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少辉那些年讨米的时候,最眼红的是有钱人吃好的,穿好的,住的髙楼大厦。那时他除了想曰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地主太太地主女儿,还想一把火把他们的高楼大厦烧掉那才惬意呀。今天他拿把斧子砸碎自家那雕龙画凤的窗户的时候,他的心里就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惬意,斧子敲下去,咣当一声响,雕花窗户就掉下一块,再咣当一声敲下去,雕花窗户又掉下一块。只一会儿,自家的几扇雕花窗户全都被他敲掉了。这天天黑的时候,红卫兵终于把凤凰台前面那棵大炼钢铁时没有被砍倒的最后一棵古枫树砍倒了。凤凰台没有了古板树,就像一个漂亮的村妇被剥去了衣裳,变得没遮没拦了。红卫兵走后,傅郎中找到刘宝山,一脸忧郁地说:“我要回到山那边自己家里去住。你另外找个人守仓库。”
刘宝山说:“你担心什么呢?”
“宝山,你不要勉强我了。回枧树洞去住,我同样还是人民公社的社员,同样还在生产队做活儿。”
只有几天时间,傅郎中像变了个人似的,显得十分的苍老了,脸色很不好看,两眼充满着恐惧。刘宝山猜不透他对红卫兵为什么有这样大的恐惧心理,说:“其实你不要担心会有什么事,城里来的学生能弄个什么名堂出来,不过就是把一些他们认为是四旧的东西砸了,烧了。他们也不可能在坝河坪公社呆多久,他们一走,什么事情就没有了。再说就是有什么事情,还有我哩,我会关照你,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你硬要搬回去住,我也得派几个人把那间茅棚弄一弄,已经烂得只有几根茅棚架子了,怎么住呀。”
傅郎中说:“不要你们弄,我自己弄点野茅草盖一盖就是。一个人,不要多大一块地方就能住下来。”
刘宝山第二天没有叫别的人,只叫周连生跟他一块帮忙给傅郎中把那半月茅屋架子搭起来,砍些芭茅盖着。这天傅郎中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阴忧着脸。刘宝山问他红卫兵这样破四旧是为了什么,他们要达到一个什么目的?傅郎中也没有回答他,只是拧着眉头,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刘宝山就不再问他了,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傅郎中既然这样在乎那些红卫兵,很可能还会有什么事情发生的。这天下午,丁保平来对刘宝山说,那些红卫兵在挖村子背后那条古驿道。刘宝山很是生气,古驿道是让人走路的,也有错,值得他们挖掉?要去跟他们论理,被傅郎中拦住了:“宝山你听我的,不要跟他们计较,计较也计较不赢他们。看样子这次运动比哪一次都要来得严重。弄不好你会惹下一身的祸。”
不一会,吴树生又来叫刘宝山,说有几个红卫兵正在拆坝河上那座三眼桥。刘宝山再也按捺不住了,三眼桥给拆了,等于把凤凰台人的出路给断了,孩子们上学,大人们去公社开会,去供销社买东西,都要从三眼桥上过的。三月**水,孩子们就上不成学了。他跑回家,拿起那支半自动步枪匆匆去了三眼桥。三眼桥的桥墩已经被拆了一个,一个桥拱也垮了,刘宝山朝天开了一枪,一声大吼:“谁敢把三眼桥拆掉。”
那些红卫兵并不怎么害怕,只愣了那么一会,就又开始拆三眼桥。刘宝山说:“都给我住手,三眼桥不能拆。”
红卫兵头目走过来问道:“你这支枪是谁给的?”
“毛主席,一九六〇年四月我从北京领回来的。”
刘宝山圆睁两眼,“快对你的手下说,三眼桥不能拆。”
“我现在在问你,你必须回答我的话,毛主席给你的枪是要你用来对付造反派,对付革命小将的么?”
刘宝山大声说:“我要你的造反派、你的革命小将立即住手,不能拆三眼桥。”
“你说不能拆我们就不拆了?”
红卫兵头目一脸的不屑,“这座三眼桥修了上千年,也就是说,这座桥通向了万恶的封建社会。你们从这座桥上过的时候,你们踩着的是一条封建的、迷信的、充满着毒素的万恶之路,我们必须把它毁掉。”
刘宝山说:“毛主席最关心的是人民群众的疾苦,人民群众的生活,他决不会让你们把群众过河的桥给拆掉的。”
红卫兵头目再不理睬刘宝山,站起身回公社去了。一会儿,贾大合和公社武装部长匆匆赶了来,他们的身后跟着那个红卫兵头目。贾大合来到刘宝山面前问道:“刚才你开枪了?”
“我是吓唬他们。”
刘宝山有些底气不足地说。他也知道,枪是不能乱丌的。“刘宝山你这一枪开坏事了,县武装部长要我把你的枪收了。”
公社武装部长说。“毛主席发给我的枪,谁敢收我的?”
刘宝山这下急了。“是暂时保管,不是没收。”
武装部长解释说,“现在的形势有些特殊,县武装部已经接到省里的指示,要把所有的枪支都收到县武装部统一保管。公社武装部的枪也一样要收回县里去。”
公社武装部长伸手把刘宝山手中的那支半自动步枪拿了过去,“还有你的持枪证,取来一并给我。”
刘宝山脸有些发黄,浑身直发抖,准备跟武装部长辩驳道理。贾大合大声说:“刘宝山你不要再说了。你要知道,红卫兵是来造反的。造封资修的反,造四旧的反,造一切跟他们作对的人的反。没有条件可说。我是坚决支持造反派造反的。我就从造反中得到了很多好处,成为造反的受益者。过去造反得到了天下,但决不能因此高枕无忧,还要把这个天下牢牢地巩固,一代一代坐下去,就得经常造反才行。像你们风凰台就不行,还有很多封建落后的思想没有得到彻底的清除。如果不经常造反,把四旧彻底打烂,砸碎,你们肯定是要变修的,天也肯定是会变的。”
四十七不出傅郎中所料,来到坝河坪公社的那一群红卫兵小将,还没有把坝河坪公社他们认为四旧的东西该烧的烧完,该砸的砸完,该砍的砍完,全国的形势就发生了重大变化。全国所有的学校全都停了课。学生们拥向城市,拥向机关,拥向工厂,拥向农村,进行革命大串联,发动革命的工人和农民起来造反,誓死要将无产阶级**进行到底。这样一来,造反的队伍就不仅仅只是从学校走出来的红卫兵小将了,社会上五花八门的造反组织应运而生。只要你肯造反,你就可以竖起一面大旗,拉起一支队伍,成立一个造反组织,加入到轰轰烈烈的造反的行列。坝河坪公社又来了一支造反队伍。他们说上次来的那支红卫兵娃娃只是破四旧,砸那些破破烂烂的屋子,烧那些古塔古庵古庙古书,没有革命的彻底性。没有深挖伪装和躲藏起来的牛鬼蛇神,给革命事业留下严重隐患。这些牛鬼蛇神时时刻刻都想着变天,想着复辟。把那一群革命小将赶回去了。这次来的造反派自称是彻底的革命造反派。他们的口号是要揪出一切反党反社会主义,反对将无产阶级**进行到底的黑帮分子和牛鬼蛇神。他们打的一面大红旗上写着五个大字:横扫全无敌。他们说他们的组织就叫横扫全无敌。他们来到坝河坪公社之后,就把公社书记贾大合找去作了一次谈话,说明他们的来意。并要公社积极配合他们的革命行动,不能有半点的违抗和懈怠。贾大合哪敢得罪他们,连忙交待办公室把各大队的地主富农分子的名单抄写一份给造反派。横扫全无敌的司令紧了紧腰间的皮带,从口袋里拿出一本小小的红壳子书放在自己的胸口,说:“依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将无产阶级**进行到底。我们这次到坝河坪公社来,不只是斗争地主富农分子,我们的革命工作任重而道远。我们的第一步,是点燃造反的火种,成立造反的组织,要使革命造反的星星之火,形成燎原之势。第二步,是要彻底揭开坝河坪公社的阶级斗争盖子,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我们造反派肩上的担子很重,不可能在你们公社呆多久,你们要紧跟伟大领袖的战略部署,支持造反派的革命行动,不然,你们就会成为阻碍这场史无前例的**的绊脚石、拦路虎。最后的结局,就只能是造反派起来把你们打倒。”
贾大合的脑壳鸡啄米一样,连连说:“我就相信造反。我们的前辈不造反,就没有我贾大合的今天。我贾大合要是不造反,就对不住横扫全无敌的造反派。造反派怎么说,我就怎么配合。”
“刚才我说了,我们首先要发动革命群众,成立造反组织。第二步是把坝河坪公社的牛鬼蛇神全都揪出来。这就是说,在坝河坪公社范围内的那些右派分子,劳改释放犯,地主富农分子,全都在牛鬼蛇神的行列之中,还有那些混进我们干部队伍中的出身不好的人,都是我们横扫的对象。”
贾大合说:“革命无罪,造反有理。你们横扫全无敌怎么说,怎么做,都是正确的,我贾大合都一百个的拥护。”
只有两天时间,坝河坪公社的群众就被发动起来了,各单位的造反派写的大字报贴得满世界都是,还统一成立了个横扫全无敌的造反组织。孙少辉像上次一样,面对着这些新来的造反派,又一次声泪俱下地控诉了万恶的地主阶级。再一次把脚杆子上狗咬的疤痕,被韦香莲咬去的半边耳朵,全都露出来让他们看。一声声控诉,一声声血泪。新仇旧恨,历历在目。是可忍孰不可忍。换得造反司令对他的一片同情之心。造反司令立即任命他为横扫全无敌副司令,负责坝河坪公社革命造反的联络工作。让孙少辉感动得涕泪横流,把拳头举得高高的,大声呼喊造反派万岁,万岁,万万岁。他很快就把各大队的地主富农分子集中起来,狠狠地批斗了几次。中心完全小学的一个右派老师,公社粮店一个曾经劳改过的煮饭的大师傅也都被揪了出来,剥开了他们身上的画皮。造反派给他们各人做了一个纸牌子挂在脖子上,然后把全公社的社员都集中在三眼桥旁边的坝河滩上召开批斗大会。批判斗争过后,又让他们挂着纸牌子排成长长的队伍打锡游乡。这样斗争了几次之后,造反派的情绪就有些低落了,说这样的斗争会过去开过多次,没有多少新鲜感,提不起神来。这时有人提出自己的看法,既然是横扫全无敌,眼睛就不应该仅仅只盯着这几只死老虎。坝河坪公社的牛鬼蛇神还远远不止这些。一个造反派向横扫全无敌头目透露,说公社医院的王医生就是小商业主出身,本人是一个没有改造好的资产阶级小姐,资产阶级思想特别严重。因为男人是公社书记,有一张保护伞遮着,她没有被揪出来触及灵魂。边耳朵副司令孙少辉说,凤凰台有一个从外地来的人,几十年了,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也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人,这个人说不定就是暗藏在我们坝河坪公社的大特务,大叛徒,大坏蛋。公社粮店一个造反派则说,他曾经受过别人的陷害,他如今是革命造反派了,这个陷害他的人就是反对革命,也就是坏人了,也应该弄来挂牌子批斗。县里来的横扫全无敌造反派司令又把那本红宝书拿出来,放在自己的胸口,说:“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不管她是公社书记的爱人,还是暗藏的大特务,大叛徒,大坏蛋,我们都不要怕,我们有伟大领袖支持我们,我们要把这些牛鬼蛇神一个不留地挖出来,斗倒,斗臭,再踏上一只脚,使他们永世不得翮身。我现在就找公社书记谈话。”
横扫全无敌造反司令谖到做到,立即把贾大合叫来,十分严肃地对他道:“你说说你爱人的情况吧。”
贾大合脸上的横肉抖动了几下,做出一副大义凜然的样子:“你这个造反派首长没有把问题弄清楚。王美桂和我只是名分上的夫妻,我不承认她是我的爱人。”
造反派司令说:“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我不知道你们是这种情况,我们要把王美桂揪出来批斗,你不会有意见吧?”
“我早就说过,我是穷人起来造反的受益者。不是因为造反得到天下,我贾大合如今可能还是一个流落街头讨米的叫化子。我举双手支持拥护横扫全无敌的造反行动。当然我也就要大义灭亲了。我十二万个支持你们揪出没有改造好的资产阶级小姐王美桂。如果你们允许的话,我还要在斗争会上发言,揭发批判王美桂的资产阶级思想。”
造反司令非常高兴,说:“好,今天就拿王美桂开刀。”
坝河坪公社的造反派们听说要把公社医院的王医生揪出来斗争,都感到很剌激,很开心,很受鼓舞。在他们的眼里,全公社的年轻女人就数贾大合的老婆王美桂与众不同。这种与众不同包括几个方面,一是她长得好,脸面是瓜子形的,而且很白,很嫩润。眼睛又黑又亮,而且大,而且水盈盈的。眉毛是弯弯的娥眉,青青的,像是用笔画过。鼻梁高而且直,櫻桃小嘴,水蛇腰,腿杆子长,屁股却是圆溜溜的。这些样子,在坝河坪公社的女人身上都是长不出来的。二是她打扮得好,过去她和坝河坪公社的年轻女人一样,头上也留的两条长辫子。后来,她的脑壳上就弄成了个鸡婆窝,让许多的年轻女人羡慕得要死,却没有钱把自己的脑壳也弄成那个鸡婆窝的样子。坝河坪公社从来没有女人热天穿裙子的,她热天却是穿的裙子,从镇子上走过的时候,让男人们感到好奇之后就想人非非了,不晓得她的裙子里面穿没穿裤子。后来,就有人把脑壳趴在地上从裙子的破口处往里面窥望,硬是解开了这个秘密。她的裙子里面只穿一条两个指头宽的裤片子,刚好把那一线缝隙给拦住。啧啧。男人们说到这个发现的时候,似乎还带着许多的遗憾,许多的暧昧。坝河坪公社搜有女人在脸上搽那种香喷喷的雪花裔,要搽也就在脸上搽些带着一股臭味的蚌壳油。王美桂脸上却是搽的雪花膏,老远就能闻到她身上的那一股诱人的香气。坝河坪公社的年轻女人来月经的时候,都是用块烂布条子塞在那个地方。用脏了,把烂布条子洗一洗,再往那个地方塞。王美桂的那个地方好像比别的女人长得金贵,她是不会用烂布条子塞的,她是用的柔软而干净的&纸,折成长条形,贴在那个地方。用一次就丢掉了,来一次月经,要用一包白纸。三是王美桂身上有一股的骚气。看人时,那对又黑又亮的眼睛对别人扑闪扑闪,像是要把人家的魂勾去。走路的时候,那圆溜溜的屁股老是不停地左右扭动,屁股上的肉就不停地打顱顗。更可恶的是,她给人看病的时候,老是在嘴上戴一个白白的口罩,把脸都给遮住了,分明是瞧不起贫下中农嘛。把这样的女人弄来批斗一番,那是很有趣、很刺激、很解心头之恨的事情。果然,批斗王美桂的情况与批斗别的牛鬼蛇神就大不一样了。首先是参加斗争会的人特别的多,而艮热情十分的高涨。更让人情绪高涨的是王美桂的表现与众不同。批斗别的牛鬼蛇神时没有出现反抗的情况,都非常的老实,非常的听话,叫他们怎么,他们就怎么,一个个像是没有生命的木偶一般,任凭造反派摆布。王美桂却不,她先是不肯挂那个大大的纸牌子。几个造反派可高兴了,他们正找不到挨近她的理由,叹息对这个漂亮的城里来的女人只有蓿一眼的分了。现在机会来了,一齐扑上去,有的抓她的胳膊,有的按她的脑壳,有的一边给她挂纸牌子,还一边捏她的腰身。好不容易把纸牌子挂在脖子上,她又不肯下跪了,于是,几个人又扑上去扯的扯脚,按的按脑壳,有一个造反派还趁机把她抱起来往地上摁,过一次搂抱她的瘾。好不容易把她弄跪下来,王美桂又不停地哭泣,而且声音特别大,让造反派无法召开批斗大会。于是,又有造反派想出了主意,用布条子把她的嘴巴塞住。就像农村女人来月经时,在那地方塞块烂布条子一样。也好,你没在下面塞过烂布条子,就在上面塞块烂布条子试试吧。这样一来,王美桂就哭不出声了。于是,王美桂就直直地躺在地上不起来,这就让造反派干瞪眼,了,他们不能把王美桂抱着斗争吧。有人说王美桂这样的不老实,其实是仗着贾大合的势。县里来的造反派一想也许是真的,就把贾大合叫来,要他说句话,表个态。贾大合说:“我早就说了,我是革命干部,坚决和资产阶级小姐划清界线。我不但支持你们斗争王美桂,你们要是同意的话,我还要上台发言揭批王美桂。”
贾大合表过态之后,王美桂非但没有老实,反而比刚才还要顽固,居然把脖子上的纸牌子也弄烂了。这下让造反派气恼得不行,有人提出来把她的花裙子剪破,让她穿着两个指头宽的裤衩挨斗争,看她还反抗不反抗。这个意见很快得到大家的响应,有的人甚至还大呼小叫要把两个指头宽的裤衩也剪掉,让她露个光屁股挨斗争。很快就有人拿来一把剪刀,几个人按脚的按脚,按手的按手,一个人用剪刀剪。一会儿,那个曾经让现河坪公社许多男人浮想联翩,让坝河坪的女人们嫉妒得不行的坝河坪公社唯一的一条花裙子就变成了一面万国旗。三眼桥下的河风又大,河风吹过,那面万国旗随风飘摆,里面白白的大腿就时不时地在人们的眼前一晃一晃。人群中也就不时地发出一种啧啧的怪叫之声。这时的王美桂倒变得安静多了,任凭造反派怎么批判斗争,她也不抗拒了,她担心他们真的要把裙子里面的两个指头宽的裤衩剪掉。于是造反派又论证了一条真理,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这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他们决定,对待牛鬼蛇神要加大斗争力度,还要深挖埋藏得更深更隐蔽的牛鬼蛇神,要把他们一个不留地揪出来斗倒斗臭,再踏上一只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当然斗争他们的形式和方法也要更加多样,更加独特。要出奇制胜,要刺刀见红,要触及心灵,要立竿见影。于是,许多十几年前土地改革时期斗争地主时连想都不敢想的招数都被这些造反派使出来了。几天之后,他们把王美桂脑壳上的鸡婆窝剃去了半边,留下半边,成了一个阴阳头。他们把各大队集中起来的地主富农分子各人给一条棍子,要他们相互对打,谁打得不重,不狠,谁就是对牛鬼蛇神没有仇恨之心,甚至是相互包庇。造反派就往死里打谁。这样一来,.那些地主富农分子为了保住自己不挨打,也为了得到造反派的表扬,逃过这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鬼门关,拿着棒头拼命地打对方,那些年纪大一些,身体差-些的地主富农分子,几个回合下来,一个个都被打得头破血流,趴在地上动弹不得了。过后,造反派又给他们头上戴顶纸糊的高帽子,胸口挂一块牌子,要他们排成队,到各大队去游乡。这一招过去孙少辉他们曾经使用过。造反派给他们增加了新的内容。游乡的时候,要这些牛鬼蛇神自己编排骂自己的话大声地叫喊。谁不这样做,也要受到严厉的处罚。于是,各生产队的社员们在田间做阳春的时候,突然间会从那边山路上走过来一队妖魔鬼怪一样的队伍,老远就能听到那不堪入耳的长一声短一声的叫喊:“我是坏家伙,我和我家儿媳妇扒灰,我罪该万死。”
“我是大流氓,我偷看女人屙尿,还想和女人睡觉。”
“我在过苦日子的时候偷生产队的三个红薯I吃了,我还想偷生产队的包谷吃。”
人们听到这样的叫喊声,头皮就发麻,心里就发紧,能躲开的就老远地躲开,不能躲开的就低低地把脑壳勾下去,生怕什么时候这种灾难落到自己的头上,自己也被弄去戴顶高帽子游乡,自己编着词儿骂自己。怕也没有用,该落到头上的灾难还要落下来,没办法躲掉。没过几天,戴高帽子游乡的牛鬼蛇神又增加了许多,那些和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有牵连的人,全都被弄了去,他们被统称为二十一种人。凤凰台的周连生也成了游乡认伍之中的一员。他跟在田玉凤的身后,和田玉凤一样,手里拿着一个炉罐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田玉凤喊一句,他也跟着喊一句。田玉凤哭,他不敢哭,把炉罐盖敲得档档作响,嘶哑的叫喊声也大了许多,生怕别人听到田玉凤的哭声,说她不老实。四十八那些日子,刘宝山发现傅郎中比过去更加僬悴了,脸色很不好看,眼神里总是带着一种焦虑和恐惧。他便安慰他说:“傅伯你不要有什么顾虑,我们都知道你是好人,在凤凰台的这些年表现也特别的好,要有什么事情我们会出面说话的。”
老人点点头,眼睛盯着刘宝山不肯松开,好像有什么话要对他说。刘宝山问:“傅伯,有什么话你就对我说吧。”
傅郎中摆了摆脑壳,把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大约是八月上旬的一天上午,边耳朵造反副司令孙少辉带着造反派来到凤凰台,在四合天井屋里召开了一个社员大会。会上他给大伙介绍了前来凤凰台揪斗牛鬼蛇神的横扫全无敌司令,并请他作重要讲话。横扫全无敌司令没有发表重要讲话,只是学习了几条最髙指示。过后,由孙少辉点名揪斗牛鬼蛇神。孙少辉说:“我首先给大家说一说什么是牛鬼蛇神。那么什么是牛鬼蛇神呢?我告诉大家,牛鬼蛇神么,就是牛鬼蛇神。我现在点名,点一个牛鬼蛇神,这个牛鬼蛇神就站出来。”
过后就大声地叫着名字。傅郎中被排在第一个,田大榜是第二个,田中杰是第三个,后面还有凤凰台的两个富农分子,再后面就是田玉凤。凤凰台这些地主富农分子的子女和亲属根连根,枝扯枝,居然有五十多个人被列入牛鬼蛇神的名单之中,占了凤凰台人口的四分之一。刘宝山问那个横扫全无敌司令:“牛鬼蛇神就是牛鬼蛇神,这是什么意思?”
‘横扫全无敌司令问孙少辉刘宝山是什么人。孙少辉说:“他是风凰台生产队的党支书,他学过功夫,力气特别大,他还有一支半自动步枪,是毛主席奖给他的。不过那支半自动步枪已经被县武装部收去了。”
那个造反派司令一脸严肃地说:“共产党的支部书记,怎么连牛鬼蛇神都不知道呢?孙副司令,你再给他解释一下牛鬼蛇神是什么吧。”
孙少辉摸了摸脑壳,说:“刚才我已经解释了你怎么没听见?牛鬼蛇神就是牛变成的鬼,蛇变成的神。都是些坏东西。”
刘宝山还要说什么,却被傅郎中拦住了:“刘支书你不要管这些事。”
傅郎中他们一行五十多个人被弄到坝河坪中心小学的礼堂里,礼堂里还关着很多被造反派弄来的牛鬼蛇神,他们刚刚挨过斗争,一个个被整得灰头土脸的样子,真的像是牛变成的鬼,蛇变成的神了。横扫全无敌司令让他们排成队,训了一顿话之后,就给他们各人发了一张纸,一支铅笔,要他们自己写自己的罪状。“你们现在的任务是写交待。写好之后就交上来,我们要看你们交待的情况再斗争你们。”
田大榜说:“我是个一字不识的牛鬼蛇神,我怎么写?”
造反司令问孙少辉,他是不是说的假话,孙少辉说:“他的确不识字,但他的女儿田玉凤识字。还有那个从江苏潜逃过来的大特务也识字。”
“那你就要他们代替你写。”
“他们自己也要写,替我写耽误了时间,你们不责怪他们的吧?”
“你这个老牛鬼蛇神,怎么这么啰嗦。快写,下午不交出交待材料罪加一等。”
田大榜就急了,说:“我不会写,我把我的罪行画出来。”
“你会画画?”
造反派不相信地问道。“画牛画猪总行吧?”
“那就赶快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