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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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如兰就哭了起来:“我能有什么想法呀,吴明他老爹也死了,家里再没亲人了,不然我就去照顾他们。”

“我是说吴明参加那个反革命神仙会的事情。”

“我怎么晓得这些事情,我在公社只住了一夜,那天夜里他根本就没有上床睡觉,有什么话他不会对我说的。”

过后,丁如兰叹气说,“他被打成现行反革命了,我有哪样想法也没法做到啊。听说他在牢房里申诉过,公安局也认真查过,却査不出有人陷害他的线索和证据。”

刘宝山拧着眉头许久没有做声,心想吴明这个反革命分子是壁板上钉钉子,铁定了。过后说:“你和吴石生结婚,我当然喜欢,你们的爹爹都死得早,你们的亲娘又在前年被饿死了,但你们都有亲哥嫂,你们要跟你们的亲哥嫂商量才是。”

吴石生说:“我哥说了,要我来问你。”

丁如兰也说:“我哥也要我来问你。”

刘宝山沉思一阵,说:“我给你们开个证明,你们到公社民政委员那里把手续办了。过苦日子,你们也不要有哪样讲究,简简单单弄到一块过日子就是了,我跟大家说一说,你们就住在那间食堂屋里吧。”

丁如兰问:“不要找贾书记了?”

“你们要找他,也行。不找他,也可以。办结婚证的工作由民政委员管。”

丁如兰才放下心来,和吴石生当天就把食堂屋收拾了一番,在里面开了个铺,小两口就箅结婚了。那天夜里,吴石生搂着丁如兰说:“如兰,今天搂着你,我的心里才算踏实了。”

丁如兰流着眼泪道:“石生哥,我的身子早就交给你了,你还有哪样不放心的?”

“今天你才真正属于我的女人。”

吴石生顿了顿,“我早就下了决心,除了你,我是一辈子不会结婚的。"“我们不是早就说定了,生不得同屋,死也要同穴的么。”

丁如兰过后叹气说,“说起来,我还真觉得有些对不住吴明,跟他两年,没给他洗过一次衣,没给他做过一次饭,没让他沾过一次身子。吴明是个好人,我到现在也没有想透,他为哪样就成现行反革命了。”

也许,他跟你一样,外面也有相好。”

丁如兰把吴石生搂得更紧了:“石生哥,今生今世,我们生同屋,死同穴,永永远远不分离。”

这样说的时候,泪水就流了下来,染湿了吴石生的胸口。吴石生说:“不得同生,但愿同死。我也是这样想的。”

高高兴兴的新婚之夜,小两口却像是生离死别一样,悲悲切切地痛哭了许久。丁如兰和吴石生结婚在凤凰台并没有引起多少人的关注,人们都在为公共食堂的解散而高兴。后来,上面又下来了指示,可以不像以前那样大合龙一块做阳春,可以搞承包责任制,听说上面还会有更加好的政策下来,都是让农民吃饱肚子的好政策。这让人们髙兴得不行,连着饿了三年肚子的灾难也忘记了,家里饿死了人的悲痛也忘记了。中国的农民是最忠厚老实的,也是最容易满足的。他们一下从禁锢的牢笼里被解脱出来,那种感恩戴德之情溢于言表。也顾不着自己的脚杆子还肿得发亮,顾不着肚子里填着的野篇麻根之类的东西,他们原本连拿锄头的力气也没有了,但他们还是拼着命上山挖地。许多人夜里也不睡觉,借着天空的些许星光,挖地种粮食。凤凰台生产队比其他地方的人们挖地种粮更积极。当然,凤凰台最为高兴最为积极的,要数田大榜了。这个时候韦家坡铁矿也停办了,田中杰也回来了。其实,这么几年韦家坡铁矿并没有炼出铁来,公社集中在那里的上百强壮男劳动力,只是把山弯里的半座石山炸平,再把炸下来的石块搬运到下面的山弯口堆起了半座石山。两座土高炉日夜炉火熊熊,把韦家坡几片山林烧得精光,炼出的是几堆褐色的东西。田中杰在韦家坡铁矿的这几年,其他的事情他都不关心,他只关心韦香莲的堂兄在县里做干部的事情。两年里那个堂兄回过两次韦家坡,他两次都见着了他。他盘根究底地问他在县里做干部的事情,问家庭出身不好的孩子考学有影响没有。那个堂兄都一一作了回答。回答的话又坚定了田中杰要盘送两个儿子读书的决心。韦香莲的娘家对田中杰从嘴角攒下粮食送回家让孩子吃也是赞赏有加。说他是个好男人,好父亲。韦香莲被活活饿死,娘家人虽是悲痛不已,也没说田中杰半句不是的话。天大由天。他田中杰有什么办法?田大榜对田中杰说:“儿呀,你爹的老命逃出来了,两个孙子的小命也逃出来了。也该你的命大,过苦日子这几年,你到韦家坡铁矿去了,虽是同样挨饿,却少挨了许多批判斗争,也算躲过了这场灾难。只是苦了我的香莲儿,活活的被饿死了。和别的地方比,我们家还是不幸中的万幸呀。冷水冲百多口人的生产队差不多死了一半,有几户地主家里死绝了。天不灭人,食堂解散了,还分了些土地给农民,这就让农民有活路了。我们家四口人,两个劳动力,是不是叫耕儿也回来,他有十二岁了,可以挖地了,春天的时候下把力,秋天我们家又有饱饭吃了。”

田中杰说:“爹你别打田耕的主意,他要读书的,还有勤儿,他们的任务就是读书。”

田大榜那张满是皱纹的老脸板了下来,眼睛里带着恶腥味的泪水也就不停地往下掉,口里说:“读书当得了饭?”

田中杰说:“当然当得了饭,韦家坡田耕他舅过苦日子有槺粑粑吃,我们家有么?”

过后田中杰关心地说,“爹你到傅郎中那里请他弄点药吧,眼睛里流的泪水怎么这样的臭。”

田大榜不理睬儿子,个到傅郎中那里去了,他不是去傅郎中那里弄草药治眼睛,他是想跟傅郎中扯扯淡,说说白话,他心里高兴呀。凤凰台这三年被饿死的大多数是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但也不是说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全都被饿死了,傅郎中和田大榜就没有被饿死。因为这,孙少辉怀疑田大榜家的粮食是不是全都搜出来了,带着几个饿极了的社员再三再四地到田大榜住的那间杂屋里搜查粮食。田大榜说:“你不要到处挖,把屋子挖烂了我家就没地方住了,我带你去取粮食。”

说着带孙少辉钻进他过去藏粮食的地窖里。地窖的角落摆着一个很大的木盘,里面装着许多的污泥,污泥发出一种难闻的腐臭味儿。田大榜一只手拿着一个小篾篓,一只手在木盘的污泥里翻弄着,一会儿就在木盘的污泥里面掏出许多红色的蚯蚓来。他把蚯蚓用开水烫死,用一支蔑钎翻过,用温水清洗干净,再把蚯蚓扎成捆,放火里烧,过一阵再从火里刨出来,那蚯蚓就像是烤黄的干豆角。他递给孙少辉说:“吃吧孙队长,这可是带荤的东西。”

孙少辉早就翻肠倒胃呕吐起来。田大榜说:“地主分子孝敬你孙队长的荤腥你不敢吃,怕别人说你立场不稳,那我自己吃了。”

说着把蚯蚓往嘴里塞。一股浓烈的腥臭从他的嘴里散发开去,让站在一旁搜查粮食的几个社员都躲避不及。田大榜一边嚼着蚯蚓,深眍下去的眼坑里混浊的泪水就大滴大滴地滚下来。田大榜家搜查不出粮食,孙少辉又把矛头对着傅郎中,说田大榜没有被饿死是因为吃蚯蚓的原因,傅郎中你没有被饿死,又是什么原因呢,你不会是吃蚯蚓的原因吧?肯定偷吃了生产队的粮食。刘宝山说:“你们要怀疑傅郎中有问题,增加一个人守仓库问题不就解决了。”

刘宝山要丁保平夜里到仓库去跟傅郎中一块睡。丁保平跟傅郎中睡了一些日子之后,傅郎中没有被饿死的谜底也就被揭开了,原来傅郎中每天的早晨都要到禾田里去捉蝗虫。旱灾年,蝗虫多,不一会就可以捉很多。他把蝗虫拿回来放土钵子里慢慢焙黄焙焦,让丁保平吃,丁保平不敢吃。傅郎中就像吃火焙鱼一样把那些焙焦的蝗虫全吃了。他说他不敢吃蚯蚓,蚯蚓有一股恶腥臭,蝗虫没有那种恶腥臭。但蝗虫和蚯蚓一样都含有丰富的蛋白质和脂肪,这是眼下人们身体急需要的营养物质,只要敢吃,就能保住不被饿死。可凤凰台的人们大都不敢吃这些东西,也就只有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脚杆子肿起来,慢慢地全身都肿起来,后来就肿亮了,肿炸了。那些上了年纪的,还有一些命小的,在这个世界吃五谷杂粮的气数也就尽了,早早地到另一个世界寻饭吃去了。田大榜来到傅郎中住的仓库棚的时候,傅郎中正在家里焙蝗虫吃。田大榜说:“老哥,你还吃这样的东西呀?”

中说:“你田大榜翻身了,不要吃蚯蚓了,我傅枫林不会种地,只有再吃些日子的蝗虫了。”

田大榜笑着说:“生产队什么时候丰收了,你也就不用吃蝗虫了”傅郎中说:“我傅枫林是个多余的人,靠着大家养活,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田大榜说:“你要说这话,我也不反对。但是,把大家弄到—块做阳春,就少不得你这个守粮仓的人。不管怎么说,你还是把粮仓守着了。生产队里还有一些人,真的是靠大家做阳春养活。别说做活,还常常给生产队添乱。”

傅郎中知道他说的是孙少辉,说:“回过头看这三年苦日子,我们凤凰台虽说也遭了大灾,那时要不把粮食弄出去,我们凤凰台就不会饿死人。”

田大榜说:“三年共计被公社调走二万五千斤粮,有这么多粮食,我们凤凰台的确是不会饿死人的。”

“说起来,这个责任全在他孙少辉。要不是宝山顶着,我们凤凰台可能就不只饿死十来个人了。”

“还真难为了宝山这孩子。”

两个人说着说着就说到眼下的形势来了,田大榜说:“老哥,你看问题比我田大榜透彻,你说眼下这样把一部分土地分给大家种,会不会出问题,上面会不会让大家长期这样种下去。”

中说:“现在的政策我也把不准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个政策眼下还不会变,不然国家缓不过这口气来。你田大榜不就是担心种下的粮食不能自己收么,我可以告诉你,你放心大胆种地,今年地里长出的粮食肯定让你自己收的。”

“以后又会变?”

“这我就不敢说了。”

田大榜的那双发灰的眼坑里就又冒出了泪水,成沟儿地往下滴。傅郎中说:“老弟,你那眼泪有一股味儿。”

田大榜却像没听见一样,口里喃哺道:“怎么能这样呢,让农民吃上饱饭是好事情啊,为什么硬不准农民有饱饭吃呀。过去他没这样说过嘛,他口口声声说要让劳苦大众都过上好日子的。”

四十四真是祸不单行。坝河坪公社这些日子一直传说着三界公社老虎吃人的事情,说三界公社已经被老虎吃几个人了。武陵山脉巍哦险峻,山高林密,山中有老虎也在情理之中,老虎下山把猪拖走把牛咬死也是常事。两年前韦家坡就有一只老虎进村拖猪,被刘宝山一枪给打死了。去年人们上山寻找蒋介石从飞机上丢下来的牛肉罐头和火腿肠,三界公社一个人就被老虎咬走了。像现在这样老虎吃人吃了一个又吃两个吃三个却是闻所未闻。凤凰台的人们却不在意老虎吃人的事情,他们心里想的是多挖地,下年多咮粮食,再别饿肚子。按田大榜的说法,老虎是随便吃人的么《吃的人那是前辈子就该它吃了。因为怕老虎吃人耽误上山挖地,那才叫亏。丁如兰和吴石生挖地种粮比谁都积极,他们暗自髙兴赶上了好时机,食堂散伙的时候结婚成家,还可以上山挖地种粮,两不上好的劳力养两张嘴,有饱饭吃的日子等着他们的啊。那天两人早早地起床。米桶是空的,两人就饿着肚子上山了。他们在凤凰山腰的半坡上开垦了一块闲地。吴石生心疼丁如兰早晨没吃东西,说:“你到那边油茶林子里看看树上有没有油茶包子,摘几个充充饥吧。”

南方的油茶树在三月的时候,会结出一种拳头大的白色果子,虽是吃起来格外的苦涩,饿极了还是有人拿它来充饥。这里流传这样的话:穷人挨饿看三月,三月油茶包子白。穷人挨饿看五月,五月碧丹果果黑。穷人挨饿看七月,七月新粮把命接。丁如兰说:“你也挖累了,我们一块去。”

吴石生知道自己不去她是不肯去的,说:“那就两个人都去。寻几个茶包子吃了再来挖地。”

两人在山岭的油茶林子里寻了一阵,终于发现一棵油茶树上有一个油茶包子。吴石生要丁如兰在树下等着,他爬上树去摘。吴石生刚刚爬上树,油茶包子还没有摘到手,突然听到丁如兰一声惨叫,忙勾头朝树下看去,这一眼看下去,让吴石生吓得尿水都出来了。一只晒簟长的老虎从树丛中向丁如兰扑来,丁如兰当时也许是吓呆了,下意识地往地下一倒,那老虎没有咬着她的脖子,一口咬住了她的大腿。吴石生只那么一愣,就不顾一切地从两丈高的油茶树上跳下来,他的身子正好掉在老虎的前面。那只老虎万万没有料到,眼前突然从天上掉下一个大男人,吃惊不小,放下丁如兰,去咬吴石生。丁如兰在老虎咬她的时候,真的被吓得半死,她就想到这辈子是彻底完了,逃不脱老虎的口了,再也不能和她的石生哥一块恩恩爱爱过日子了。却没料到这个时候老虎松了口,把她丢掉了,向她的石生哥扑去了。原来是她的石生哥救她来了。山里氐大的年轻人,什么苦没吃过、什么累没受过、什么惊吓没经历过?何况是救心上人的性命。说时迟,那时快,丁如兰伸过手,一把将老虎的尾巴给拖住了。这时吴石生也站了起来,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和老虎扭成了一团。老虎哪里知道今天捕捉的猎物居然如此胆太,身子还没来得及跃起,尾巴却被逮住了,稍一迟疑,腰身又被人死死地给箍住了。一只老虎,两个大活人,三个扭成一团滚下坡来。丁如兰和吴石生的叫喊声惊动了在山坡上挖地的人们,猜想两人出事了,一齐吼叫着往这边山坡赶来。老虎知道今天碰上了对头,嘴边的食物无法填进肚里去,挣脱两人,窜进林子落荒而去。丁如兰被人们抬回家,她的一只脚被老虎咬断了。吴石生也被老虎的爪子抓得遍体鳞伤。人们这时才相信,真的有老虎吃入呀。要不是吴石生舍命救丁如兰,丁如兰已经成了老虎肚子里的食物了。’’:’厂:田大榜一旁说:“别说这些了,保平,快到三界崖请接骨的郎中,接如兰的断脚要紧。傅郎中只怕没那么大的本领接断脚的。”

丁保平说:“宝山麻烦你跟我走一趟,你有枪,路上碰着老虎也不怕的。”

刘宝山和丁保平这天天黑的时候才把草药郎中接来。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老人也得了水肿病,走不多远就走不动了。丁保平和刘宝山两人只得扎了个担架,把老人抬了来。老人认真看过丁如兰的伤口,说腿杆子骨头被咬碎了,不过没有关系,我会把骨头接好的。就在断骨头的地方敷了些祖传的草药,再用杉树皮把腿杆子紧紧夹住,说:“躺着别动,一岁一天,二十天之后取了木皮我再给你换一副草药,就可以下地走路了。”

老人过后就说起三界公社这几个月老虎吃人的事情,老虎已经在三界公社吃七个人了,有两个人被老虎吃得只剩下两个脚板和**那个东西了。“吃人的老虎不是一只,而是几只。县里已经组织了打虎队,从安化请来三个打虎匠上山打老虎,前天已经打到一只老虎了,身子有晒簟长,脑壳有箩筐大。”

“听说这些老虎是从中印边界逃过来的。是真的么?”

老郎中对老虎从何而来不加评说,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让大家看。.里面有几根粗粗的黄色毛发。“前天打虎队把打到的一只老虎拖到三界公社搞展览,我扯得几根老虎胡须。老虎胡须吋是个宝呀,要是牙痛的话,用老虎胡须在腮帮上扫一扫就好了。”

老人有几分得意地说。人们对老郎中扯得几根老虎胡须用以治牙痛没有多少兴趣。他们只关心郝几个人是怎么被老虎吃了的。“那天三界崖生产队十多个人一块在山里挖地回来,经过一片林子的时候,一只老虎从林子里跳出来,把中间一个女人咬走了。要说咬走也没有咬走,老虎跳出来的势子大了,女人经不起老虎那一扑,人和老虎都滚到下面山沟里去了。十几个人站在山沟的上面,看着老虎在山沟里把女人咬死,又把女人咬起从人们的身边大摇大摆地钻进旁边的林子里去了。女人的男人当时也在十几个人的中间,从地上拾个石头往下砸,老虎也会丢下女人逃跑的。可他就是没有这样做。”

听老郎中这么说,人们都十分气愤,这是什么夫妻,跟我们丁如兰和吴石生打不得比的。“三界崖的人心里还装着事情的。他们都说老虎并不是从中印边界逃过来的。是神仙派来收人的,谁被选中了,那是没救的了。”

老人过后长长叹了口气说,“前年三界崖出了个神仙会你们没有忘记吧。神仙会就说这些年天爷要收人。不是收得少,是收得多。不光是天爷收,人也帮着收,豺狼虎豹也帮着收。这些话真的全应验了”一旁有人说:“这个神仙会还真说得准,天连着旱了三年,这是他们说的天收人。多少年来只听说老虎吃牛吃猪吃畜牲,很少听说老虎要吃人。今天老虎却吃人了,还一个两个三个的连着吃。这是豺狼虎豹在收人了。他们说人也帮着收人是什么意思呢?”

人们都不说话,眼睛瞪着孙少辉,心想老虎咬丁如兰这样的好女子,怎么就没把孙少辉这样的人咬走吃了呢。孙少辉这时眼珠子几转,突然对老人吼道:“好哇,你是神仙会的反革命成员,说的全是神仙会的反动话。我到公社告你去。”

孙少辉的话把老郎中吓得半死:“我怎么是神仙会的人,我说的全是实话。”

孙少辉说:“那你解释什么是人收人,你不是对眼下的政策不满是什么?”

老人就哭丧着一张老松树皮样的脸,求饶说:“我真的没有这样的思想,我是听别人这么说的啊。”

“你是想我不去告你吧?也可以,得给我点东西吃,老子一天没吃东西了。”

老人哪来的东西让他吃,说:“我门袋里有几块钱你拿去吧。”

说着从口袋里摸出十块钱,递给孙少辉。孙少辉把钱装进口袋,说:“这点钱还是不能解决问题,如今拿着钱也没东西买。”

丁保平一旁说:“我家里还有半碗荞糊,你去吃了吧。”

孙少辉就高兴地去了。刘宝山对老人说:“老人家,我们请你来接骨头,你只管把骨头接好就是了,别的话你就不要说了,弄不好会惹下麻烦。”

老人说:“我们三界公社连条公路都没有,外面世界的事情一点都不晓得,听说三界崖那几个活神仙被县公安局弄到县里去之后,让他们住在宾馆里吃香的喝辣的,天天给那些当官的看相算命,过的日子比神仙还好。”

刘宝山哭笑不得,说:“他们中的一个就枪毙在我们坝河坪前面的河滩上的。另外的几个都是判的无期,被送到大西北喝西北风啃沙子去了,哪能让他们住在宾馆里吃香的喝辣的呀。”

孙少辉还是把三界崖老郎中说的话对贾大合说了,贾大合又把他说的话向县公安局作了汇报。县公安局第二天下来两个人把老郎中带到县里去了。听说县公安局并没有从老郎中那里弄到什么情况,只是感到县公安局那次在破获神仙会反革命组织之后的后续工作没有跟上来,加上三界公社是个边远公社,交通不便,就更谈不上什么宣传通讯设施了。三界公社的人们一直还在半信半疑地议论神仙会所说的那些事情。老郎中在县公安局呆了三天就被放回来了,但他再不肯到风凰台来给〗如兰接骨头了。可怜丁如兰在**躺了三个月才下地走路,那只脚也跛了。一个标标致致的姑娘,逃过了没饭吃的苦日子,逃过了老虎口,却还是活活的被弄成了一个跛子。四十五刘宝山的大女儿刘思站在父亲的面前,说要跳级读高级小学,这样过两年她就可以到县城去读初中了。刘宝山才认真地看了大女儿一眼,这一眼看过去,刘宝山真的是又惊乂喜。这才得几餐饱的苦荞糊红薯饭吃,刘思居然就像山坡上的苦竹笋一样疯长起来了,眨眼间就长成半大姑娘了。那眉眼,那脸庞,都活脱脱是自己的翻版。站在刘思后面的弟妹刘相刘玉也都瘦竹竿儿样齐姐姐的耳朵了。他们也凑热闹一样嚷着要跳级,说姐姐才比他们大一岁,过两年就读初中了,为什么不让他们跳级呢。那些年傅爷爷一直在教他们识字做箅术题,基础打得好,使得他们走进学堂成绩一直是数一数二。傅爷爷讲的那些古人认真读书的故事,也一直激励着他们。刘宝山盯着刘思说:“刘思,爹爹这几年没有认真问过你,你的功课到底怎么样,这几年没饭吃,很多学生都逃学不肯读书了,你倒吹牛皮要跳级。”

“爹爹你没看见我逃过学吧。人各有志,他们不肯读书,女儿想读书,当然结果就不一样啊。”

这哪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说出的话?刘宝山问:“你们学校老师同意你跳级?”

“同意,说我的成绩好,跳级之后仍然可以得第一名。过去田耕也是这么跳的,他去年已经到县一中读初中去了,今年又跳了一级,明年就考高中了。”

刘思说这话的时候,眼里闪着一种亮亮的东西。刘宝山的眉头皱了皱,说:“要跳你就跳吧,但有一条,成绩不能掉队,要保证考上县一中。”

这天,刘宝山爬上楼去,看三个孩子睡觉的铺。已经解放十多年了,穷人在政治地位上算是彻底翻了身。可十多年来折腾来折腾去,人们的生活并没有多大的变化,还是穷,还是苦,还是饭不中口,衣不中身。凤凰台解放时五十多户人家,一百五十多口人,十多年之后人口已经涨到两百多了,许多户还分了家,却没有一户人家修得起房子。土地改革时把田大榜赶出了他的四合天井屋,让他住过去长工住的杂屋,他的四合天井屋住进了六户穷苦农民,这六户人家十多年来每家人口差不多翻了一倍。可房子没有扩大,每户就两小间,孩子长大了,跟父母一块睡不方便,就在楼上开个铺/把孩子们往楼上赶。四合天井屋的楼层没有装修,四合天井屋的楼上就成了一个相通的整体,冉加上杂屋的楼上也和四合天井屋相通,到了晚上,七户人家的孩子就都串在一块了。刘宝山下楼之后把丁保平周连生吴树生赵梦生和伍爱年几个人叫到一块,说:“孩-子们都长大了,男男女女这样没遮没拦地睡在楼上不行,我们都把手上的活儿放下来,弄点木材把楼屋隔一隔,各家是各家的睡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