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连生说:“我早就想说这个事情了,又怕说我多嘴管闲事,就没敢说。我家周望十多岁了,田耕和丁保平家有金以及少辉家富贵也都十多岁了,都晓得屁臭了。”
伍爱年说:“我家那个懒汉靠不住,家里也请不起木匠,我就砍些树条子来,织块篱笆拦着。”
刘宝山说:“这样也行。你把树条子砍来,我给你织织就是。”
刘宝山把这些事情安排好,就到傅郎中那里去了。没料到田中杰也在傅郎中那里,刘宝山来找傅郎中,田中杰站起身想走,刘宝山说:“别走,我有话对你说。”
韦家坡铁矿停办,田中杰又回到了凤凰台,他也就做好挨刘宝山斗争的思想准备了。只是,回来很多日子了,刘宝山并没有找过他的麻烦。有时他在思念他那死去的女人韦香莲的时候,心里还在想,是不是刘宝山不在乎他的亲妹了呢?刘宝山的眼神里并没有过去的那种只有他才看得懂的怨恨,他的心里仿佛有一种失落。他问:“刘支书有事?”
“我刚才对丁保平他们都说过了,把孩子们睡的楼屋用些木材装修一下,隔个睡的地方出来,七家的孩子全睡在楼上,像开的通铺,不好,孩子们都长大了。你也抽时间把杂屋的楼上弄一弄,田耕十四了吧。”
“刘支书说得对,我对我爹说说,就动手弄。”
“听说你家田耕明年要读高中了?”
傅郎中一旁接口说:“田耕天资聪慧,读书又认真,连着跳了两级,明年是该读高中了。宝山,还有你家刘思,小学的课程居然全都能做下来,她也嚷着要跳级哩。我说,凤凰台日后只怕要出人才。”
刘宝山说:“这都是傅伯你的功劳,你平时不耐心地教他们,他们能有这样聪明?”
“平时到我这里来的可不是他们两个,他们为哪样成绩又不突出。勤奋占一半,天资占一半的。”
田中杰站在刘宝山旁边仍然是一副提心吊胆的样子,他说:“刘支书没事我就走了啊。”
“你走吧。我和傅伯说说话。”
田中杰走了之后,傅郎中叹气说:“韦香莲这一死,田家如今就剩下四个男人了,日子不好过。田中杰今年才三十多岁呀。”
刘宝山问:“他在你这里说的这些事情?”
“他不会对我说这些事情,他来问我田耕跳级的事。田中杰的心里只有儿子读书的事情,我还真佩服他。”
刘宝山说:“我也是来问刘思跳级的事情的,你说行也不行?”
“我看行。她是受了田耕的影响。这样好,比着读书,才会进I卜”两人说话的当儿,田大榜扛着锄头从那边山坡上走过来,老远就大声地叫喊起来:“老傅在家么?”
傅郎中答应道:“在家,你这个大忙人也有空来坐坐?”
“我有事情对你说。”
这样说着田大榜就进棚子来了,看见刘宝山也在拥子里,说,“宝山我正要找你。”
人是个怪东西,散了食堂之后,糊呀粥呀往肚子里填饱了,人们的精神状况就好多了,过去那张浮肿的脸面渐渐也恢复到原来的模样,田大榜那张多皱的脸上还有了些光泽。过去弯得像对虾的腰身居然还直了许多。只是,他身上的那股蛇蚓的土腥味却是没有褪去。“宝山,听坝河坪的人说,北京开过万人大会了,说毛主席在万人大会上做了自我检讨。”
“会是去年开的。邹副县长也参加了那次万人大会的。邹副县长说,那只是上面的一个姿态,许多事情也怪不得上面的,是下面自己弄歪了。”
“我们凤凰台就有一个,自己懒惯了,还不让人家勤劳,食堂饿死人了,他还不让把食堂撤了。”
“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你说说现在这样好不好?”
“也不能说是最好,总比在公共食堂好吧。让我们开一些荒地种粮食,就不会像过去那样饿肚子了。”
傅郎中一旁说:“现在的政策我是没办法把握了,会不会长期这样下去,还不一定哩。”
田大榜那张老脸布满了困惑与不解,“真要这样的话,老百姓是没办法活了。”
刘宝山说:“田伯你也太多虑了,俗话说得好,水到檐下便开沟。前几年都饿过来了,你还担心再饿死不成。”
田大榜不做声,叹一阵气就蔫蔫地离去了。傅郎中对刘宝山说:“宝山,刚才田大榜到这里我不好说,我听说又要搞什么运动了。共产党搞运动可是行家里手,你得注意一些才是,上面有政策你就做,没政策的事情你千万不要沾边。凤凰台的人心虽说不坏,但有个别人不是和你一条心的,你得提防些才是。”
“我知道,孙少辉那家伙想吃饱穿温过好日子,还想不流汗不下力,还想做领导天天指使别人。”
鄉日中问:“公社那个贾书记这些日子怎么没到凤凰台来了,他只听孙少辉一个人的话哩。”
“听说那个劳改去的吴明主任一直在喊冤,不承认他参加了神仙会,说是有人陷害他。县里就又派人来调查,贾大合可能为那个事情抽不了身。”
‘傅郎中说:“我也听说了。宝山你不要挨这个事情的边,共产党对这个事情看得特别重,挨上边你这辈子就别指望翻起身来。”
傅郎中说这呰话的时候,他的脸上布满着隐忧和焦虑。刘宝山说:“傅伯,这些事我’会把握的,你放心好了。”
刘宝山回到自己家里的时候,伍春年正在做晚饭。田玉凤也在他家里说什么,眼睛红红的,看见刘宝山回来,把头一勾就准备回去。刘宝山说:“玉凤,别走,我有话问你。”
田玉凤就不好走了,勾着脑壳站在他的面前。刘宝山看了一眼田玉凤,他发现田玉凤比过去老了,眼角有了鱼尾纹,脸色也很难看:“这些日子你怎么了?”
田玉凤的泪水就哗哗地往下掉,可她却不说话,心思重重地回去了。伍春年说:“刚才玉凤姐跟我说,连生哥这些日子夜里喘得厉害,整夜睡不着觉,她着急怕连生哥得什么病,想要他看看病去,又没有钱。”
“没让傅郎中看看?”
“傅郎中说可能是肺上的毛病,要他到县医院去看。”
刘宝山来到周连生家里、周连生不在家,田玉凤和女儿周莹在家。刘宝山说:“连生哥的病要紧不?”
‘:’田玉凤的泪水又出来了:“宝山哥,我真的不晓得怎么办了。”
刘宝山说:“我跟保平哥商量一下,在生产队借点钱,,你带连生哥到县医院去看看,小病不治,拖成大病就难办了。”
四十六坝河坪公社和其他地方一样,过苦日子之后又经历了一次社教运动,把那些大张旗鼓搞联产承包的生产队领导和大搞小自由的社员弄出来批判斗争了几次。把农民为了度荒开挖出来的土地全部收归集体。坝河坪公社运动的重点是凤凰台。刘宝山挨了批判,田大榜挨了斗争。虽然孙少辉在批判斗争会上表现得十分的积极,重点揭发刘宝山带头撤食堂,鼓励人们大种自留地的资本主义思想,过后,就弄来许多的碎磁瓦片要田大榜跪,说他是个没有改造好的地主分子,整天想的是过有饭吃,有衣穿,不饿肚子的地主的好日子,整个凤凰台就他搞小自由最积极,收的粮食最多。无奈人们才刚刚从苦日子的噩梦中醒来,说起饿肚子就都胆战心惊了,无论贾书记怎么的发动,无论孙少辉怎么的控诉,人们还是对斗争田大榜和刘宝山没有多少积极性,批判斗争会也就开得毫无生气。几个月之后,社教运动也就过去了,形势归于平静。当然,说平静,就是再没有像大跃进的时候那样喊一些不着边际的口号,也没有像大跃进的时候那样做一些发疯的事情。上面也不再压着要大家把阳春这样做或是那样做,水田里的禾要这样插或是那样插。人们照样在一块做阳春,照样挣工分分粮食。凤凰台的人们都希望能吃饱肚子,少挨一些饿,就离不得刘宝山的领导。刘宝山就还是按照田大榜周连生这些人说阳春怎么做,大家就怎么做。这样一来,孙少辉又幵始说怪话,说凤凰台生产队的权力又落到地主分子手里去了,什么时候又得搞一次运动,把田大榜弄来斗争斗争才行的。人们却不听他的,大家都饿怕了,再不想回到吃野蒿啃麻根甚至是吃蚯蚓蝗虫度命的年代去。贾大合不知道什么原因,一年也很少到凤凰台来几次。凤凰台的阳春也就做得比别的生产队好,年年收下的粮食除去交国家的公粮,除去提留上交,除去种子,按毛主席说的,忙时吃干,闲时吃稀,杂以瓜果蔬菜,还是能弄个大半饱。又没有什么政治运动,凤凰台的地主富农分子也就得以喘一口气,不用提心吊胆担心挨斗争,吊半边猪或是做猴儿抱桩了。也许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也许是忙着想把大家的肚子弄饱,或是三个孩子一天天长大,刘宝山过去对田玉凤的那种生生死死的爱,渐渐演化成一种对田玉凤手足般的亲情,一种切肤般的悯爱,一种无尽的牵挂和祝福。对田中杰的那种憎恨也就渐渐地淡下来。田中杰也因此得以专心致志地把心思放在儿子的学习上去,大儿子髙中快毕业了,要上大学了,他又把心思放到小儿子田勤的身上来了。突然有一天,一个让人们无比震惊的消息从外面传到了凤凰台,说是城里出大事情了,许多大中学校的学生不肯上课了,造反去了。一些历史上有问题的人被揪了出来,许多有名望的专家学者也被打倒了,成了兜售封资修黑货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帮分子和牛鬼蛇神。邓拓吴晗廖沫沙这些名望很大的学者,都成了造反派打倒的重点对象,他们被冠以向党、向人民、向社会主义放射毒箭的三家村黑店。更有甚者,一些上千年的古建筑也被造反派砸烂了,甚至放火烧掉了。按照造反派说的,这叫破四旧。人们传说这些消息的时候,只是对那些文物古迹被砸被烧感到太可惜了。他们联想到凤凰山上的凤凰塔,凤凰塔也有一千多年历史了,一代又一代的凤凰台人把凤凰塔视为凤凰台的骄傲,如果凤凰塔被砸了,被烧了,凤凰台人会心疼死的。除此之外,他们并不关心那些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的专家学者的下场怎么样。他们不认识邓拓吴晗廖沫沙,就像当年他们不认识被打成大右派的罗隆基和章伯钧一样。他们的命运似乎也就难得让他们这些山野草民操心和牵挂了。过后不久,人们又传说城里那些造反的学生成立了个什么组织,胳膊上箍了个红套套,到北京见毛主席去了,还说是毛主席自己要他们去的。人们带着惊诧,带着好奇,还带着一丝莫名的向往,来议论这呰稀奇古怪的事情,把当时听说造反派砸文物古迹时的那种隐隐的担心也抛到脑壳后面去了。并没有觉得它的可怕,它的危害,它的不可收拾。风凰台只有两个人的心情和大家不一样,一个是傅郎中,在他听说这些事情之后,他就显得有些惶惶不可终日起来,愈是到后来,传来城里学生造反愈来愈加严重的时候,他的那种恐惧感就愈加的强烈。再一个是田中杰,他不担心别的学生怎么造反,怎么砸文物,怎么揪黑帮分子和反动学术权威,他担心的是他的儿子田耕,学校不上课了,这不影响儿子考大学么?儿子再有一个月就高中毕业了啊,这可是儿子考大学跳龙门的关键时刻呀。那些日子,孙少辉显露出一种少有的兴奋,就像是急切地盼望着什么。他常常往公社跑,回来的时候总要带给人们一些关于城里的学生如何造反,如何向封资修宣战的消息。过后不久,孙少辉从公社带回一个惊人的消息,县城那些造反派到坝河坪公社造反来了。“你们不知道吧,那些造反的学生成立的组织叫红卫兵。红卫兵三个字还是毛主席给他们写的。毛主席非常支持红卫兵的造反行动,专门写了一篇炮打司令部的文章。”
孙少辉一脸的灿烂,“红卫兵真的很不简单呀,把四旧砸烂了,把那些隐藏得很深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帮分子和牛鬼蛇神全都揪出来了。他们把这次运动叫做无产阶级文化人革命。说是城里有封资修的东西,有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帮分子和牛鬼蛇神。农村也有封资修的东西,也有黑帮分子和牛鬼蛇神。宝山我对你说,我是政治队长,这样的运动我是非参加不可的。我到公社帮着红卫兵造反去了。这是关系到我们中国改不改变颜色、变不变修、红旗落不落地、穷苦人民吃不吃二遍苦、受不受二遍罪的大是大非的问题,你得给我记最高的工分。”
孙少辉说着扬长而去。人们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不由得忐忑不安起来,这才过了几年平静的日子,千万不要再出什么落壳才好。田中杰这时比哪个都着急,就像热锅里的蚂蚁,再过一个月田耕就要考大学了。他田中杰十多年含辛茹苦,忍气吞声,眼看着他的希望和寄托就要在儿子的身上实现了。听儿子说学校要他们这些成绩拔尖的学生不只是要有过长江的志气,还要有过黄河考到北京去的理想。按田耕自己的说法,考重点大学没一点问题。临场发挥得好的话,过长江过黄河也是完全有可能实现的。这样闹下去,他们怎么考大学呀。他想到公社去问问那些来坝河坪公社破四旧的红卫兵,他家田耕是不是也像他们一样离开学校到农村破四旧去了。可他又不敢,自己一个地主分子,那不是送肉上砧板么?他在心里暗暗地祈求老天保佑,国家千万出不得乱子,高考照常进行,那样的话他家儿子就可以如愿以偿地到重点大学去读书了。刘宝山的女儿刘思去年也进县一中初中部读书去了。刘宝山却不急,女儿才进去一年,年纪小,不懂事,不会跟着高中部的大同学出去造反破四旧。刘宝山现在担心的,是这些从县城来的造反派会不会到凤凰台来,他们到凤凰台来又会把哪些东西当成四旧来破呢?有孙少辉在里面,他是什么坏点子都想得出来的。果然不出刘宝山所料,没过两天,灾难就降临到凤凰台来了。那天人们刚刚准备到坝河口给禾田施肥。六月了,农村正是给农田进行中耕培管的时候。农业八字宪法八个字:水,肥,土,种,密,保,管,工。可见对农作物的培管也是相当重要的。太阳剛刚从对面遥远的山垭爬起来,硕大无朋,灿烂无比。坝河那淙淙流淌的波纹被映得金闪闪的,像流淌着一条金水银纱。凤凰台的阳春做得好,朝阳里,禾田的水稻一片茁壮青翠。如果不出意外,今年应该是个好年成。这时,人们突然看见三眼桥那边过来一队人马,最前面的一个人手里打着一杆红旗,他们都一色的穿着屎黄色的衣服,胳膊上都戴着一个红套套。走近了,才看清打旗子的那个人是孙少辉。几天不见,孙少辉居然变了个模样,过去穿的那件散发着汗臭,补丁连着补丁的和尚领子衣不见了,而今也跟造反派一样,穿的一件屎黄色的衣服,像过去刘宝山从部队穿回来的那个样子,只是小了点,‘穿在身上像猴儿玩把戏时穿的那种戏子衣服。胳膊上的那只红套套显得特别的扎眼。听说孙少辉去公社找到造反派的头头之后,声泪俱下地控诉了万恶的地主阶级对他的压迫和剥削。过后,还把脑壳扭过去,让红卫兵看那只被韦香莲咬掉的耳朵,“我的耳朵是被地主婆咬掉的。她为什么要咬我?因为我是政治队长,我不能让贫下中农吃二遍苦,受二遍罪,我要斗争她,也就成了地主婆的眼中钉,肉中刺,她就进行阶级报复,把我的耳朵给咬掉了,目的是不让我再听共产党和毛主席的话。更为可恶的是,她居然把我的耳朵咬下来之后,当做猪耳朵一样吃进肚子里去了。如今人们都叫我边耳朵队长。”
造反派司令听到孙少辉的血泪控诉,义愤填膺,说他们依靠的就是这些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他们是革命造反派向封资修开火,砸烂旧世界的可靠的同盟军。孙少辉理所当然地就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了。孙少辉一股子的神气,打着红旗从三眼桥飞快地走过来,老远就对着刘宝山他们大声叫喊:“造反有理,革命无罪。砸烂封资修。破四旧,立四新。”
刘宝山看了他们一眼,就把脑壳勾下去做活去了。一些人却不知道孙少辉叫喊这话是什么意思,大睁着眼睛看着他们。造反派I个个都是精神抖擞的样子,来到稻田边的时候也不答理大家,只是问孙少辉凤凰塔在什么地方。孙少辉对凤凰山指了指,说:“山尖尖上露出一点屋角角的就是凤凰塔。”
孙少辉说着带着造反派们匆匆地走了。人们不知道孙少辉要把这些红卫兵带到凤凰塔去做什么,困惑不解地看着他们沿着那条古驿道匆匆地爬上山去,一会儿就消失在林子里不见了。太阳慢慢地爬上头顶,六月的太阳像一个火球一般炙烤着大地。人们做阳春的热情变得低落了许多,议论说这些红卫兵一个个长得清清瘦瘦,脸上满是稚气,为什么书也不读了,却要跑到乡卞来破什么四旧。他们还真不相信他们会把凤凰塔给砸烂,给烧了。过后就有人问刘宝山,孙少辉带着红卫兵这样游山玩水也能记工分么?刘宝山的脸色很难看,眉头紧紧地皱着。他说如果他孙少辉仅仅只带着红卫兵去看看凤凰塔,他一定给他记高工分。只怕他不只是带着红卫兵去看一看的,没听说他们是来破四旧的么,外面世界已经乱摊子了,许多文物都给砸了,烧了。这时,谁看见凤凰山顶冒起一股青烟,后来就是冲天大火。田大榜惊叫道:“他们把凤凰了田大榜的呼叫让刘宝山吃惊不小:“他们果然对凤凰塔下手了呀。”
拔脚往凤凰山顶奔去。人们也都不做活了,跟着刘宝山往凤凰山跑。当他们气喘吁吁地爬上凤凰山顶的时候,凤凰塔已经被烧成一片火海了。人们只有眼瞪着大火把千年古塔一点一点吞没。孙少辉一脸的得意:“凤凰塔是四旧,要烧掉它。”
田大榜跺着脚嚎叫说:“这是祖宗留下来的啊。”
孙少辉过去一把揪住田大榜吼道:“田大榜你这个地主分子,这里是你说话的地方么?”
几个红卫兵听说地主分子也来阻止他们放火烧凤凰塔,一齐围过来,大声说:“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现在有地主分子在这里阻栏我们烧凤凰塔,说明我们这把火烧对了。”
这时,轰隆一声巨响,那座已有千多年历史的凤凰塔在烈火中倒塌了。那些雕龙画凤的廊方,那些飞禽走兽的檐角,一会儿全被烈火化为灰烬。人们还在痛惜之时,红卫兵们又发现了塔旁边石壁上石达开留下的对联和“天下均富”四个大字。他们站在石壁之下议论一阵之后,就有人爬上石壁去砸石达开留下的对联,其他几个红卫兵则排成队,站在石壁之下,高举着拳头齐声吼叫:“打倒农民起义军的叛徒,打倒石达开。”
中午时分,石壁上那副被人们广为传颂的,已有近百年历史的对联就被弄得面目全非了。红卫兵仿佛大获全胜一般,高高兴兴地下山去了,孙少辉也跟在红卫兵的屁股后面得意地走了。凤凰台的人们却呆呆地站在凤凰塔的服一堆灰烬前,伤心得痛哭流涕,久久不肯离去。凤凰台的人们万万没有想到,凤凰台遭受的灾难才刚刚开始。这天下午,那些红卫兵又扛着斧子来砍凤凰台前那棵孙少辉在大炼钢铁时没有砍倒的古枫树。这时,凤凰台的人们似乎清醒过来了,都来阻止,他们把古枫树团团围住,不让红卫兵们靠近。红卫兵中的一个头目要孙少辉去做工作,孙少辉说:“我们凤凰台的人们封建思想特别严重,平时我这个思想进步的政治队长不但没有政治地位,还饱受他们的欺负。他们哪肯听我的,他们只听地主分子田大榜的。”
红卫兵头目一股神气地来到人们面前,目光扫视一眼团团围住古枫树的人们,说:“看样子我们要展开一场大辩论之后,这棵充满着迷信色彩的古枫树才能被砍倒的。我知道,上午你们对我们红卫兵小将烧掉那座古塔就心怀不满的。你们哪个来跟我辩论吧。你们说说为什么不让我们红卫兵砍这棵古枫树。”
刘宝山说:“这棵古枫树是我们祖宗栽下的。有这棵古枫树在这里,热天人们可以在这里纳凉,冬天可以遮风挡雨。再说,这棵古枫树是我们凤凰台的一个标志,它象征着凤凰台的勃勃生气。”
孙少辉一旁大声嚷道:“他是我们凤凰台的支部书记,一点思想觉悟都没有。他说的全是假话。都说凤凰台的枫树是引凤凰的,把凤凰引到凤凰台来,凤凰台生的女儿就长得漂亮。”
那个红卫兵说:“就按这位支部书记说的这种理由辩论吧。我看你说的这个理由根本站不住脚的。我们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家,我们的勃勃生气就是无产阶级领导一切,就是把封资修的东西全都砸碎。我们革命人民的标志,就是万里山河一片红,在村子前面留棵古树,是资产阶级情调,是封建残余思想在作怪。是千万要不得的,是要坚决批判的。你说有棵古枫树长在村口,人们好纳凉,好遮风挡雨。这是贪图享受的资产阶级思想在作怪,天热怕什么,风雨怕什么,过去革命先烈掉脑壳都不怕呀。长久下去,凤凰台的人们都会变修的。我们无产阶级和贫下中农需要的是不怕死不怕苦的革命思想。因此,我们更有百分之百的理由把这棵古枫树砍掉,不能让它变成封资修的温床来毒害凤凰台的贫下中农。你是这个队的党支部书记,我就不扣你的帽子了。你把你的社员叫开,别耽误我们向封资修开战,你要再敢带着人拦着我们,今天我们就在这里摆开战场,把你作为变修的坏典型批斗。”
刘宝山气愤地说:“你们讲理不讲理?”
“我刚才不是把你的理由批驳得体无完肤了么?怎么说我们不讲理!”这时,一个红卫兵从四合天井屋跑来,大叫道:“那个四合天井屋也是封资修的东西,那栋屋的窗户全是雕的龙凤和花草。我们去把它给砸了。“人们听那个红卫兵这么说,都急得不行,一齐拥回四合天井屋。孙少辉也往四合天井屋跑,一边跑还一边叫喊:“四合天井屋过去是地主分子田大榜的,里面的封资修全都要砸掉。”
赶在前面的丁保平吴树生几个人拼死拼活地把红卫兵拦在了楼门之外,不让他们进去。这时,那个红卫兵头目又开口了:“你们不让我们进去向封资修开火,向四旧开火,你们也得说出个理由和我展开辩论,不然你们休想拦住我们。革命红卫兵造反是所向无敌的。”
刘宝山说:“你们这是奉哪个的指示,居然有这么大的胆量,又烧凤凰塔,又砍古枫树,还要砸四合大井屋。”
那个红卫兵头目从黄色挎包里拿出一张报纸,指着头版一篇社论说:“你睁开眼睛看看,社论上说得清清楚楚,砸烂一切封资修腐朽没落的东西,将无产阶级**进行到底。我们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我们拥护伟大领袖的指示,我们今天烧的,砍的,砸的,就是封资修的东西,都是四旧。我们的下一步,是要彻底清査烧毁那些毒害我们思想的封资修反动书籍,从根本上清除毒害人们思想的孔孟之道。你要胆敢反对,我们就打倒你。”
那个红卫兵头目横眉冷对,一脸神圣。刘宝山盯着那张报纸,—脸的困惑,不知道如何作答了。孙少辉一旁说:“这样吧,你们去砍古枫树,四合天井屋那些雕龙画凤的窗户我们自己拆下来砸烂就是了。”
孙少辉这样说过,就大声地叫喊田中杰的名字,“地主分子田中杰,把你家里那些古书全拿出来烧了,你天天要你家儿子读那些孔孟之道,是想让你儿子今后骑在我们头上剥削压迫我们么?”
孙少辉并不知道傅郎中藤条箱里有很多的书籍,不然他会带着红卫兵把它搜出来烧掉的。那个红卫兵头目想了想,说:“还是政治队长的思想觉悟高,我相信你,你带着大家来一次自我革命吧。”
说着带着几个红卫兵砍古枫树去了。孙少辉对站在一旁发懵的人们说:“都动手,把自家窗户上的雕花板敲掉。”
说着,孙少辉自己回家取了把斧子,开始砸自家窗户的窗花。伍爱年去拦他,被他狠狠地推倒在地,口里骂道:“你个恶婆娘,老子不是过去的孙少辉了,老子是革命造反派,革命造反派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就更不怕你这个恶婆娘了。你要拦老子破四旧,老子就让红卫兵来打倒你。红卫兵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还怕你这个恶婆娘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