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台

第二十章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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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阵天不怕造反派司令要是不让田耕喝他那死去的堂客的洗尸水,横扫全无敌和联总指不斗争他,不说他是资产阶级教育路线培养出来的孝子贤孙,他也不会离开凤凰台的。”

田中杰这样说的时候,眼泪就慢慢地鼓了出来。田大榜凶儿子道:“我叫你不要把田耕挂在嘴巴上,那样会惹祸上身的。你就不替他刘宝山想想,那么大的闺女,就那样被田耕带走了,他们比你更心痛,恨不得拿刀把你杀了。”

田大榜这样说着就喊他的小孙子田勤,“田勤你今年跟爷爷种旱粮去算了,我们两爷孙每年交六千斤旱粮。”

田勤已经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了,在他的童年和少年的记忆里,爷爷和父亲是挨斗争,跪瓷瓦针,做猴儿抱桩的模样。后来,他慢慢地长大了,也跟着爷爷和父亲一块挂牌子,挨斗争,戴着高帽子结成队小丑一样敲着炉罐盖游乡。但他也学会了做农活的时候耍奸猾,不下力气,磨洋工,说进不得耳朵的荤故事,评起工分来却要争最高的。全队的劳动力做阳春的时候都是这样糊日子,出工不出力,田中杰骂他也没有用,他不得听。他才不肯跟着爷爷去种旱粮,那等于是抛汗脱皮种出粮食来养活大家。“爷爷你算过账没有,那汗水流得不值。全队两百劳动力一年才收多少斤粮食?平均一个劳动力不到一千斤。你们辛辛苫苦做来那么多的粮食,能分多少回家?”

田大榜把昏花的眼睛瞪得老大:“狗日的杂种,才多大年纪,就学会耍奸猾了。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呀。”

田勤却是一副嘻嘻哈哈的样子:“我爷爷的思想比宝山叔叔还好,我们凤凰台的社员怎么不选你当生产队长,现在政策变了,你是可以当生产队长的啊。”

田大榜说:“我当不好这个管着两百多劳动力的生产队长,要我管一个家庭的阳春活还是吋以的,我可以让你天天有饱饭吃,有衣服穿,不像现在这个样,弄得大家饭不中口,衣不中身。”

田勤笑说:“我不要你管。你管着我做阳春还不把我累死?”

田大榜骂道:“不认真做阳春,粮食从哪里来?天上掉下来还要赶早才拾得到呀。”

“这我就不管了,反正大家都这样,我为什么要像你那样吃苦下力。田地种好了,有饭吃了,地主分子的帽子也就又戴上脑壳了。”

田大榜的眼睛就瞪圆了:“你狗日的杂种,嫌弃你爷爷了?”

田中杰说:“爹你这么大年纪了,还是不要去种旱地,那是承包的性质,资本主义的东西,弄不好要出事的,到头来,,你又要挨批判斗争。”

“我就不喜欢上百人一块做阳春,做的做,站的站。我一个人种旱地,几多的舒心顺气,挨斗争我也愿意了。”

田大榜毕竟七八十岁的老人了,年纪不饶人,做活比不得那九个身强力壮的主要劳动力,但他好像是解开了缚在手上的绳索,心情格外的舒畅,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况且,他有他的长处,他把自己一辈子积累下来做阳春的经验全都使出来,一心一意地侍弄他的那些红薯包谷。他种的包谷红薯以及黄豆高粱之类的粮食作物都格外的好。红薯有饭钵子那么大,包谷棒子像牛角,黄豆像珍珠,高粱穗子像帚把。秋天的时候,他和其他九个承包的劳动力一样,除了完成三千斤的任务之外,每人都有几百斤的超产。只是,他们算了一下账,把三千斤粮食交到集体,分回来的粮食的确只有一千来斤。也就是说,那两千斤粮食无偿地送给别人吃了。田大榜说,这其实是他预料之中的事情。他孙子田勤早就说了,交三千斤粮食,分回一千斤粮食就了不得了。那两千斤粮食是被那些没有收成的白工分给分走了。在外面做副业交一千块钱的劳动力也一样,大部分的钱被白工分分走了。田大榜说:“要想减少白I分,让那些懒惰的人没有偷懒的地方,只有把集体散了,各家各户分开做自己的阳春。”

当然,这一年还有让田大榜更为高兴的事情。按他自己的说法,他一直有预感,这个让他高兴的事情迟早要到来的。那是九月下旬的一天下午,秋阳融融,天气晴朗。田大榜的旱粮全都收回来了,田大榜在家门前翻晒包谷和黄豆。这是二十多年来田大榜第一次和大家分开做阳春,一手把种子播下,一手培管,再又一手把包谷黄豆收回来。看着黄灿灿的包谷,珍珠般的黄豆,蒸钵大的红薯,田大榜惬意极了,舒心极了,咧着的嘴巴合不拢来。这时,坝河坪公社党委副书记丁有金回到凤凰台,对凤凰台的人们说了一件奇怪的事情,他说上午县委书记陪同两个老红军到坝河坪公社来了一趟。两位老红军都是级别很髙的将军,其中一位老红军说他曾经是毛主席长征时的那个干部团的警卫班长,专门负责保卫毛主席安全的。他们那时是从坝河坪经过的。他清楚地记得,当时是半夜时分,他们走的一条古驿道。“那位老将军说,那时是古历的冬月,天气十分寒冷,毛主席正在患疟疾,躺在担架上让警卫员抬着走。

过坝河三眼桥的时候,毛主席让警卫员把他放下来休息了一会。这时,一个衣衫褴褛的农民兄弟匆匆从三艰桥上经过。毛主席叫住了他,跟他说了一阵话。说的是关于工农红军北上抗日的事情,关于打土豪分田地的事情。过后还问了他釣家庭和当地的一些情况。那个农民老乡深受教育,提髙了觉悟,主动给红军带路,把红军送过凤凰山。还从背上的褡包里取出卖木材得来的四十块大洋,很虔诚地要毛主席收下,买匹马骑。说前面的路还很长,很遥远,\、担架是抬不过去的。红军部队在黎平休整的时候,毛主席还真的拿着这位老乡给的钱买了一匹马。只是,毛主席自己没骑这匹马,把这匹马送给了朱总司令,说朱总司令更需要这马。老红军说当时他们特别感谢那位老乡,毛主席让他给那位老乡写了一张欠条,说是等到共产党打下了江山,政府不但要加倍地给以偿还,还要感谢他对中国革命的无私的支持。那位老红军说他到这里来,还真希望能见到那位老乡。中国革命的胜利,有他们的一份贡献在里面呀。我跟贾书记他们都觉得这事有些蹊跷,这么多年来,从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情,真要有人和毛主席说了那么久的话,还给红军带路,还给毛主席钱让他买马骑,不早就张扬出来了?甚至还会向政府提出这样要求那样要求,要这要那的。”

田大榜这时什么也没有说,匆匆往刘宝山家里去了,人没进门,就对刘宝山说:“宝山侄子,我到你房里取个东西。”

刘宝山惊诧地问:“我房里有你的什么东西,你自己去取就是了。”

田大榜在房里架了条梯子,站在梯子上用一支筷子在一根柱子的榫头眼里慢慢地掏。一阵,他从柱子的榫头眼里掏出了一团被烟火熏得黑乎乎的东西。田大榜一边将那团东西小心翼翼地递给刘宝山,一边喃喃地道:“毛主席不在人世了啊,再也见不着他老人家了啊。”

这样说的时候,老人的眼睛就湿润了,声音也有些呜咽了。刘宝山不知道田大榜找的什么东西,口里还说些稀奇古怪的话,接过田大榜递过来的那团东西,展幵,那是一张被烟火熏黑了的马粪纸。不过,马粪纸上面的字迹还看得真切。刘宝山看过马粪纸上面的内容,惊道:“田伯是你借给红军大洋了?”

田大榜从刘宝山手中拿过那张马粪纸片,一边往丁保平家里走,一边说:“那个给我写借条的红军班长当将军了,他到我们坝河坪找我来了。”

丁有金已经听到了田大榜的说话声,说话的口气也就亲切了许多:“田爷爷,当年借钱给红军的果真是你?”

“这还有假,我这里有借条。”

田大榜把那张马粪纸递给丁有金看。丁有金接过田大榜手中的纸片,仔细看过,说:“真没有想到,我们凤凰台还有人为中国的革命事业做出过贡献呀。我回公社去之后,把这个情况向县里反映一下。”

田大榜说:“那个红军班长到哪里去了?我想见见他。快五十年了啊,他的样子我还记得很清楚,他左边的脸上有一块伤疤。”

丁有金惊道:“正是,你见过他?”

“借条是他写的,怎么没见过。我问你,那个红军班长现在在哪里?”

“已经走了,到县里去了。听说在县里也只是路过,他们要沿着当年红军长征的路线再走一走。”

“快给我打个电话,看他还在不在县里。”

丁有金说:“我这就回公社去给你打电话问一下。”

“我也跟你一块到公社去,红军班长如果在县里的话,我去县里找他去,我想念他们啊。我想念毛主席啊。毛主席那时亲口对我说,耕者有其田,农民才会过上好日子。可我们把田地搭伙了,大家一块做阳春又没有积极性,这些年大家都在饿肚子呀。”

田大榜这样说的时候,不由老泪纵横。红军老班长不在县里了,他们已经往黎平方向去了。但县委书记听说那个当年给红军四十块大洋的人找到了,十分髙兴,要田大榜接电话。田大榜拿起话筒的时候,县委书记就在那边大声地说:“田大爷,你为红军长征做出了贡献,为我们中国的革命事业做出了贡献。你是我们黔青县的光荣,我代表黔青县人民感谢你。你手中的那张借条,县里可以按政策付还给你。你还有什么要求没有,有要求的话,只管说出来,县里在政策允许的情况下一定给你解也”穴。田大榜泣不成声地说:“我什么要求都没有,我也不要政府还我钱,我只想见见那个红军班长,我有四十多年没有见到他们了啊。”

县委书记在那边说:“你老人家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你老人家这是对革命前辈怀有的深厚感情,我再一次深深地向你表示感谢。两位老红军的确已经走了,今后他们要是再到黔青县来的话。我一定对他们说。”

田大榜放下电话之后,贾大合问他:“田大榜,你给我说说这张借条的来历,我还在怀疑这张借条的真实性哩。”

田大榜口气硬硬地说:“你对这张借条有怀疑,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你把借条放在这里,什么时候我到县里去,让他们看看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收藏了几十年都没有拿出来,我不会给你的,我信不过你。”

贾大合那张冬瓜脸涨得血红,骂道:“田大榜你他娘的跟县委书记说了几句话,就了不得了,老子一年要跟县委书记同桌吃十次八次饭哩。你要在老子面前充人样,老子就让你没有好果子吃。”

田大榜这次没有被贾大合的话吓着,脑壳一扭就走了。回到凤凰台之后,还一直后悔没有见着那个红军班长。刘宝山说:“现在想起来,这么多年你一直流露出一些话尾巴,说是你见到过毛主席的,只是都没有在意。田伯,我很想听你说说你见着毛主席的那一段经历。”

刘宝山这样问田大榜的时候,田大榜却不回答他的话,那张带着菜青色的脸面流露出一种悲喜交加的神情,眼眶里不停地鼓出混浊的带着浓烈腥臭味的泪水:“我为什么要哭呢,我为什么要哭呢。我不哭哩,我髙兴哩。贾大合那家伙还在骂我哩。”

让田大榜和凤凰台人都感到惊诧的,第二天中午的时候,那位当年给田大榜写下欠条的红军老班长居然到凤凰台来了。糖同红军老班长一块来的还有县委书记和几位县里的主要领导。那位釭军老班长走到田大榜面前的时候,突然把右手举在额头上,向田大榜敬了—个军礼,口里说:“我代表中国的革命事业,向你致敬。”

过后,把田大榜的手紧紧地握着不肯松开,激动地说,“我还认得,你就是当年给我们四十块大洋的老乡。那时你很瘦,很高。如今你还是很瘦,不过腰有些弯了,没过去高了啊。”

:.:‘’:这时候,田大榜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有眼泪滚豆子一般往下掉。过后,田大榜把那张用马粪纸写的欠条拿给红军老班长看:“有人说这张欠条是假的,你自己看看,是假的还是真的?红军老班长接过那张被烟火熏得黑乎乎的纸片,连连说:“就是它。当时找不着纸,就在给毛主席包书的马粪纸上面扯了这么一片纸角角写下的。字也是我写的。哪个说这是假的?”

田大榜看了贾大合一眼,说:“你只要证明这张条子是真的就行了。”

红军老班长感慨地说:“我为什么要重走长征路,就是想见见当年曾经支持过我们革命事业的父老乡亲啊,当面向他们道一声谢啊。我昨天已经到黎平去了,你们县委书记给我打电话,说找到了那位借给我们大洋的老乡,我就又赶回来了。你也许不知道吧,那天夜里,你把大洋交给我之后就走了,毛主席却指着你的背影对我们说,我们为什么敢走这条千难万险的长征之路,为什么有信心取得革命的胜利,因为我们有群众的支持。我们依靠的就是人民大众,就是老百姓。今后革命成功了,我们要是忘记了他们,丢掉了他们,就是最大的罪过,天地不容的。毛主席说的这句话,我一直牢牢记在心里的。”

田大榜却是泣不成声,老泪横流:“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想着毛主席的,他对我说的话,我也一直记在心里的。他说穷苦人为什么要造反,就是因为富人为富不仁,穷苦人活不下去了。他还说做农民就是要耕者有其田。”

“你还好么?”

红军老班长关心地问,“你怎么住在这样玻烂的屋子里呀。”

‘“我,是地主分子。”

田大榜说,“那时毛主席问我家的情况,我对毛主席说,我家有一些水田,还有几片山林。我这四十块大洋就是卖木材得来的。毛主席教育我说,有一些水田和一些山林,就箅是富裕农民了。今后要以劳动为本,要多做善事,不做恶事。到时候穷苦农民才会原谅你。我把毛主席的话记在心里一直不敢忘记。不信的话你问问我们凤凰台的群众。”

红军老班长说:“你家有田,有地,有山林,按土地改革的政策,划为地主分子没有错。你记着毛主席的话,多做善事,不傲恶事,这就更好。你对革命做出的贡献我们也要记着。”

丁有金一旁说:“他的地主分子的帽子去年已经摘掉了,如今已经是国家的公民了。”

刘宝山说:“田伯一直是我们生产队的上?劳动力,这么大年纪了,还天天下地做阳春活。对集体也十分的关心,过苦日子的时候,把自己多年积攒下来的一千多斤粮食让生产队吃了,救下了许多人的性命,他自己的儿媳妇却被饿死了。”

红军老班长拉着田大榜的手,深情地说:“真难为了你呀。”

过后对县委书记道,“他曾经对革命做出过贡献,现实表现也好,你们要对他给予一些关心和照顾,不要亏待了他,要让他好好地安度晚年。”

县委书记指示丁有金说:“老人住的房子太差,你们公社要想办法给他把房子修一修。”

田大榜原本想对红军老班长说他不想跟大伙‘块做阳春,把大家捆一起做阳春不会有饱饭吃,只会挨饿受穷。可是他没有把这个话说出口,他不好意思说,人家从北京跑到这里来看望自己;自己就该知足了。县委书记这时又说道:“老将军在来的路上对我说了,他们当年欠你的钱,由我们当地政府偿还,我回去之后研究一下,再把偿还给你的钱送来。”

田大榜连连摆手说:“不要不要,我已经给他们了,怎么会要他们偿还呀。我当时给毛主席钱是看到他生病,走不动路,抬担架的人很苦很累。上凤凰山的时候,还是我帮着把毛主席抬上去的。要毛主席买匹马骑,根本没有想到几十年之后要还这钱,老班长写了张欠条给我。我把这张欠条留着,只是想有再见到毛主席和红军老班长的机会。他们都是天上的星宿呀;不然他们不会干出这样翻天覆地的大事业来。”

“你有别的什么要求么?”

‘.丨“没有的。”

过后,田大榜大着胆子说,“有句话,不知道说得说不得。”

…、、县委书记态度和蔼地说:“怎么说不得呢。你说,说错了也没关系的。”

‘…七田大榜说:“现如今一些当领导的,怎么一点都不像毛主席说的那样,他们根本就没有把老百姓放在心里去。农民的日子过得苦啊。”

‘’县委书记说:“你老人家放心,这个问题会得到解决的。”

红军老班长颇有感慨地说:“那阵毛主席总是对我们说,要想革命取得胜利,唯一的保证,就是团结和依靠人民群众,就是要时时想到人民群众的利益。可是,一些人在革命取得胜利之后,就把人民群众忘记了,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了。”

县委书记沉吟』阵,道:“你老人家的这种好思想,是我们后辈人学习的榜样。我回去之后,叫宣传部派记者下来认真地采访一下你,把你的事迹写成文章,让年轻人记住你的这种精神,学习你的这种精神。”

红军老班长他们走后,凤凰台的人们都不肯离去,他们真的没有想到这个被斗争了三十多年的老地主会见到过毛主席他可是有名的吝啬鬼啊,居然还那样大方地把四十块卖木材的大洋送给毛主席买马骑,四十块大洋当时能买几亩上好的水田呀。“田伯,还能回忆起当时见到毛主席的情景么?”

-:。义田大榜有些得意地说:“我不是说过了么,毛主席长得特别髙,身子很瘦,又在打摆子,一直是躺在担架上让别人抬着走。那次坐在三眼桥头腰也是勾着的。可他的身上却有一股别人没有的气势,十分了得。不是天上的星宿下凡,哪能有那般的气势呀。”

人们这时都记起来了,这些年来,田大榜总是不经意间就流露出一句说毛主席很高,很瘦;毛主席是天上星宿下凡之类的话。还有一句挂在口边的话就是:多做善事,不做恶事。原来这话是毛主席当时交待他的。“田伯,你还没说你当时碰到毛主席他们的经过哩。”

.‘、’一…‘‘!'."“经过很简单,那年十月涨了河水,我把三月砍下的木材扎成木排放到岳州去卖,当时我还请了六个小工一块去的。大木排过青龙滩,过洞庭湖,十多天才到岳州。当时木材不好卖,我让他们先闾来了。:我一个人到冬月初把木材卖掉才回来。.那天半夜时分,我刚刚走到坝河三眼桥边,碰上一支队伍沿着古驿道往三眼桥走来。月色里,看见几个人抬着一副担架,担架上躺着一个人。这时,我才看见这支队伍的人很多,前面看不到头,后面见不着尾。这支队伍的人很和气,看见我也没有对我凶神恶煞的样子,他们问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家里有什么人,日子过得艰难不艰难,有饭吃没有。特别是躺在担架上的那个高个子问得特别的仔细。过后就向我打听往贵州方向去的路怎么走。我对他们说了。我还主动提出给他们带路,送他们翻过凤凰山。在凤凰塔前,躺在担架上的高个子要抬他的几个人把他放下来,他要休息一会。旁边一个一手提着一只马灯,一手扶着他的年轻人叫他毛主席,要他吃药。毛主席吃过药之后,把我叫到他的面前,又对我说了许多话,我至今还记着的一句话,就是要让农民都有田种,那样的话农民就有衣穿,有饭吃了,也就不会造反了。

我是被毛主席说的那些话感动了,把卖木材的四十块光洋拿出来给了毛主席,要他买匹马骑。毛主席就叫身边的那个一直扶着他的年轻人给我写了张条,说我卖木材得点钱不容易,他不能白拿我的,等到他们打得了天下,要我拿这张条去找他们。我不识字,也不知道纸条上写的什么,回来之后就把它塞进柱子榫头眼里了。”

其实,田大榜说的一半是真话,有一半是他编造的。当时,他心里怎么想的并没有全部说出来。给毛主席大洋的地点也不对。当时,他在三眼桥和这支衣衫褴褛的队伍相遇的时候,还真吓得不行,他以为遇上土匪了,想逃走已经来不及了,只得硬着头皮往三眼桥上走,才走了几步,就被他们叫住了。他们问他往贵州方向怎么走。他听见他们说的全是打土豪,分田地,以及北上打日本鬼子的事情,特别是躺在担架上的那个高个子男人,对他说了很多似懂非懂的话,看上去不像是土匪队伍。他心里就打起了主意。他把褡包里的四十块大洋给了躺在担架上的那个人,要他买匹马骑。他以为,给他们四十块大洋,就会取得他们的信任,让他们跟着他从凤凰台背后的古驿道直接上凤凰山去,总比他们在凤凰台落脚进自家的四合天井屋好。谁料得到他们到凤凰台落脚之后,会不会把他家的四合天井屋给烧了?他们声称他们是专门打土豪劣绅的队伍啊。毛主席当时并没有接他递过去的大洋,眼睛盯着他的那一身破烂的衣服。他是担心路上遇上土匪,有意穿得很破烂,像逃荒一样,四十块大洋也是很随意的放在一个破烂的褡包里的。毛主席说:“你把大洋给我们了,你家主人能放过你?”

他只得把自己家有一些水田,还有几片山林如实对毛主席说了,这大洋是自家卖木材得来的。毛主席沉吟良久,让红军班长接过他的大洋,还让他给他写了张欠条,过后很严肃地对他说:要以劳动为本,要多做善事,不做恶事,今后穷苦群众才会原谅你。不过,他们真的没有在凤凰台落脚,跟着田大榜,径直上了凤凰山。田玉凤一旁哭着说:“爹,这么多年你也不吭一声,我们家受了多大的委屈呀。”

田大榜想说但没有说出的话,不久上面下来的政策却给他说出来了,而且给他兑了现。为了调动广大农民群众的积极性,国家要在农村实行重大的体制改革,把过去集中在一块的田地重新分给农民群众,各家各户自己做自己的阳春。甚至连人民公社的名字都不要了,要改成乡。虽然上面一再说这次分田到户和三十多年前把田地分给农民是不一样的,这次叫土地承包责任制。田大榜却说,怎么叫是你们上面的事情,只要把田地分到农民手里,让农民自己耕种,自己收割,农民就谢天谢地了。当时土地承包责任制的政策下来的时候,贾大合很不理解,甚至还有抵触情绪,说革命几十年,一夜之间又回到从前了。但他不敢不执行上面的政策。他自己说,县里对他一直有看法,许多工作都让丁有金去做,什么时候让他靠边站也未可知。不过,这辈子他也知足了。如今已是五十多岁,太阳快落山了,往上爬已经不可能,身体又不好,得过且过箅了。要搞承包责任制的话你有金带着人去搞吧。丁有金也不推辞,把坝河坪乡的干部分成五个工作组,下到各个村,分片负责搞土地承包工作。来凤凰台领导土地承包的是一个姓岳的副乡长,丁有金跟他打了个招呼岳副乡长心領神会,来到凤凰台之后就到丁保平家去了。“丁书记年纪轻,工作能力强,日后大有前途呀。”

岳副乡长对丁保平说了许多他儿子的好话。丁保平知道&己儿子的位子排在他的前面,许多事情还得求他儿子,心里就打起了小算盘。你不是来搞承包责任制的么,你就给我家分几亩好田吧。说:“岳副乡长,这田分下去什么时候再收回来呀?”

岳副乡长说:“上面说了,三十年不变。其实,分下去就分下去了,再不会收回来搞集体了。”

“怎么分呢,有什么照顾没有?”

岳副乡长立马意识到面前这个把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的老农民心里想的是什么。说:“按说,是没有什么照顾的,政策面前人人平等。不过,像丁书记家这样的情况还是可以作特殊对待的。我来之前丁副书记也对我打过招呼的。”