到五元,又涨到十元,再涨到二十元。再涨到五十元,一百元,再涨到……

在拍卖开始时,理查兹苦恼地对他的妻子说:“哦,玛丽,这怎么行呢?这……这……你看,这是荣誉的报酬、是人格纯洁的褒奖,可是——可是——这怎么行呢?我最好是站起来,干脆……哦,玛丽,我们该怎么办?——你觉得我们应该……(哈里代的声音:‘有人出价十五元!——十五元买这一袋!——二十元!——啊,谢谢!——三十元——再谢谢!三十、三十、三十元!——有人说四十吗?——就是四十!别停住呀,先生们,再往上添!——五十!——多谢,豪爽的天主教友!五十、五十,五十元要卖了!——七十!——九十!——好极了!—— 一百!——往上堆,往上堆呀!—— 一百二—— 一百四!——正是时候!—— 一百五!——二——百!——了不起!是不是有人说二——谢谢!——二百五!——’)”

“这次又是一次**,爱德华——我简直浑身发抖——可是,啊,我们已经幸免了一次**,那应该警戒我们——(‘有人说六百吗?——多谢!——六百五,六百——七——百!’)不过,爱德华,你只要想到……谁也不会怀……(‘八百元!——哎呀哈!——出九百吧!——巴生斯先生,是你说的——谢谢——九百!——这一袋宝贵的纯铅只作价九百元就要卖了,连镀金等等通通在内——喂!是不是有人说—— 一千!——专程致谢!——有人说一千一吗?——这一袋铅可是要远近扬名,传遍整个世……’)哦,爱德华,”(开始低泣),“我们太穷了!——可是……可是……你觉得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爱德华屈服了——这就是说,他坐着不声不响。他坐在那里,良心上有些不安,可是在当时的情况下,他的良心也不能做主了。

这时候有一位陌生人,看样子好像是一个业余侦探,将自己打扮成一位看上去不怎么像的英国伯爵,他一直在注视着那天晚上的一切经过,显然很感兴趣,脸上有一种快意的表情。他心里老在暗自思量。现在他的独白大致是这样:“那十八户人家没有一个参加投标,那可不过瘾,我必须改变这个局面——按照戏剧上的三一律[39],非这么不可,一定要叫这些人把他们打算盗窃的这一袋东西买下来,而且还得让他们出个大价钱才行——他们有几位是很阔气的。还有一点,我在估计赫德莱堡的性格时犯了一个错误,把那个错误弄到我头上的那个人是应该得到一份很高的奖金的,这笔钱也得有人出才行。理查兹这个穷老汉使我的判断力丢了脸,他是个老实人:我不懂这是怎么回事,可是我承认这点。是的,他叫我摊出了‘么二’,他自己摊的却是一副‘同花顺’,照规矩这笔赌注就该他得。假如我能想出办法来,还得叫他赢一笔大赌注才行。他叫我失望了,可是这就不去管它吧。”他在注视着夺标。到了一千元之后,行情就暴跌了,标价的上涨迅速地迟缓下来。他等待着——却还是注视着。一个夺标的退出了,随后又是一个,又是一个。现在他却参加一两次投标了。当喊价跌到十元一次的时候,他就添上五元。又有人在他上面加了三元,他等了一会,然后突然升了五十元的标价,结果这袋东西就归了他——标价是一千二百八十二二元。全场爆发出一阵欢呼——然后停止了,因为他站起来,举起了一只手。他开始说话了。

“我想要说句话,请诸位帮个忙。我是个做珍品生意的商人,我和全世界各地珍藏钱币的人们都有往来。我今天买下的这份东西,照这样原封不动,我就可以赚一笔钱。可是如果我能得到诸位的同意,那我就还有一种办法,可以叫这些二十元一块的铅币每一块都当得了金币的价值,也许还要多一些。只要你们同意我的办法,我就把赚的钱分一部分给你们的理查兹先生,他那牢不可破的廉洁,你们今晚上已经很公正、很热烈地承认了。我准备分给他的一份是一万元,明天我就把钱交给他。(喝彩声轰动全场。可是那‘牢不可破的廉洁’使得理查兹夫妇脸上红得厉害,不过大家以为那是谦虚,所以并没有露马脚。)如果你们能以多数票通过我的提议——我希望能有三分之二的人赞成——那我就认为获得了贵镇的同意,我的要求就是如此而已。珍品上面如果有些足以引起好奇心并且叫人不能不注意的花纹,就可以更值钱。现在我假使能够得到你们的允许,让我在每一块假金币上都印上那十八位先生的名字,那就……”

听众中十分之九都马上站起来了——连人带狗——这个提议在一阵旋风似的表示同意的喝彩和哄笑声中被通过了。

大家坐下来。所有的诸位象征,除了克莱.哈克尼斯“博士”而外,都站起来强烈地抗议这个人所提议的胡闹办法,并且以恐吓的口吻声言要……

“我请你们不要恐吓我,”那个陌生人镇定地说,“我知道我自己的权利,向来就不怕人家吓唬。”(掌声)他坐下了。哈克尼斯“博士”这时候看出了一个机会。他是当地两位很有钱的阔人之一,另一位就是宾克顿。哈克尼斯是一个造币厂的东家,这就是说,他专卖一种流行的成药。他正在参加州议会竞选,他由某一党提名为候选人,宾克顿由另一党提名为候选人。他们两人势均力敌,竞争得很激烈,而且一天比一天厉害。这两位对于金钱的胃口都很大,各人都买了一大块地,各有各的企图。有一条新铁路即将修建,所以他们两人都想到州议会里去,设法划定于自己有利的路线,只要多一票就可能决定胜负,而且由此就可以发两三笔财。赌注是很大的,而哈克尼斯又是一个大胆的投机家。他恰好紧靠着那位陌生人坐着。正当其他的各位象征一个个纷纷提出抗议和呼吁,徒供听众欣赏的时候,他却歪过身子去,悄悄地问道:

“这一袋东西你打算卖什么价钱?”

“四万元。”

“我给你两万。”

“不行。”

“两万五。”

“不行。”

“干脆三万吧。”

“要价是四万元,少一分钱也不行。”

“好吧,我就出这个价钱。明天早上十点钟我到旅馆里来。我不愿意叫别人知道,我一个人来找你。”

“那很好。”于是那位客人站起来,向全场的人说:

“我看时间不早了。这几位先生的话并不是没有价值,并不是没有趣味,也不是说得不漂亮,不过大家如果不见怪的话,我就先告辞了。承诸位同意我的请求,真是帮了大忙,我向诸位道谢。请主席替我保存这只口袋,等我明天早上来取。这三张五百元的钞票,请你转交理查兹先生。”钞票递给主席了。“九点钟我来取这口袋,十一点就把那一万元的余数亲自送到理查兹先生家里去,交给他本人。再见。”

于是他就一溜烟出去了,留下听众在那里大嚷大叫,喧嚣的声音中掺杂着欢呼、《天皇曲》、狗的抗议和“你绝——呃——呃——不是一个坏——唉——唉——人——阿——阿——阿——门!”的吟唱。

理查兹夫妇回到家里,不得不忍受大家的祝贺和恭维,直到半夜。然后就只剩下他们自己了。他们显得有点难受,两口子沉默地坐着想心事。最后玛丽叹了一口气,说道:

“你认为这能怪我们吗,爱德华——当真能怪我们吗?”她的眼睛转过去望着桌子上放着的那三张兴师问罪的大钞票,刚才贺客们还在那儿欣羡地细看它们、钦佩地抚摸它们哩。爱德华没有马上回答,随后他发出一声叹息,迟疑地说道:

“我们……我们是出于不得已,玛丽。这……呃,这叫命中注定。一切事情都是这样。”

玛丽抬头向上一看,定睛望着他,可是他并没有看她。随后她说:

“我从前还以为祝贺和称赞总是滋味很好哩。可是……现在我好像觉得……爱德华?”

“唔?”

“你还打算在银行里待下去吗?”

“不去了。”

“辞职吗?”

“明天早上就辞职——写封信去。”

“这也许是最妥当的办法。”

理查兹低下头去,双手捧着,低声说道:

“从前,无论我经手多少别人的钱,我都不在乎,可是……玛丽,我简直困透了,困透了——”

“我们去睡吧。”

早上九点钟,那位客人来取那只口袋,雇了一辆马车把它带到旅馆里去了。十点的时候,哈克尼斯私自和他密谈了一会。这位客人索取了五张由一家大都会的银行兑现的支票——都是开给“持票人”的——四张一千五百元的,一张三万四千元的。他取出了一张一千五百元的支票放到皮夹子里,其余的一共三万八千五百元,他通通装在一只信封里。等哈克尼斯走了之后,他又写了一页短信,一并装在信封里。十一点钟他到理查兹家敲门。理查兹太太从百叶窗缝里偷偷地看了一眼,然后过去把那封信接过来,那位客人一句话也不说就走了。她满脸通红地跑回来,两条腿有点不大站得稳,喘着气说:

“我准是把他认出来了!昨晚上我好像觉得从前在什么地方看见过他。”

“他就是送口袋到这儿来的那个人吗?”

“我看大致不会弄错。”

“那么他也就是那个化名的史蒂文森,他用他那个假造的秘密叫这个镇上的每个重要公民都上当了。现在如果他送来的是支票,而不是现款,那我们也就上当了,原来我们还以为幸免了哩。昨晚上睡了一夜,刚刚觉得心里舒服了一点,可是那个信封的样子却叫我讨厌。它不够厚,八千五百块钱,哪怕是最大的钞票,也要比这装得饱满些。”

“爱德华,你为什么不喜欢要支票呢?”

“史蒂文森签字的支票!这八千五百块钱如果是钞票,我还可以勉强收下——因为那好像是命中注定了的,玛丽——可是我向来就没有多大勇气,我可没有胆量拿着一张签了这个晦气名字的支票去兑现。那准是一个圈套。那个人想要叫我上当,我们好歹总算逃脱了,现在他又另外耍了一套花招。如果是支票的话……”

“啊,爱德华,真是糟透了!”她举起支票,开始嚷起来。

“扔到火里吧!赶快!我们千万别受**。这是一个诡计,想叫大伙儿拿我们来开玩笑,和其余那些人摆在一起,而且……快给我吧,你干不出这一手!”他把支票抢过来,打算牢牢地抓紧,赶快送到火炉里去。可是他毕竟是个人,是个出纳员,所以他停了一会儿,仔细看看支票上的签名。结果他几乎要晕倒了。

“快扇扇我,玛丽,扇一扇!这简直就和黄金一样呀!”

“啊,真是美透了,爱德华!为什么?”

“支票是哈克尼斯开的。这里面究竟有什么奥妙,玛丽?”

“爱德华,难道你以为……”

“你看——看看这个!一千五—— 一千五—— 一千五——三万四。三万八千五百!玛丽,那一口袋假钱还不值十二元,可是哈克尼斯——显然是——照真的付出了十足的代价。”

“那么难道你认为这些钱通通都归我们——而不只那一万元吗?”“唔,好像是这样的。并且支票还是开给‘持票人’的哩。”

“你说这岂不是好事吗,爱德华?这是怎么回事?”

“我看这是暗示叫我们到远处的银行去提款。也许哈克尼斯不愿意把这桩事情传出去吧。那是什么—— 一张字条吗?”

“是呀,和支票放在一起。”

这页短信是“史蒂文森”的笔迹,可是没有签名。那上面说:

我大失所望了。你的诚实是不受**侵害的。原来我的看法是不同的,可是我那种估计冤枉了你,现在我请你原谅,而且是出于至诚。我尊敬你——这也是由衷的话。这个镇上的人连给你供差使都不配[40]。亲爱的先生,我当初曾跟自己规规矩矩地打过赌,认定你们那个自命不凡的镇上有十九个人是可以使之堕落的。我输了。请你把全部赌注拿去吧,这是你应得的。

理查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这好像是拿火写成的——真烫人哩。玛丽——我又难受起来了。”

“我也是。啊,亲爱的,我宁愿……”

“你想想看,玛丽——他居然这么相信我。”

“啊,别说了,爱德华——我受不了。”

“这些漂亮的话,假如我们真能受之无愧,玛丽——天知道我从前的确是相信自己应得那样的称赞哩——我想我宁肯拿这四万元去交换这种赞美。要在以前我就把这封信收藏起来,把它当成比黄金和宝石还贵重的东西,永远保存着。可是现在——有了它在身边指责,我们就不能在它身边过日子了,玛丽。”

他把它抛入火里了。

这时候又来了一个邮递员,交来一封信。

理查兹撕开信封,取出一页短信来念,这是柏杰士写来的。

我遇到难关的时候,你曾救过我。昨晚上我就挽救了你。这是以撒谎为代价的,但是我情愿牺牲,而且是出于感激的至诚。这个镇上谁也不像我这样了解你的为人,深知你多么仁慈、多么高尚。在内心里,你不会看得起我,因为你知道人家归咎于我、众口一词地给我定了罪名的那桩事情:但是我恳求你至少相信我是个有恩知报的人,这可以帮助我忍受我的苦痛。

柏杰士

“得救了,又是一次,而且如此轻而易举!”他把这封信也丢到火里。“我……我宁肯死了还好些,玛丽,我恨不得摆脱这一切。”

“啊,这种日子真难受呀、真难受呀,爱德华。这一刀刀刺在良心上,偏偏又是出自他们的厚道,真是刺得深——而且报应来得这么快!”

选举前三天,两千名选民每人忽然收到一件宝贵的纪念品——那些有名的假双头鹰金币之一。它一面的周围印上了这些字:“我向那位外方人说的那句话是这样的——”另一面印上了这些字:“快去改过自新吧。宾克顿(签名)。”于是那幕有名的滑稽剧全部剩余的垃圾就通通倾倒在一个人头上了,而且发生了惨重的后果。这使新近那场大哄笑又流行起来,集中在宾克顿身上,于是哈克尼斯在竞选中就轻易获胜了。

在理查兹夫妇收到支票之后二十四小时内,他们的良心在沮丧之余,已经渐渐平静下来了。这对老夫妻渐渐学会了安于他们所犯的罪,可是现在他们还有一点尚待体验,那就是:一个罪过当其似乎还有机会被人发觉的时候,它就显得含有新的、真正的恐怖。这使它具有一种新鲜的、最具体、最重要的面貌。早晨在教堂里做礼拜的时候,牧师布道还是那老一套,所说的话和说的方式都和从前一样;他们已经听过一千遍了,早就觉得那尽是空话,几乎是毫无意义,颇有催眠作用。可是现在却不同了:布道词好似是处处带刺,专在指着他们责骂,好像是特别针对着那些隐瞒极大罪恶的人而发的。做完礼拜之后,他们尽快地摆脱那一群给他们道贺的人,赶快往家里跑,只觉得浑身冷彻骨髓,连自己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只是些模糊的、隐隐约约的、无以名之的恐惧。碰巧柏杰士先生在街角转弯的时候,他们又瞥见了他一眼。他们点头向他打招呼,他竟置之不理。其实他是没有看见,但他们不知道。他这种态度是什么意思呢?那也许是表示——也许是表示——啊,那可能是含着许多可怕的意思。难道是他早就知道理查兹当初本可以给他洗刷罪名,却不声不响地等待着一个机会来跟他算账吗?回到家里,他们在心烦意乱中渐渐想象到那天晚上理查兹向他的妻子说出他知道柏杰士无罪的那个秘密的时候,他们的女仆可能在隔壁房间里听见了。然后理查兹就想象到当时他曾听见那儿有女人长袍的嗖嗖响声,再其次他就确信他曾经听到那个声音。他们要找个借口把莎拉叫来,观察她的神色。她如果向柏杰士先生泄露了秘密,她的态度上就会表现出来。他们问了她几个问题——问得很乱、毫不连贯,而且似乎毫无目的,所以这姑娘觉得一定是这对老夫妻的心情由于忽然交了好运而有点反常。他们用严厉而专注的眼光盯着她,这可使她大为惊骇,结果就弄假成真了。她涨红了脸,神经紧张起来,不知所措,在这对老人看来,这都是明显的犯罪的表现——反正是某种可怕的罪行——毫无疑问,她是个奸细,是个叛徒。莎拉走开之后,他们就开始把许多各不相干的事情凑在一起,由牵强附会中发现了可怕的结果。后来情况显得极端严重的时候,理查兹忽然发出一声急喘,他的妻子问道:

“啊,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那封信——柏杰士的信!措词是讽刺的语气,现在我明白了。”他念出那里面的句子,“‘在内心里,你不会看得起我,因为你知道人家归咎于我……那桩事情’——啊,现在已经十分明了,上帝保佑我吧!他知道我知道!你看他措词真巧妙。这是个圈套——而我就像个傻子似的,偏要走进这个圈套!玛丽,你?……”

“啊,这真糟糕——我知道你打算说什么话——他没有交还你写的那份假对证词。”

“没有——故意留下来毁我们。玛丽,他已经向别人泄露过了。我知道——我知道得很清楚。做完礼拜之后,我在许多人脸上看出来了。哎,我们向他点头打招呼,他都不睬——他当然知道自己耍了什么花招!”

那天晚上医生被请来了。第二天早上消息就传遍各处,这对老夫妻病得很厉害——据医生说,他们是由于得了这笔意外横财,兴奋过度,加以大家都去道喜,夜间睡得太晚,结果就被拖垮了。镇上的人都真心地替他们难受,因为现在大家所能引以自豪的,大概就只剩下这对老夫妻了。

两天之后,消息更坏了。这对老夫妻神志不清,尽做些怪事。护士们亲眼看见,理查兹摆出了几张支票——是八千五百元吗?不对——数目惊人——三万八千五百元!这个绝大的财运究竟应该怎么解释呢?

第二天护士们又有了新消息——而且是很奇怪的。她们本来商议好了,要把支票藏起来,以免发生意外,可是她们去寻找的时候,支票已经不在病人的枕头下面——无影无踪了。病人说:

“别动我的枕头吧。你要找什么?”

“我们觉得最好是把支票……”

“你们再也看不见这几张支票了——已经被毁掉了。那是从撒旦那儿来的。我看见那上面盖着地狱的印,我知道这是送来骗我犯罪的。”然后他又开始唠唠叨叨地说些古怪和可怕的话,叫人不大听得清楚,医生劝她们不要让别人知道。

理查兹说的是真话,那些支票以后再也找不到了。

想必是有一个护士说了梦话吧,因为在两天之内,那些不许声张的呓语已经在镇上传得满城风雨了,而且这些呓语都是令人惊骇的。这些话似乎是说明了理查兹自己曾经申请那一袋钱,柏杰士隐瞒了事实,然后又恶意地把它泄露出来了。

柏杰士因此大受责难,他坚决否认这回事。他说这个害病的老头儿神经错乱了,这样重视他随便说的话是不公平的。然而怀疑还是继续着,大家都议论纷纷。

一两天之后,传闻理查兹太太在昏迷中说的话也渐渐与她的丈夫的呓语雷同起来。于是怀疑更加加深,终于成为确信。全镇对这位唯一不曾丢过脸的重要公民的廉洁所感到的骄傲心理也就开始暗淡起来,像残烛般地一闪一闪,趋于熄灭了。

六天过去了,又来了更多的消息。这对老夫妻快死了。理查兹到了临终的时候,神志忽然清醒起来,于是他叫人把柏杰士找来。柏杰士说:

“请大家离开这个房间,我想他是希望说几句心里话。”

“不!”理查兹说,“我要有人作见证,我要你们大家都听我的口供,好让我像一个人样地死去,而不是一只狗。我本身是清白的——虚伪地清白——和其他的人一样。我也和其他的人一样,遭到**的时候就摔跤了。我签署了一份谎言,申请过那个晦气的钱袋,柏杰士先生记得我曾经帮过他一次忙,于是为了报恩(也是由于糊涂),他就隐瞒了我的申请书,挽救了我。你们都知道多年以前大家归罪于柏杰士的那桩事情。我的证明,而且也只需我的证明,就可以洗刷他的罪过,可是我是个胆小鬼,就让他遭了不白之冤——”

“不对——不对——理查兹先生,你……”

“我的女仆把我的秘密泄露给他了——”

“谁也没向我泄露什么话——”

“于是他就做了一桩自然而且合理的事情,他懊悔不该救我,就把我的丑事揭穿了——这是我应得的报应——”

“绝没有!——我发誓——”

“我本着良心原谅他。”

柏杰士的热情的辩解,这位临终的人都听不见了。他随即断了气,却不知自己又做了一桩对不起可怜的柏杰士的事情。他的老伴那天晚上也死了。

那神圣的十九家中的最后一人也做了那个残酷的钱袋的牺牲品,这个小镇被剥去了它那世代光荣的最后一块遮羞布。它的哀悼是不大显眼的,但颇为深沉。

经州议会通过——由于祈求和请愿的结果——赫德莱堡获得了批准,改名为……(不管它叫什么吧——我决计保守秘密),而且还从多少年代以来刻在这个小镇的官印上并给它增光的那句格言中删去了一个字。

它又是一个诚实的村镇了,谁要再打算找它的碴儿,发现它打瞌睡的话,那就必须早起才行。

张友松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